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同學,請問5號食堂怎么走?”
聽到這句話時,我正背著幾乎有自己一半高的黑色雙肩包,邁著小短腿,像一只小烏龜奮力爬坡。
女生宿舍建在半山腰上,從圖書館回宿舍猶如登天。書包里放著剛借來的二十本明史,像整個明朝那么重。
“同學,請問5號食堂怎么走?”
我又聽到了一遍,這才確信是有人在問我,那語調很奇特,混雜著外國人說中文的費勁,又夾雜著古中原的鄉音。
我回頭一看,是一個打扮奇特的中年男子,上半身是棕色休閑西裝,下半身是豎條運動褲加酷炫的運動鞋。只看上半身,像出差的鄉鎮干部;下半身卻是街頭hip-pop風。
中年男子臉上也混搭著歲月的風霜和與世隔絕的清純。
“同學,請問5號食堂怎么走?”
第三遍了,我有點不好意思,忙說:“這兒是女生宿舍門口,你往前走到那棵大樹底下,往左拐,一直走,有一個超市,超市后面就是遂道,有很多涂鴉的那個,過遂道向左,下坡,右手邊走到底,過音樂學院就是了。”
中年男子目光炯炯地盯著我,好像在努力速記,但速記失敗了,他有點抱愧地說:“我今天剛剛回國,不認路,同學,你能帶我過去嗎?”
唉,您就不能去個近點的食堂嗎?
2
中年男子叫黃易,自稱畢業于澳洲國立大學,空間物理學博士后,美國某大學的首席科學家,長江學者。我們學校求賢若渴,以一套海景房和100萬安家費,特聘他回國擔任博導。
黃易一路評點路邊花草樹木,感嘆祖國的大好河山,好像隨時準備賦詩一首。
中午烈日高照,我能感覺到我的頭頂正冒出一股股的青煙,我很快就會聽到滋滋的聲響,聞道頭皮烤焦的味道。肩上的包也不再是明朝的重量,而是整個人生的重量,難以承受之重。
終于快到了!謝天謝地!我娜娜指天發誓,以后再也不見義勇為了。我遙指著前面的建筑說:“五號食堂就在前面了,再見,黃老師!”
黃老師悠然止步,誠摯地對我說:“同學,你不知你幫了我多大的忙!能再借你的手機拔一下我的電話嗎?新換的SIM卡不知道能不能用。”
3
學校修剪整齊的草坪在陽光下露珠晶瑩,閃閃發亮,像男人剛長出來的胡茬,輕摸上去手心發癢。樹枝上掛滿沉甸甸的熱帶花朵,粉嘟嘟地壓在矮墻上,像一群淘氣的少女憑欄眺望。
做了好人好事的第二天,我就接到了黃易的感謝電話,同時邀請我周日下午參加物理系研討的自助餐會,黃易邀請了他美國大學的同事來校演講,地點在麗思卡爾頓酒店。
高級酒店?自助餐會?平時都是舍友大毛帶我出去混吃混喝,這次我可以回請大毛了。我自己也好想去高級酒店見見世面。想到這,我答應了下來,說我會帶個同學,黃易一口答應,說歡迎歡迎。
4
大毛絕對是人群中的焦點,全身的三分之二是腿,三分之一是胸。大眼睛亮得像燈泡,小嘴紅紅軟軟,纖腰盈盈一握。對男人來說,大毛的美排山倒海,像人類始祖夏娃,性感得渾然天成,漫不經心。
“娜娜,你傍上大款了,來這么驕奢淫逸的地方。”大毛仰望著報告廳里一簇簇亮如繁星的金色水晶燈。
“是我平時積善行德,幫了一個物理系的老師,他們系里的餐會,順便邀請咱們。”
“哦?你救他命了?”
“我領他去的五號食堂。”
5
物理系的英文演講漫長得像時間的無涯荒野,我幾乎靠在大毛肩上睡著,大毛推醒我,指著主席臺上正在發言的男人:“是不是這個黃易?”我點點頭。
終于活著捱完演講,自助餐會開始,我精神百倍地拉著大毛:“從海鮮開始吃,海鮮貴。”我倆端著盤子站在海鮮區,被生蠔龍蝦海螺包圍,遠處是巧克力噴泉和棉花糖,我倆開心得像國王。
黃易向我們走來,一身藍色西裝,淺黃的領帶、紅色的領帶夾,渾身洋溢著祖國春風吹拂的喜氣。
“娜娜,你好!”他向我伸出手,我雙手正托著裝了好幾層海鮮的盤子,只有單手托盤,另一只手跟他握。
“這是我的舍友大毛。”我向他介紹大毛。
黃易的眼神掠過大毛,略略吃驚,但卻沒有停留,甚至沒有握手,繼續和我寒暄,關切地詢問我對國內納米材料技術和加工工藝的看法,我表示不懂后,對我開始了長達半個小時的科普。
大毛樂得埋頭痛吃,黃易也沒有再多看大毛一眼。
6
幾天后,黃易約我見面,地點是物理系教研室。
還沒有男生約過我,我出門前竟鬼迷心竅地問大毛借了口紅。大毛給我挑了最艷的那一枝。
黃易的打扮還是一如既往地一言難盡。白色的POLO衫扎在運動褲的松緊帶里,腳上穿著棉襪和塑料拖鞋。
他看見我來,讓我在沙發上坐下,給我泡茶葉倒開水。我端正地坐在長沙發正中,像坐在險伶伶的自行車后座,手里握著我背包的帶子。
“娜娜,我給你看些東西。”黃易表情嚴肅,然后,他從檔案柜里拿出一個黑色的長方形箱子。
這種箱子我在電視里見過,一般由特工或保鏢拎著,帶著密碼鎖,里面裝的不是槍,就是錢。
黃易輸入密碼,緩緩打開了他的箱子,凝視了一會兒,把箱子推到我的面前。
我的臉沒有被一箱子黃金照亮。箱子里整整齊齊放著的是黃易的證件。
澳洲國立大學的畢業證書、悉尼的榮譽市民、美國綠卡、我們大學的聘書。
箱子里是一個人的一生。
這種戀愛路數,超越我所有的閱讀。
7
黃易等待我的反應,我不知道我應該怎么反應。
如果箱子打開后,是槍,我應該面露驚恐;是錢,我肯定十分羨慕。可箱子打開后,是一堆證書,我該說什么呢?
