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童年之所以難忘，是因?yàn)楹⑿蕴煺妫梢阅晟贌o知，可以童言無忌，還可以以孩性頑劣作為借口，于是可以肆無忌憚，可以一錯再錯。因此我們總是希望可以長夢不醒，可以永遠(yuǎn)天真下去……

（1）

杉的老家是一個美麗的村莊，三面環(huán)山，一面臨海。記憶里村前有一條小溪從東往西曲曲彎彎得一直匯入一里外的大海。溪水清澈見底，倒映著溪岸兩邊的水草以及稻田。溪里的小魚自由自在地游來游去，暢快無比。孩子們也會三五成群地在那里游泳，摸魚，在水中嬉戲。女人們則在溪邊洗衣服，相互間罵笑，打鬧，家長里短，洗衣聲，笑聲，以及“洰洰”的水聲響成一片。相映成趣。

杉小時候是個頑皮的女孩，跟著父親住在鎮(zhèn)上的單位宿舍，可是每到了周末便要往村莊里跑，因?yàn)槟沁呌性S多的玩伴可以一起玩耍。那個溪岸邊有棵百年的大榕樹，一半的樹冠在公路上，一半的樹冠則伸展到溪流的上方，長長的須垂進(jìn)溪流里，隨著風(fēng)擺蕩著，調(diào)皮的杉則跑到公路上，借著粗壯的樹干爬到樹梢再順著榕樹須蕩到溪流里，唬得剛過門的二嫂一驚一乍的，怕杉有些閃失，不好向公婆交代。杉是他們王姓家族里最小的女孩，因了父親在村里有著很高的輩分，連八十多的后門伯母都要稱她一生“姑姑”。所以古靈精怪的杉在老家村里頭簡直公主一般的存在。

杉小時候在老家呆的時間不長，因?yàn)楦赣H是供銷社的主任，他總是不停地輾轉(zhuǎn)于各鄉(xiāng)鎮(zhèn)擔(dān)任領(lǐng)導(dǎo)的工作，加上杉當(dāng)時還小，所以對于老家并沒有太多的記憶。惟記得后門伯母還在世的時候，杉總愛叫她“阿嬤”即奶奶，因?yàn)樯紡男]見過自己的爺爺奶奶，或許在她出生前他們已經(jīng)不在這個世上了，所以她十分羨慕那些有爺爺奶奶寵著的小伙伴們，當(dāng)她叫后門伯母：“阿嬤”的時候，嚇得伯母的小腳幾乎站不住要朝著杉跪下去，杉于是一臉的不明所以。

后門伯母在十一歲的年紀(jì)被娶進(jìn)王家大門，據(jù)說是穿著鳳冠霞帔，坐著八抬大轎來的。她年輕的時候定是個很美很美的女人。雖然從杉記事起伯母就已經(jīng)很老了，臉上爬滿了皺紋，似村頭那棵老榕樹的樹皮，她裹著小腳，高高的個子，高高的懸膽般的鼻梁，五官依稀可見當(dāng)年的風(fēng)采。伯母是一個十分慈祥并且總是閑不住的老人，雖然年紀(jì)很大了，依然整日里顛著小腳，幫著孩子們在灶間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燒火、做飯、洗衣；洗衣做飯燒火，都沒有停歇的時候。幾乎所有的晚輩都喜歡她，愛戴她。幼年時的杉每當(dāng)玩累了、無聊了便會纏著伯母給她講老一輩人的那些陳年舊事。她也總是不厭其煩，如數(shù)家珍，即使是憂傷的往事，她說來臉上總也帶著笑意，想必歲月逐漸堆砌的風(fēng)霜已經(jīng)在她的心上形成了堅(jiān)強(qiáng)的壁壘，不輕易顯山露水了。杉聽得累了，便會在伯母系著臟兮兮油乎乎的圍裙的膝蓋上打個小盹兒，醒了再纏著她繼續(xù)講。

