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山兮海兮?系列第二篇
取材自《山海經·南次二經》
(一)
暮光漸隱,柜山腳下的木屋異常安靜。
屋外的藤椅上坐著一人,微風吹拂,竹林晃動,送來陣陣涼意。
驟有馬蹄聲起,驚散林中飛鳥,丹朱倏然睜眼,站起身來。
“公子,”來人是他的貼身侍衛瞿父,只見瞿父飛身下馬,低頭作揖,“鯀侯……沒了。”
心下氣血翻涌,一陣悲慟襲來,丹朱腳下踉蹌,瞿父忙上前:
“公子保重身體。”
長嘆一聲,丹朱并不言語,雖早在聽聞鯀竊天帝息壤之時便知有今日,可真真失去這一至交好友,一時卻難以承受。
憶起少年時幾人攜手共游,豪氣縱貫天地,何曾想堪堪數年光景,流放的流放,打壓的打壓,今日鯀客死異鄉,明朝何嘗不輪到他自己。
也道是,鮮衣怒馬少年郎,今不過,江南倦客聽落棠。
羽山,四方祭壇。
丹朱長身玉立,瞿父、貍力、長右、猾懷幾人并身在后,朝羽淵的方向拜了三拜。
“公子,”瞿父道,“當日鯀侯受舜所派兵士追捕,誓不留骨于那偽帝,躍入這羽淵中……”
“舜帝為今天下之君,何來偽帝一說。”丹朱打斷了他,聲音竟是少有的嚴厲。
瞿父一愣:
“是……讓眾臣詫異的是,舜帝竟親自收養了鯀侯的遺腹子,取名為禹,聽說還喜歡得很。”
丹朱沉默不語,半晌方開口:
“帝的心思深廣,豈是我輩所能揣測。”
貍力幾人互相看了看,心下狐疑,不知他們的公子怎的突然對舜如此恭謹起來,難道是受鯀侯之死的刺激?思索片刻,貍力道:
“公子不必擔心,只怕舜帝也是聽了那個傳說才會如此偽善,此地山民說鯀侯躍入羽淵后得天神保佑并未死去,而是化作黃熊守衛南方眾民,舜帝的兵士也確實未找到鯀侯尸首。”
當初鯀不忍百姓受洪災之苦,私竊天帝息壤欲填水患,只可惜非但無功而返,還使舜有了為平天帝怒而追殺他的理由,眼看鯀如今化作黃熊,似乎又得封神之兆,呵,真不知命運這個東西,是掌握在誰手中。
丹朱微微闔眼,他真是倦了,倦了這無盡的追逐,似乎不過一場場被操縱的游戲。
“誰!?”
身后傳來一陣騷動,丹朱斜睨一眼,只見幾個侍衛押著一個小小的身影。
“哼,竟敢偷上祭壇,膽子忒大,推入這羽淵,正好為鯀侯獻祭。”瞿父的語氣冰冷。
一雙慌亂的眼睛來回逡巡,撞上眾人擁簇中那高貴的錦衣公子。
“等等。”丹朱緩步上前。
“公子小心,怕是刺客也說不準。”瞿父伸手相攔。
“我若能被這么瘦小的刺客傷著,怕也是不配做你們的公子的。”丹朱笑道。
那瘦削的臉龐臟臟的,偌大的雙眼死死地盯著他,有恐懼、無助,還有佯裝的勇氣與狠戾。丹朱笑了,這份假裝,他太過熟悉。
“你為何要偷祭壇,可知這是不吉利的?”丹朱輕聲問道。
那小偷別過臉去不回答,丹朱便耐心等著,興許是被盯得不好意思了,小偷憋紅了臉終于冒出兩個字:
“餓了。”
“哦?”丹朱抬眼朝貍力招了招手,“給這男孩尋點吃的,讓我轄下子民挨餓,是我治國無功了。”
小偷遲疑著接過貍力遞來的糕點,才支支吾吾地說:“我不是小孩子…我也不是男的…”
正要轉身離去的丹朱停下腳步又打量了小偷一眼,此刻那雙惘然的大眼里閃動著的,竟是少女特有的澄澈,丹朱心下微動,卻只是淡淡道:
“既然是姑娘,那就更不要做小偷了,太危險。”
“公子,”小偷突然扯住丹朱的衣角,似乎鼓起很大勇氣,“讓小雕跟著您吧!小雕會做很多事,會好好伺候您的!”
