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前面:愿更多的父母們,都能接受自己及孩子的現狀,不把自己未滿足的愿望寄托在孩子身上,避免頂著愛的名義對孩子施以精神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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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讀完的一本小說名叫《無聲告白》(Everything I Never Told You),講的是一個跨種族家庭中的矛盾與掙扎,它們既存在于父母之間,更橫亙于父母與子女間。因為父母未能了解子女內心的真實想法,這些矛盾經過日積月累最終釀成了悲劇----不堪重負的女兒從原本的品學兼優走向了叛逆,直至發展為輕生。
上世紀五十年代,瑪麗琳在選修課上遇到了任教的詹姆斯。瑪麗琳是白種人,成長于單親家庭,從小被母親寄予厚望,希望她嫁一個“優秀的哈佛男人”。詹姆斯是美籍華裔,父母都沒有十分體面的工作,父親當年還是頂著假名蒙混入境的。盡管詹姆斯成績優異,卻一直擺脫不了自卑,再加上走到哪里都能遇上他人異樣的目光,所以他的內心始終存在解不開的結。
瑪麗琳被詹姆斯的與眾不同所吸引,詹姆斯未曾想過自己會獲得白人女孩的青睞。兩人一見傾心,迅速墜入愛河。瑪麗琳讀到大三時未婚先孕,于是兩人奉子成婚。
瑪麗琳暫停了學業,計劃等孩子大一些后回醫學院修完學分,畢業后當一名醫生。沒想到,直到她生了兩個孩子,她都未能重返校園,家務事一再拖累著她。她在對生活的倦怠與不滿中度日如年。
中途她離家出走過一次,在學校附近租了房,想完成學業后再回家。無奈命運又和她開了一個玩笑,離家幾周后,她發現自己懷孕了,于是不得不回到家中繼續家庭主婦的生活。至此,瑪麗琳終于“放棄”了童年時代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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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麗琳和詹姆斯一共生育了三個子女:內斯、莉迪亞、漢娜。瑪麗琳和詹姆斯共同背負著來自外界的各種壓力,在對自己的現狀產生失望后,他們不約而同地將全部期望都寄托在了子女們身上,希望子女們代替自己活出他們心目中那個“完美的形象”:
一、詹姆斯因為自己的華裔身份,始終被周圍的人視為美國這個大熔爐中的“他者”。他從小忍受嘲笑與歧視,即使人到中年,依然要面對許多不公。對于自己遭受到的不平等,他早已習慣,但是他希望自己的子女們都能很好地融入社會,被他人接納。這個愿望本無可厚非,可是他卻沒有對孩子進行正確的引導。
看到內斯瘦弱如年少時的自己,膽怯地無法和其他孩子打成一片時,他并沒有耐心地提供幫助,而是帶著一股恨鐵不成鋼的怨恨,將氣撒在了孩子身上。最過分的時候,詹姆斯甚至動了手,事后他有悔意,卻又礙于面子不向兒子道歉,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傷了孩子的心。
二、瑪麗琳一心盼望莉迪亞成為醫生,圓她當年的夢。書中有這么一段關于瑪麗琳的心理描寫,將她這份希望描繪得淋漓盡致:
瑪麗琳在心中用金線為莉迪亞編織了一個華麗的未來,她相信女兒也希望擁有這樣的未來:莉迪亞穿著高跟鞋和白大褂,脖子上掛著聽診器;莉迪亞站在手術臺前,周圍的一圈男人敬畏地觀摩她嫻熟的技術。對瑪麗琳而言,每過一天,這個未來仿佛都變得更加真實了一些。
瑪麗琳從來只關心莉迪亞的成績優異與否,這是她判斷女兒能否最終成為一名醫生的唯一標準。她一廂情愿地為莉迪亞決定選修生物課、自然科學課、物理課,卻根本不問莉迪亞是否真心喜歡這些課程。每當莉迪亞達成了她為之設定的目標,瑪麗琳都覺得自己離夢想又近了一步。
每逢圣誕節,她送給女兒的禮物只有書,而且是晦澀難懂或者是令女兒厭煩的書,例如《人體解剖學彩色圖集》、《著名的科學女性》。她根本不知道,女兒對這些書反感至極。
莉迪亞后來變得叛逆,成績下滑。瑪麗琳竟然把莉迪亞不及格的物理考卷釘在廚房的墻上,正對著女兒的座位。從早到晚,瑪麗琳都端著物理書和女兒一道研究考卷,直到女兒能夠答對每一道題才罷休。
……
種種行為都說明,詹姆斯和瑪麗琳正陶醉在自己的幻想里,極端偏執并以自我為中心,對孩子們心底不斷涌起的苦澀泡沫渾然不知。這些所謂的厚望以及過分的疏忽,導致了三個孩子不同程度的心理扭曲。最糟糕的莫過于莉迪亞,她一直被父母們視為全家人的宇宙中心,然而她根本就不想去背負父母們的夢想,最終她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為自己找了一種解脫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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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造成莉迪亞自殺這一悲劇上,瑪麗琳和詹姆斯都是罪魁禍首。他們把自己未滿足的愿望投射到了莉迪亞身上,一廂情愿地為她規劃未來,教育她要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這種教育,不是基于了解莉迪亞的內心渴望,而僅僅是基于他們自己人生的失敗。
心理學家和哲學家艾里希·弗洛姆在他的代表作之一《愛的藝術》(The Art of Loving)中,曾經探討過父母對于子女的愛這個問題。這本書寫于1956年,雖然當中的一部分理論已經跟不上當今時代,絕大部分內容在六十年后依然值得人們深思,依然可以被用來解釋許多家庭悲劇。
弗洛姆提到了“病態情感”的概念,說投射法是病態情感的表現形式之一。