王姓家族當(dāng)年在村里是一個大戶人家。

杉的太爺爺在世的時候家道還算殷實(shí)，娶了兩房太奶奶。聽說小太奶奶房里擺設(shè)的是金牛。為這事后門堂哥在后來醉酒后還鬧出不少笑話，這是后話了，暫且不表。

據(jù)說當(dāng)時家里是兩層的木質(zhì)小樓，請了八個看家護(hù)院的家仆，是為了防止家里的錢財(cái)不被偷走，因了當(dāng)時家里的銅錢串一吊吊得堆滿一個大房間。而當(dāng)時又有不少飛檐走壁的盜賊，長大以后的杉依然不敢相信，她依然覺得這只會是傳說中才會有的綠林大盜，可是既然從后門伯母的口中說出來，想必不是子虛烏有。

到了杉的爺爺這輩，家道已經(jīng)慢慢中落，家里也不再請戲班唱戲。所以當(dāng)對面的村莊請戲班唱戲到了晚間滿山的燈火通明的時候，還稚氣未脫的后門伯母就會拿來小凳子顛著小腳隔著高高的院墻滿眼驚喜地往外看。那時候恰巧被剛從外面回來的家翁也就是杉的爺爺看到，他老人家咳嗽一聲，伯母就嚇得兩腳一哆嗦就從凳子上摔了下來，拐了小腳，好幾天下不了地，伯母說到這里總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杉很替她難過，當(dāng)富貴人家的媳婦兒可真難。據(jù)說還不僅僅這樣，杉的爺爺平時只要一動長板凳，鼻子一哼，家里的人們便是立即端茶的端茶，遞煙的遞煙，忙個不停，唯恐慢了手腳。

杉他們家那點(diǎn)事就跟古時候所有的富貴人家如出一轍。大太奶奶生有子嗣，而小太奶奶不會生育，于是假裝懷孕，每月在腹部藏一本書直到滿十個月那天在半夜三更時分從早就打聽好的十幾里外的村子里抱回來一個尚在襁褓中的嬰兒。過后再吹吹打打地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接受鄉(xiāng)鄰的祝賀，是否覺得這樣的場面似曾相識，所以也就不再多說。和所有的富貴人家一樣，杉的爺爺子承父業(yè)再娶妻生子，于是有了杉的父親，父親是家里的老小，多少受了那些封建禮教的影響，這讓長大后任性的杉在家里如履薄冰。

（2）

老屋是依山而建的，老屋的后門山上是孩子們最好玩的去處。

杉記憶中老屋中堂的門檻有一米多高。小時候的她個兒小小的，大概比門檻高不了多少。但每次往后山去，總要艱難地翻過門檻，仿佛翻越一座山。（長大后常聽人們說人生的一道坎什么的，原來并不是毫無理由地瞎說）

那個高高的門檻對于杉來說無論翻越它有多難，卻都是前往后山的必經(jīng)之路。因?yàn)楹髲d有許許多多的小伙伴，有熱鬧的井臺，水井里有許多好大好大的魚，有在井邊洗衣的左鄰右舍，成片成片的歡聲笑語，有講家族精彩歷史的后廳伯母，還有后山上一聲比一聲高的蟬鳴，有各種不知名的野花開滿了山坡，彌漫著撲鼻的芳香以及誘人的香甜的野果。于是杉一次次地難抵誘惑，一次次地翻越——門檻

每次杉總是匍匐著，將上半身橫著趴在門檻上，然后再緩緩地伸過一只腳，這樣另一只腳就很容易得跟著著地，于是如釋重負(fù)地輕舒一口氣，拍拍身上的塵土（門檻上不知沾了多少人鞋底的土），然后象個得勝的將軍向后廳奔去。

那時的政府還沒施行計(jì)劃生育，所以人們總會生許許多多的孩子，象王家這樣的大家庭，自然是人丁興旺，熱鬧非凡。老屋的孩子們都和杉一樣喜歡翻過門檻到后廳去，可見那是多么好玩的去處。

