細節,決定了文學作品的底蘊。
1、
他(令狐沖)躍起身來,拔出腰間長劍,對著溪畔一株綠柳的垂枝隨手刺出,手腕略抖,嗤的一聲輕響,長劍還鞘,這才左足落地,抬起頭來,只見五片柳葉緩緩從中飄落。長劍二次出鞘,在空中轉了個弧形,五片柳葉都收到了劍刃之上。他左手從劍刃上取過一片柳葉,說不出的又是歡喜,又是奇怪。在湖釁悄立片時,陡然間心頭一陣酸楚:“我這身功夫,師父師娘是無論如何教不出來的了。可是我寧可像從前一樣,內力劍法,一無足取,卻在華山門中逍遙快樂,和小師妹朝夕相見,勝于這般在江湖上孤身一人,做這游魂野鬼。”
自覺一生武功從未如此刻之高,卻從未如此刻這般寂寞凄涼。他天生愛好熱鬧,喜友好酒,過去數月被囚于地牢,孤身一人那是當然之理。此刻身得自由,卻仍是孤零零地。獨立溪畔,歡喜之情漸消,清風拂體,冷月照影,心中惆悵無限。(《笑傲江湖》)
有人說虛竹的痛苦在于“不忘初心”,誠哉斯言——否則,很難理解獲得深湛內力、習得絕世神功、娶到夢中情人、當了靈鷲宮主的虛竹,人生中為什么有悲劇、心中為什么有不圓滿——因為,虛竹的初心,只在少林寺的暮鼓晨鐘之中。守戒,念經,禮佛,修行,在別人看來很無趣,在他看來卻很平安。可是人生往往回不去,初心,看似簡單,其實是最難守住的。
令狐沖的痛苦同樣在此,他的武功再高,再受人敬重,在他心中,不及在華山之中與小師妹歡聚之日,不及當日岳不群還是他心中偶像之時,然而這兩點,都是不可復得的了。這一段文字,出現在令狐沖從西湖地牢脫身、習得江湖人士且懼且羨的“吸星大法”之時,將不能遂初的失落和高處不勝寒的寂寞結合起來,委實令人感嘆。
人生之中,禍福相倚,哀樂亦是如此。漢武帝的《秋風辭》云:“秋風起兮白云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泛樓船兮濟汾河,橫中流兮揚素波。簫鼓鳴兮發棹歌,歡樂極兮哀情多。少壯幾時兮奈老何!”熱鬧到極處,人往往寂寞,寂寞到極處,又或許會在痛中有一種快感。能寫出人性中這種矛盾的復雜的,便是經綸手。
2、
(林平之)點了一根火把,四下里一照,只見父親和自己的長劍、母親的金刀,都拋在地下。他將父親長劍抬了起來,包在一塊破布之中,插在背后衣內,走出店門,只聽得山澗中青蛙閣閣之聲隱隱傳來,突然間感到一陣凄涼,忍不住便要放聲大哭。他舉手一擲,火把在黑影中劃了一道紅弧,嗤的一聲,跌入了池塘,登時熄滅,四周又是一片黑暗。
林平之是金庸小說中一個有名的悲劇人物,他本有當“主角”的潛質——年少、武功低、心地善良、為人俠義、遭遇大難、一心復仇——幾乎絕大部分的金庸小說男主角,都具備以上要點。可惜的是,具備這些要點的林平之,非但沒有成為主角,反而成為了主角的仇敵、害得主角失了戀、最后又被主角“替天行道”,得了個比死還難受的結局。
金庸待林平之何其殘酷,可偏偏要給他取名字叫“平之”——游坦之也是這樣,平之、坦之,人生之路卻毫無平坦可言。
可是那怕林平之性情大變,為練劍而自宮,最后甚至殺掉一心深愛他的岳靈珊當作投靠嵩山派的投名狀,我對他也并無痛恨,而更多是憐憫。
因為從《笑傲江湖》的第一回開始,我看到的就是他的苦痛。如果有可能,誰不愿意鮮衣怒馬,優游歲月呢,從紈绔子弟到落難公子,從放浪到隱忍,林平之世界的顛倒,只在一夜之間。
文學作品中,寫人生道路上的黑暗無法逃避時的孤獨、無助、不得不前行的文字里面,這一個細節讓我印象很深。
3、