丹朱朝劍已出鞘的瞿父搖搖頭,道:
“我不需要侍女。”
“那……那小雕就作廚子!”少女迫切而慌張地說道,“小雕很會燒菜的!或是幫您洗衣服……”
“為什么想跟著我?”丹朱道。
“小雕沒有親人了,也沒有人肯收留我,小雕一個人在山上呆太久了,只想有個屋子安穩地睡覺,可以…吃一頓飽飯……”小雕囁嚅著,聲音越來越小。
“公子,該走了,”貍力咳了幾聲,小聲道,“縱您放過這丫頭,也萬萬不能將這樣來路不明的人放在身邊。”
“說得不錯。”丹朱點點頭,小雕的眼里霎時充滿失望。
“那便作我武藝的陪練吧。”
小雕難以置信地抬頭,看見丹朱戲謔的神情。
“這可是很苦的,稍不留神小命就沒了,你敢嗎?”
(二)
“公子你這一劍力道不夠,是殺不死敵人的!”小雕背著箭囊站在竹林外叉著腰。
看著她一派嚴肅認真的模樣,丹朱不禁覺得好笑,接過瞿父遞來的方巾擦了擦汗,方開口道:
“沒想到我帶回來的這個陪練還是個行家,我看瞿父你什么時候跟她比試比試,還不定誰更厲害。”
“小雕姑娘的箭術精湛,”瞿父也笑,“只怕我還近不了身就一命嗚呼了。”
“瞿大哥是三苗數一數二的勇士,我可不敢和他打,”小雕盈盈笑道,俊俏的臉蛋滿是俏皮的神色,“公子你的水平可就不敢恭維了!”
丹朱啞然,片刻方莞爾道:
“你這丫頭淘氣得很,當日在羽山倒是不顯山不漏水,可知差點便被投進羽淵喂熊啦!”
“公子身邊有這么多高手,要是被當作刺客可就沒命了,”小雕扔了一壺水給丹朱,嘻嘻笑道,“我聽說公子心地最是善良,便想不如博一把,興許公子可憐我就還有機會呢!”
“膽子可真大,”丹朱道,“那你為什么非要跟著我呢?”
“我不是講過嗎,”小雕咕噥噥喝完自己的一壺,“跟著公子就有好飯好菜,這就是我的畢生所愿啊,公子你從小沒餓過可不知道饑餓的滋味……”
丹朱眸色一閃,小雕仍是兀自講個不停,講她從小流浪江湖的經歷,為了打獵以及跟虎豹爭食而不得不練就的一身箭藝,講她曾被洵山的?奶奶收留的日子,雖然這故事已講過多次,但每每一想到?奶奶燒的一手好菜,小雕就流口水。
“雖然我自認自己學到的廚藝也不差了吧,但離奶奶總差那么一點。”小雕懊喪的樣子讓丹朱覺得好笑,出言安慰:
“你燒的菜比大王宮里的廚子要更好吃。”
“大王宮?”小雕眸子一亮,“我聽說大王宮是頂頂豪華的地方,公子去過嗎?”
“咳咳…”瞿父突然打斷了小雕,“就你話多,還不趕緊燒菜去!”
“哼!”小雕撇撇嘴,“當初是誰生怕我的菜里有毒不讓公子吃,現在天天催著我下廚。”
看著小雕的背影,丹朱收起了笑容:
“去洵山查過了?”
“是,”瞿父應道,“小雕三年前流浪到洵山,被一啞巴老婦人收養,之后再也沒離開過。那時公子還沒到三苗,她應該確實只是一個流浪兒。”
“那老婦人什么來歷?”
“自幼生活在洵山,天生無口,但甚是和善,村民對她印象很好,皆叫作?奶奶,只是前不久患病過世了,小雕在那之后也離開了洵山。”
丹朱點頭,不再言語。
夜涼如水。
月光穿過竹影,斜照著靜謐的木屋。
小雕摟著一襲袍子,依靠在門邊,昏昏欲睡。
一個踉蹌,把瞌睡蟲嚇沒了,也將丹朱從沉思中驚醒。
他放下手中石子,笑道:
“困了就去歇著吧。”
“不困……”小雕揉揉眼嘟囔著,把袍子遞給丹朱,“公子, 該加衣了。”
桌上放了好多小石子,盡是圓滾滾的,有的涂上了黑色顏料,小雕不由得多看了幾眼,丹朱見她好奇,道:
“這是漆吳山采的搏石,我用來作一種叫作‘弈’的游戲。”
“游戲?”小雕一聽來了精神,“小雕也要玩。”
“它的規則很簡單,但是變化無窮,你確定要試試?”