夏天到了，知了在山上叫得一聲高過一聲，好嘈雜的。卻總能吸引著杉這幫小孩兒往山上跑，他們毫無惻隱之心地逮住那些還沒長大的小蟬兒。那些小蟬兒，薄薄的蟬翼，撲楞撲楞著，通體碧綠，象蒼蠅一般大小，叫聲也小小的，比起它們的父母，哥哥，姐姐的叫聲來得更動聽和清脆。孩子們總是把它們裝在小小的火柴盒里面，時不時地打開來瞟上幾眼，或者和小伙伴們攀比誰逮到的個兒大，叫聲響。小小的年紀(jì)總是幼稚到不知道愛惜這些小小的生命，以至于那些小蟬兒不是個個饑腸轆轆便是不堪忍受折磨在孩子們打開火柴盒的空隙一下子飛走了，有時候大家也會惆悵好久，但過后又重蹈覆轍繼續(xù)圍剿它們。

山上有一種叫“金龜樹”的灌木叢，矮矮的，墨綠墨綠的橢圓形的葉子。到了每年夏天，樹上開滿了白色的小花兒，黃色的花蕊散發(fā)著撲鼻的芳香。這個時候會引來許多的小饞蟲:有蜜蜂，蝴蝶，最最好玩的便是和它一樣長著墨綠墨綠的泛著綠光的“金龜子”。之所以稱它們?yōu)椤敖瘕斪印薄Ｊ且驗(yàn)樗鼈兩砩祥L著許多金色的腹足。它們總是仗著自己身上綠色的偽裝，以為可以萬無一失，于是就很放心且貪婪地趴在花朵兒上吮吸著花露。杉只須悄悄地靠近它們，輕輕伸手過去便可手到擒來，再把它們裝在玻璃瓶里，順便采些花兒放在瓶子里做為它們的食物，歡天喜地地回家找伙伴玩兒去。

金龜子有許多玩法。最簡單的玩法，便是在它的一對前足上綁上細(xì)長的繩子，牽著繩子的另一頭，讓它飛來飛去。它的身上有許多的觸角象鉤子一樣飛著飛著便鉤住杉的衣服和頭發(fā)，好半天才能取下來，它們?yōu)榇烁冻龅拇鷥r(jià)便是要丟掉它們的前足，不過它們因?yàn)橛性S多腹足，所以即使掉了一對也并不影響它們飛行。更高級一點(diǎn)的玩法就是綁住它們的兩對腹足，在細(xì)繩上穿過一小段麥桿，再綁個小瓦片墜在下面，由于有了重力的阻礙，它飛不高，飛起來的時候就不停地轉(zhuǎn)圈，速度越來越快，就形成了一個泛著金色的碗。金龜子的生命力極強(qiáng)，常常不能忍受杉的玩弄，在杉絲毫不防備的時候飛走，于是杉又和小伙伴們一起又漫山遍野地尋找金龜樹叢捕捉它們，而每次都滿載而歸。

末夏，滿山的金龜花開到荼蘼便會結(jié)滿紅紅的果子，象陀螺一般形狀，身上長滿了密密的絨毛。摘下來洗去絨毛，挖出里頭滿滿的籽兒，加上些許白糖或鹽，便是最最美味的零食。當(dāng)然不僅僅是這些，山上有許許多多的野果子：令人垂涎的水靈靈的野草莓，墨紫墨紫的桑椹子，同顏色的蓮子烏，橙色甜甜的金鐘，以及各種各樣不知名的野果子，野生小豆角和樹葉經(jīng)過加工之后可以吹出不同的聲音。那時候杉和伙伴們的零食和玩具都不用掏錢去買，因?yàn)樯缴嫌兄≈唤撸弥槐M的寶藏。