這種投射做法能導致回避自己的問題,從而把注意力放到“所愛者”的錯誤和缺點上……有些人對他人的每一個細微錯誤的反應都十分靈敏,而對自己的問題和弱點卻不聞不問,他們永遠是在考慮如何指責對方或者教育對方。
投射除了反映在情侶或者夫妻之間,更多地反映在父母把自己的問題投射到孩子身上,即當一個人感到自己沒有能力賦予自己的生活一種意義時,他就會試圖在他的孩子的生活里找到生活的意義。
這就是瑪麗琳和詹姆斯在教育孩子問題上犯的最大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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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正如弗洛姆所寫,這種父母在子女身上的投射,必然會在自己和孩子身上造成失敗的結果。
失敗的第一個原因是因為每一個人的生存問題只能由自己解決,而不能通過一個代理者。
即便莉迪亞真的不負瑪麗琳的期望成為了一名醫生,瑪麗琳內心的空虛和無助也不會被孩子這份所謂的成功而真正地填補。她依然可能在某個深夜醒來,想到自己沒能完成最后一年的學業,如愿成為一名醫生,發出痛苦的悔恨:“我意識到,我現在的生活并不快樂。我頭腦里總是憧憬著另一種生活,但實際情況卻事與愿違。”
另外一個原因是有這種打算的人恰恰缺乏必要的能力,以引導孩子解決自己的生存問題。
在這部小說里,瑪麗琳和詹姆斯因為將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莉迪亞的學習上,完全沒有注意到孩子有任何“生存問題”。對孩子基本的了解都做不到,更無從提什么引導孩子去解決他們的生存問題。毫不夸張地說,瑪麗琳和詹姆斯對女兒莉迪亞的了解,遠不及內斯和漢娜對姐妹的了解。
漢娜和內斯都可以輕易地分辨莉迪亞的假笑與謊言,而父母卻根本看不出女兒微笑背后的苦楚與壓抑,看不穿鎮靜的表面之下隱藏著無助與恐懼。
詹姆斯一直以為莉迪亞在學校有很多朋友,在莉迪亞失蹤時應警方要求列了一堆同學名單,準備致電他們詢問莉迪亞失蹤前的情況。內斯卻十分清楚,莉迪亞在學校從未真正擁有過什么朋友。詹姆斯很多時候看見莉迪亞站在樓梯上打電話,以為她朋友眾多。其實莉迪亞面對的不過是撥號音,她知道每當自己佯裝給同學打電話,就會讓父親感到自豪,為了滿足父親的虛榮心,她就這么做了。
自從母親有過一次離家出走的經歷,莉迪亞留下了心理陰影。她時時害怕自己會再度失去母親,所以她放棄曾經收到過的唯一一次派對邀請,放學后立刻回到母親身邊。她根本不想在生日或者節日時收到任何書籍,可是她卻假裝欣然收下母親送的各種生物學醫學相關的書。每當母親要求她做任何她不喜歡的事情,她也從不反抗,只會答應說“是的,是的”。
在父母們的投射面前,子女們自然而然地學會了偽裝,當有一天偽裝達到了極限,自己已經無力承受來自父母那以愛為名義的精神傷害時,孩子們開始叛逆。
往往這個時候,父母們會陷入大惑不解:我的孩子什么時候變成這樣了?
其實都是他們自己釀的悲劇----改變早就已經顯而易見,只是他們的注意力根本不在那些變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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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洛姆在《愛的藝術》中專門用了一章來分析父母和孩子之間的愛。在談及父母對孩子的態度應當符合孩子的要求時,弗洛姆給出了下列建議:
母親的作用是給予孩子一種生活上的安全感,而父親的任務是指導孩子正視他將來會遇到的種種困難。
一個好母親是不會阻止孩子成長,也不會鼓勵孩子求援的。母親應該相信生活,不應該惶恐不安并把她的這種情緒傳染給孩子。她應該希望孩子獨立并最終脫離自己。
父愛應該受一定的原則支配并提出一定的要求,應該是寬容的、耐心的,不應該是咄咄逼人和專橫的。父愛應該使孩子對自身的力量和能力產生越來越大的自信心,最后能使孩子成為自己的主人,從而能夠脫離父親的權威。
弗洛姆總結說:一個成熟的人最終能達到他既是自己的母親,又是自己的父親的高度。母親的良知應當讓子女明白,不論自己犯了什么錯,都不會失去母親對自己的愛以及對自己的幸福所給予的祝福。而父親的良知應當讓子女明白,自己只要做錯了事,就不得不承擔后果,自己要學會改變自己,這樣才能得到父親的愛。
在教育子女的問題上,父母之間若是有一方非常專制或者非常冷漠或者十分嬌慣孩子,都可能導致孩子患上神經(機能)疾病,失去愛的能力,無法面對現實生活,甚至厭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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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終此一生,就是要擺脫他人的期待,找到真正的自己。”
這是印在《無聲告白》封面上的一句話,發人深省。
孩子是獨立的個體,并不是父母未完成希望的延續,更不是父母的附屬品。每一個孩子都有自己獨立的人格,不論成熟與否,始終需要受到來自父母的尊重與聆聽。
從來都不存在什么完美的父母,既然如此,身為父母就更沒有資格去指望自己的子女處處做到毫無瑕疵、無可挑剔。
我不止一次地聽人說,他們最厭惡的幾句來自父母的話就是:“我這輩子就指望你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我為你付出了這么多……”
說出這些話的父母,總以為自己的愛很偉大。卻不曾想過,這些話會變成一把把利刃,對子女造成深深的傷害,甚至可能像《無聲告白》里的故事一樣,釀成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