“不就是兩種不同的石子圍來圍去的嘛, ”小雕嘻笑道,“既然有游戲那便有輸贏,這樣吧,如果我輸了,公子就喝酒,好不好?”
“這是什么規則,”丹朱好笑,“那……我輸了可得你喝!”
“好!”
漸深的月色里,只見丹朱慢慢地講解,小雕卻不按規則亂吃子,惹得他啼笑皆非,縱是如此,他的黑子仍一步步包圍攻陷越來越少的白子,有條不紊,逐步傾覆,直至,一子不留。
“公子好狠心吶,”小雕撇嘴,“寧愿罰酒也不憐香惜玉。”
丹朱斟了一杯酒一飲而下:
“弈局如戰場,怎留得半分情面。”
玩了幾局小雕總是很快落敗,她也沒了興致,直嚷著自己也要喝酒,丹朱由著她,一來二去的,兩人竟是漸漸喝得多了。
“公子你常常玩這個游戲嗎?”小雕眼神有些朦朧,只是笑,“為什么我沒見別人玩過?”
“這個游戲,是我父親發明的,他教給了我,”丹朱道,“自從我離開他,也沒人再陪我玩了。”
“你離開他,你為什么要離開他呢?”小雕舌頭有些打結,“小雕要是有爹娘,就一定不要離開他們,但是小雕從小就沒有爹娘……”
“小雕,”丹朱的語調變得緩慢,似乎追憶著什么,“你問我有沒有去過大王宮,我……自幼便長在大王宮……”
“啊,”小雕眸色清亮了些,“我想起來啦,我們三苗國國主丹朱公子的父親,可是大名鼎鼎的堯帝呢!可是我聽說……”她小聲嘟囔,“堯帝……不要公子了,公子才會到這遙遠的三苗來……”
丹朱的眸子閃過一絲痛楚:
“是啊,他不要我了……”
時光一下回到了兩年前,大王宮的門無情而堅決地向丹朱閉上,他跪在高高的城墻下聽旨:
“授舜,則天下得其利而丹朱病。
授丹朱,則天下病而丹朱得其利。
終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
自此,舜走向那高高在上的王位,公子丹朱,遠赴華夏中人聞之色變的三苗。
“公子,別喝了。”小雕奪下丹朱的酒壺。
“小雕,”丹朱道,“我連喝酒的自由都沒有了嗎?”
小雕一愣,將酒壺遞還給他:
“公子貴為國主,當然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你錯了,我從來就沒有自由過,”丹朱倚在塌上,顯是累了,“我在大王宮時便沒想爭帝位,現在的我也不想為那虛名挑起戰火,可是我……從來就不能自己做主。”
小雕握住那雙微微顫抖的手:
“公子,若是累了,就不要再做了,可以嗎?”
“可是小雕,人不只為自己活著,我要守護父親的子民,守護三苗,也要守護你啊……”
丹朱的笑容有些縹緲,只一瞬,他便已沉沉睡去。
看著他毫無防備的睡顏,小雕的心驟然收緊,他在所有人的反對聲中收留了自己,從來沒有懷疑過她,而今時今日的坦誠,怕是對瞿父都沒有過,他的那聲守護,像一張溫柔的網,竟在那一剎那,令她無處遁逃……
(三)
“公子,現在不可回王城啊!”
貍力、長右等一眾臣子跪倒在地,神情凝重。
“父王去世而我不回去奔喪,豈不向天下坐實了‘不孝’的罵名?”丹朱一襲素衣,面無表情。
“舜帝的陰謀早已不是一朝一日,公子何必急在這一時為自己洗刷冤屈?”長右憤憤道,“連堯帝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公子一直是他的眼中釘肉中刺,此般回去,豈非自投羅網?”
“你們認為,我只要不動身就無事了嗎?”丹朱道,“舜帝親下王命詔我入王城奔喪,我若不去,是不孝,更是不忠,三苗若因我一人,遭十萬大軍的討伐,作為國主,這是對我的子民不仁,我又有何面目再去面對他們?”