對了!“國外的畢業證書好大一張啊,比國內的大多了,不好整理吧!”我開始不知所云,但又不知如何剎車。
“愛妹,我能叫你愛妹嗎?娜娜?”還有人比我更語出驚人。
“我以前的女朋友都叫愛妹。”黃易著重強調了一下。
我什么時候變成女朋友了?我不禁納悶。物理系博導的世界果然不可思議。
黃易從箱子里抽出了一疊美國法律文書,是他的離婚證明和驗傷報告,驗傷報告還配著他背上、身上一道道的抓痕,這是娶過梅超風嗎?
“愛妹,我結過婚。我去美國工作后,回國娶了我們那里最漂亮的姑娘,帶去了美國。她不會講英語,也不愿意學,每天一個人呆在屋子里,后來我收到電信局巨額的國際電話清單,才知道她天天在給國內男朋友打電話,我問她,她就發瘋打我,把我全身抓傷,鄰居報了警。”
黃易坐在茶幾對面的凳子上,我倆不自在地對坐著,派出所訊問室的布局。
“她要求離婚、馬上回國,綠卡、美金,她都不要。”黃易的聲音低了下來,他眼里最厲害的兩樣法寶:綠卡和美金,在他前妻那兒都失去了魔力。
“我是我們村子里唯一的博士,我母親一個人把我帶大。她現在老了,就想看著我結婚、生孩子。她說不要再找漂亮的,找一個脾性好、知冷知熱的女人,每天下班能有一口熱飯吃就行。”
“愛妹,你能接受我嗎?”
8
“娜娜,你能接受這樣的人生嗎?”黑暗中,躺在宿舍的床上,我睜著眼睛問飄忽在天花板上的娜娜的靈魂。
大二了,看了幾百本愛情小說,但還沒戀愛過。
終于有個人發現了我,請求我成為讓他“吃上熱飯”的人,雖然他,那么的……怎么說呢,那么地不合理想。
我想像中的他,才華橫溢桀驁不馴武功蓋世,我們的愛就像龍卷風,就像地震,所到之處翻天覆地天崩地裂生靈涂炭。
雖然我胖,能減啊!矮,穿高跟鞋啊!窮,掙錢啊!丑,化妝啊!
閉上眼睛,住在海景房里的博導妖嬈地向我展開他的綠卡,我向著幽暗之中,伸手去接。
打住!我趕緊睜開眼,叫醒大毛:“大毛,黃易向我求愛了。”
我以為大毛會尖叫,她平靜得好像我被100個男人求愛過:“哦。”
“我要不要答應啊?”
“你喜歡不喜歡他?”大毛翻身又睡。
青青去韓國接受再教育了,綺麗還沒東窗事發被趕出豪宅,我只有大毛一個人可以商量。
可是,大毛這廝,只問我喜不喜歡黃易。
“喜不喜歡?”“喜不喜歡?”“喜不喜歡?”大毛的聲音,在想像中變慢變長,在宿舍里悠悠回蕩。
我有答案了。
9
黃易像我生命樂章里一個彈錯的音符,突兀地蹦到半空中,又消散不見了。
學校的花開得一如既往地好。
春天來的時候,總覺得會發生點什么,但是到頭來,什么都沒發生,然后就覺得自己錯過了點什么。
大毛說我有完美的胸部,單憑這對寶貝,就值得更好的男人,我低頭看看自己的胸部,確實大,但同樣大的,還有肚子。
我把對春天的哀怨轉化成對脂肪的憤怒,每天腹部裹著保鮮膜怒跑。
一天,我跑到逸夫樓下面時,聽到一個似曾相識的中西合璧的聲音,側頭一看,是黃易,他正攔住一個其貌不揚的過路女生。
“同學,請問五號食堂怎么走?”
無戒365日更營第9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