楊過伸出雙臂,將她摟在懷里,只覺她身上氣息溫馨,混和著山谷間花木清氣,真是教人心魂俱醉,難以自已,輕輕的道:“咱們如這般廝守一十八日,只怕已快活得要死了,別再去殺甚么郭靖、黃蓉啦。與其奔波勞碌,廝殺拚命,咱們還是安安靜靜、快快活活的過十八天的好。”
……
楊過怔怔的望著她,緩緩的道:“你眼中為甚么有淚水?”小龍女拿著他的手,將臉頰貼在他手背上輕輕摩擦,柔聲道:“我……我不知道。”過了片刻,道:“定是我太喜歡你了。”
楊過道:“我知道你在為一件事難過。”小龍女抬起頭來,突然淚如泉涌,撲在他的懷里,抽抽噎噎的哭道:“過兒,你……你……咱們只有十八天,那怎么夠啊?”楊過輕輕拍著她肩膀,輕輕的道:“是啊,我也說不夠。”小龍女道:“我要你永遠這么待我,要一百年,一千年,一萬年。”
楊過捧起她的臉來,在她淡紅的嘴唇上輕輕吻了一下,毅然道:“好,說甚么也得去殺了郭靖、黃蓉。”舌尖上嘗著她淚水的咸味,胸中情意激動,全身真欲爆裂一般。(《神雕俠侶》)
愛情是個什么東西,無數的作家寫過無數的文字,但從沒有一個故事、一部書可以囊括愛情的全部。
我們喜歡讀各式各樣關于愛情的故事,愛情的魅力在于,它的誘惑我們任何人都沒法抗拒,可是在每個人身上,它又是不同的樣子。
它甜如蜜,苦逾黃連,可是它的甜能讓你回味千萬遍,它的苦卻不能阻擋你親近它的腳步。
《神雕俠侶》是一部專寫情的書,神雕和俠侶是江湖的傳說,情花的毒和斷腸草來解才是愛情故事里的真實。
說實話,讀《神雕》,這一段是讓我印象深刻、甚至有些震憾的。因為,金庸寫俠客,所采取的價值系統是以儒家為主。儒家講責任,辯善惡,重道德,懷天下,儒家的俠客,可以有愛情,但是愛情絕不能逾越過操守去。
可是到了《神雕》,愛情成了天下第一重要的事。楊過,這位最后也成了大俠的人,在他的人生之中,哪怕只是一個瞬間,他認為為了愛情,可以拋下一切——哪怕他拋下的,是世人認為的好東西,哪怕他將郭靖認作仇人以及想要殺郭靖這個決定,是非常愚蠢的。
嘗過那種為情所動而覺九死不悔的人,會理解并原諒這種愚蠢。
4、
但見室右有榻,是他幼時練功的寒玉床;室中凌空拉著一條長繩,是他練輕功時睡臥所用;窗前小小一幾,是他讀書寫字之處。室左立著一個粗糙木櫥,拉開櫥門,只見櫥中放著幾件樹皮結成的兒童衣衫,正是從前在古墓時小龍女為自己所縫制的模樣。他自進室中,撫摸床幾,早已淚珠盈眶,這時再也忍耐不住,眼淚撲簌簌的滾下衣衫。
忽覺得一只柔軟的手輕輕撫著他的頭發,柔聲問道:“過兒,甚么事不痛快了?”這聲調語氣,撫他頭發的模樣,便和從前小龍女安慰他一般。楊過霍地回過身來,只見身前盈盈站著一個白衫女子,雪膚依然,花貌如昨,正是十六年來他日思夜想、魂牽夢縈的小龍女。
十五歲的我以為古天樂版《神雕俠侶》電視劇的改編是好的:楊過來到小龍女在谷底的屋子,顫抖著用手指在桌上掠過,瞬間熱淚盈眶,喃喃自語道:“沒有灰,沒有灰。”
十年后,我發現金庸原著的場景更好:
他自進室中,撫摸床幾,早已淚珠盈眶,這時再也忍耐不住,眼淚撲簌簌的滾下衣衫。忽覺得一只柔軟的手輕輕撫著他的頭發,柔聲問道:“過兒,甚么事不痛快了?”
你的名聲萬人傳誦,你的江湖波瀾壯闊,你的天涯我不曾在場,你的滄桑我都已錯過,然而,當我們再見面,你還是那個你,我還是那個我。
仿佛沒有過十六年的時光,而只是隔了一個相擁而眠的夜晚,醒來時,我們輕輕地互道早安。
人世間的隔閡太多,縱使相愛,有幾人能到此境?所以小龍女和楊過最后要歸隱,童話故事,只寫到王子和公主永遠在一起為止。
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