貍力等人不再言語,心中卻是深深的焦慮,半晌,大將猾懷鏗鏘有力道:
“既然如此,公子放心去王城便是,若有不測,我們便提前發兵,勢必平安迎回公子。”
“公子為何不帶小雕去王城?”小雕皺著眉頭。
“此行兇多吉少,你便待在三苗吧,”丹朱道,“若是我們回不來,你便自由了,別擔心,我會吩咐貍力為你準備些錢財,你不會再餓肚子。”
“我才不怕餓肚子呢,”小雕眼眶有些紅,“我要跟著公子。”
丹朱見小雕咬著嘴唇,執拗而堅定的樣子,緊鎖多日的眉頭突然舒展開來,淡淡一笑:
“也好。”
丹朱一行人數不多,瞿父幾名侍衛多是寡言之人,一路上唯有小雕一人與丹朱談笑,她流浪多年,對沿途山川的熟悉遠甚于他們,時不時提議帶他們走小徑,每當這時瞿父便出言阻止,丹朱卻總應允由小雕領路,寵溺的眼神一不小心,便讓小雕紅了臉。
一日,眾人行至浮玉山,半夜,熟睡中的丹朱恍惚聽見有人叫他。
“公子,公子……”原是小雕在輕搖著他,見他醒了,輕聲道,“你能陪我去個地方嗎?”
“待會兒天亮了再去吧。”連日趕路,丹朱覺得困乏。
“天亮了就來不及了。”小雕央求道,見丹朱無奈地站起身來,才展開笑顏。
向一旁亦驚醒的瞿父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不必跟來,丹朱隨著小雕,在夜色中向山頂走去。
“就是這里,”小雕拍手道,“公子你再睡半個時辰,到時我再叫你。”
“究竟是什么這么神秘。”丹朱笑道,瞥了一眼小雕滿當當的箭囊,合上了眼。
黎明的微光一點點透進叢林,樹葉的清香中開始傳來陣陣鳥鳴,一陣肅殺的氣息倏忽而至,丹朱聽到利箭破空的聲音。
一旁的灌木傳來窸窣的動靜,丹朱睜眼,面前竟躺了一只牛狀虎尾的動物,身上被箭射中的地方汨汨流著血。
小雕從一旁蹦出來:
“好險好險,差點叫你這頭蠢彘傷著公子,今天叫瞿父烤了你!”
“你一直在旁警戒嗎?”丹朱對那彘的興趣卻不大,只是看著小雕。
“也差點睡過去了,這怪獸叫彘,最喜歡吃人了,”小雕不好意思地撓撓腦袋,“哎呀,時刻到了,別錯過了!”她抓起丹朱的手向前跑。
浮玉山是附近山脈中最高的山峰,從山頂望出去,朦朧霧氣中,壯闊之余添了幾分秀美,山的北側,是一汪澄澈如鏡的湖泊,初生的陽光泛起在水面上,粼粼閃動,靜謐中涌現著無限的生機。
“這便是大湖具區,”小雕輕聲說道,“這些天公子你雖然不表現出來,但我知道堯帝死了,你心里是難過的,小雕以前在浮玉山時最喜歡來這兒看日出了,一看到這般景色,什么煩惱都忘了,公子你喜歡嗎?”
云霧漸散,紅日如暖爐開始照耀人間,照進這晦暗的山林,照進那疲憊困倦的心靈。
“喜歡。”
丹朱微微一笑,握緊了手心中的另一只手,那只手有微濕的汗,有長年握弓的繭。
(四)
大王宮宮門。
丹朱望了一眼高高的城樓,他終于還是回來了。
曾經,他被拋出這權利的中心,如今,等著他的是,又是怎樣的風暴呢?
“公子,我……”小雕欲言又止。
“你不必跟著了。”
小雕松了一口氣,片刻,卻又察覺出些許不對勁,急忙開口道:
“因為我……沒進過大王宮,有些害怕……”
“舜帝見我平安抵達王城,是不會放過你的,”丹朱淡漠地注視著前方,“你放棄了太多殺我的機會,小雕,謝謝你,你走吧。”
“公子……”小雕難以置信地望著丹朱,張了張嘴卻什么都說不出來,此時無論說什么,都是無力的。
城門徐徐打開,丹朱頭也不回地馭馬向前,小雕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消逝在甬長的石墻中。
他是什么時候知道的呢?既然知道她是舜帝派去的諜者,為何又對她如此坦誠?
淚水一下子涌上眼眶,她不知道自己該上哪兒去,茫然失措地任憑馬兒在城里游走。
驟聽得前方傳來熟悉的馬嘶聲,小雕心里一凜,凝神望去……
“小雕姑娘,久違了。”舜帝手下諜密機關的首領——黑蝮,帶著一絲詭秘的微笑,似乎侯她多時了。
曾經用來訓練的場地,成了今日幽禁她的地方。
“小雕啊小雕,你在丹朱身邊的諜報工作做得不錯,帝分明已答應,只要讓他別活著抵達王城,就提拔你做副首領,”黑蝮玩弄著自己的長鞭,語氣可惜,“你倒好,不僅自己下不了手,還帶他繞開了我們設置的多個埋伏,小雕,你在諜密這么多年,應該知道背叛的后果是什么?”
“知道,”小雕冷笑,“我就這一條賤命,黑蝮大人拿走便是。”
“這么俊俏的丫頭,就此死了豈不可惜?”黑蝮冰涼的手指刮著她的臉,“小丫頭被那翩翩公子迷了心竅也是難免,只是我好奇的是……莫非丹朱對你……也有了幾分心思?”
小雕瞳孔一縮:
“黑腹大人想多了,丹朱公子身邊佳麗無數,小雕的身份亦被識破,只怕反倒被利用了而已。”
“嘖嘖嘖,小雕,你這話可就有趣了,”黑蝮笑得更深,“難不成你以為丹朱身邊我們就只安插你一個諜者?有趣就有趣在,丹朱到了三苗后,幾乎不近女色,那你剛才的話,又是在掩飾什么?”
小雕原已蒼白的臉龐泛起微弱的紅色。
“別害羞呀小雕,”黑腹語調悠長,“丹朱對你果然不一般,既然如此,你確實不能死得太早。”
每一日,黑腹都會派人來向小雕告知與丹朱的情況,那些曾和她一起在訓練場上流血流汗的人,如今都只有一張冷冰冰的面孔,可小雕知道,他們的冷漠下都藏著一絲恐懼,恐懼著痛苦與死亡,恐懼著明天的到來。
曾經,她也日日生活在這樣的恐懼與不安中,可現在,知道死亡近在眼前,她反倒不怕了,因為她知道她為何而死,那是她心甘情愿的,想到這,她笑了。
只是不知公子,可否平安回到三苗。
在山野,她可以抵御災害,擊敗野獸,可是朝堂上的事,就不是她能理解的了。
但至少,公子既已到達王城,想必舜帝是不會公然下毒手的,聽說這幾日公子受到舜帝的禮遇,今日帶來的消息更為奇怪,舜帝竟當眾宣布要讓賢,令公子稱帝!
但小雕知道,以舜帝的性格,事情絕不會如此簡單。
果不其然,舜帝此舉掀起軒然大波,上至眾臣,下至百姓,無不涕淚交加地哀求舜帝不可違背堯帝遺命,不可棄天下蒼生于不顧,更有甚者,列舉丹朱七大罪狀,似乎若是這天下交于丹朱,黎民將置水火。
“少時沉溺山水游戲,不學政事,是背民。
? 結黨營私,與叛侯鯀等交往過密,忤逆天帝之命,是逆天。
放于三苗不思悔過,任命貍力、長右等奸邪之徒大興土木,致天怒人怨,洪水泛濫,是為不辨忠奸。
招降曾屠我中原百姓的三苗首領猾懷為大將,大征兵士以圖中原,是為忘祖背德。
……”
小雕閉眼聽著黑蝮戲謔的語氣一條條道來,心中哀怒交加,分明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但是,有誰,會聽到她微弱的吶喊呢?只怕,四海之內,都在討伐著她的公子,只怕,千年之后,丹朱這個名字,只是史官筆下淡淡的,不屑的一筆。
眼前突然浮現出丹朱那倦怠而哀傷的笑容,小雕心如絞痛,眼前一黑,竟吐出血來。
黑蝮嗤地一笑,仿佛對他來說十分有趣,對小雕道:
“我看照這樣下去,不殺掉丹朱實在不足以平民憤,”他無視小雕恨恨的目光,“但是舜帝仁慈,懷念堯帝恩德,想給丹朱一個機會,只要他將三苗交出來,就放他一條生路,但這個公子也真是固執,什么話也不說,小雕啊,你說他會不會憐惜你一命說些什么,畢竟你對他來說,也不一般嘛。”
“大人實在高估了小雕在公子心中的地位。”小雕拭去唇角血跡,冷冷道。
“高估不高估,可不是我說了算,只是我從來不敢低估小雕姑娘的能力,若想你的公子活命,那就撬開他的嘴,否則,你便為他陪葬吧。”
(五)
小雕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會答應黑蝮,她甚至并不相信舜帝的承諾,但萬一呢,若是有萬一的機會呢,公子便可以脫離這些束縛,擁有他想要的自由了啊。
“來了。”丹朱在見到小雕的那一刻,只是淡淡地一笑,沒有期待,也沒有驚訝。
小雕漲紅了臉,想說的話此刻一句都說不出口。
“本以為讓你離開便可以了,沒想到以你的本事也甩不掉他們,”丹朱一邊斟茶一邊說,“不過說不定你并不想離開諜密,倒是我想當然了。”
“不是這樣的公子,”小雕急道,“我……我……”
丹朱眼中露出狡黠的神色,小雕方知他在和自己開玩笑,心中一暖。
“喝茶吧。”
小雕坐下,發現丹朱面前竟擺了一盤博石,見他在這樣的處境下仍有下棋的興致,難免訝異,但又一想,不錯,這就是她的公子呀。籌措得那么認真的說辭,突然在這一刻,都煙消云散了。
“陪我玩一局。”
“恩。”
小雕下得很認真,比以前每一次都用心,以前她總覺得這不過是一場可以重復的游戲,今日這一場,或許是最后一次了。
“公子你……輸了。”第一次贏,小雕不知道該不該高興。
“是呀,我輸了。”丹朱笑吟吟的樣子讓小雕有些出神。
“公子可是故意輸給我了,”小雕緩過神來,也笑了,“我可記得公子說過博弈是不留情面的。”
“可如今我也學會認輸了,”丹朱道,“輸了的我,還是你心中那個公子嗎?”
小雕一怔,酸澀與歡喜一起涌將上來。
不等小雕回答,丹朱握住了她的手,緩緩道:
“小雕,對不起,我沒能守護得了你。”
小雕笑著搖搖頭,眼淚卻不自覺地流了下來,丹朱撫摸著她的臉龐,眼神溫柔而悲傷:
“舜帝與我交易,若我能將三苗的情況全盤托出,他便對所有人宣稱我病故,讓我們悄悄離開,我將不再是公子丹朱,你也不再是他手下的諜者。我從幼年時唯一渴望的,便是自由,他了解我父王,也了解我,但是,用三苗臣民換來的自由,我不想要。”
頓了頓,他又道:
“我與猾懷的情誼是多年前游居三苗時結下的,這也是三年前他處心積慮放逐我于三苗的原因,連你,都被早早地安排到三苗。”小雕聽到這里臉一紅,丹朱摸了摸她的頭。
“他以為通過我,就終于能夠掌控他眼中的蠻族,而這種充滿野心與控制的掌控,對三苗的百姓來說,會是一場災難。”
“可是即使公子告訴了他,以舜帝的狠辣,怎會真的放我們走?”對這個問題,小雕一直不解。
“因為我手上,有著父王傳位于舜帝的真相,我的身邊有他的諜者,他的身邊何嘗沒有我的安排,”丹朱輕聲道,
“只是這一切,已經不重要了。父王已病故,到王城來的一路,我見到華夏部落的百姓在舜的治理下安居樂業,他亦頗受臣民愛戴。我想,只要三苗不落入他手中,這一局,就算我輸了吧,只是……連累你了。”
丹朱的眼里有些許歉意。
小雕搖了搖頭,此時才明白了一切,原來自己不過是舜帝手中的一枚小小棋子,他沒有高估自己,卻低估了公子,小雕溫柔地注視著丹朱,她知道自己不用說什么,他會懂自己的心意。
三個月后,公子丹朱因憂郁成疾,病逝于大王宮。
丹朱的侍衛瞿父受公子之命回到三苗,三苗自成一國,與華夏部落簽訂盟約,互不攻訐。
后來,柜山丹朱公子曾居住的木屋邊,常出現一只大鳥,赤紅如血,其名為鴸,它的身邊常圍繞著一只小獸,名曰盅雕,亦常出沒于三苗邊境鹿吳山,若是有壞人鬼祟,便逃不掉它鋒利如箭的角。
三苗百姓傳言,那鴸是曾經的公子丹朱的化身,而小獸盅雕,則是他忠誠的侍女。
他是華夏的王子,卻從生到死,都守衛著三苗的國土,守護著這一方百姓。
(本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