（3）

杉他們家的老屋距今有兩百多年的歷史了。是上下兩層四進(jìn)的木質(zhì)結(jié)構(gòu)，樓下是大伙兒的住處，有前院，前院有左右天井，有正堂，正堂左右兩邊為東西廂房，依著東西廂房排列的是廚房。有后院，后院也有天井以及水井臺。樓上的是大眾的糧倉，后廳依著墻有一條狹小的樓梯可以上下。

都說民以食為天，以前鄉(xiāng)下家家戶戶都建有大大小小的糧倉，豐收的季節(jié)用來堆放谷子，小麥，黃豆等農(nóng)作物以及一些重要的物件。老屋的糧倉很大，有許多房間，于是杉的后門堂哥的兩個女兒便搬到樓上去住，因?yàn)楹⒆觽冮L大了都希望有自己的個人空間，雖然糧倉里光線也不好，白天有時都需要點(diǎn)燈，但是她們卻相當(dāng)滿意這樣的小天地。她們的年齡與杉不相上下，杉便常常與她們躲在樓上，玩捉迷藏，跑來跑去，弄得木板“咚咚”地響，總會招到樓下大人們的一片厭棄之聲：“吵死了，吵死了”。杉則和孩子們躲在糧倉里得意地竊笑，享受惡作劇的快樂。

而杉最懷念的是刮臺風(fēng)的日子。

記憶中老屋經(jīng)歷過幾次迅猛的臺風(fēng)。那時只要臺風(fēng)一來，前廳后廳一大屋子幾十口人就都躲在糧倉這個溫馨的避風(fēng)港里。糧倉里有的是地瓜，土豆，大米的，大伙兒一起蒸著煮著吃。雖然外面風(fēng)狂雨驟，糧倉里的大伙兒卻依然高談闊論，笑聲朗朗。一起打牌的，說故事的，一點(diǎn)兒都不擔(dān)心臺風(fēng)的影響。那時的人們思想甚至欲望都簡單得多，少有勾心斗角，少有爾虞我詐，鄰里親朋之間相親相愛，遇到臺風(fēng)這樣的天災(zāi)彼此就是彼此的堅(jiān)強(qiáng)依靠。

可是到了風(fēng)停了，天亮了，下樓一看，都傻眼了，廳里全是海泥。有時若是恰好臺風(fēng)又碰上大潮，就會有大量的海水涌入，帶來許多海泥。只聽見小豬們在墻角“哇哇大叫",雞鴨在天井里游泳，頗有《少年派》里的場景。當(dāng)然，那時候的人們還不知道多年以后會有這么一部電影問世。

大人們都穿上了高高的長筒雨靴。男人們拿起了鋤頭和鏟子，熱火朝天地開始鏟海泥。女人們則除了過年大掃除之外，開始了又一輪的清洗墻壁，家具。而最開心的是孩子們。他們則興高采烈地拿起家中所有的籃子，木桶等等能裝東西的器皿，到門前的小溪里去撿從山上被洪水沖刷下來的農(nóng)作物：有土豆，芋頭，地瓜等等。渾濁的黃色的洪水夾帶著泥沙以及斷了的樹木激流而下，水里還飄著許許多多的魚，它們因?yàn)椴豢昂樗臎_刷都翻了白。孩子們爭先恐后的撈啊撈的，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那一桌豐盛的午餐。

在那個物質(zhì)極端匱乏的年代，快樂都來得那樣簡單，一把豆子，一塊年糕，都足以讓孩子們歡呼雀躍。對比現(xiàn)在，雖然社會科技高度發(fā)展了，人們的生活水平提高了，孩子們想吃什么就有什么。但是現(xiàn)在的人們卻難得能感覺到那樣的快樂和滿足了。

（4）

老屋的后院還有一口大家賴以生存的水井。也是杉和伙伴們玩耍的好去處，是女人孩子們的自由天地。每天，如果溪邊的石頭上已經(jīng)坐滿了洗衣的人，王家的女人們就會在自家井臺上洗衣服，淘米，洗菜，家長里短。孩子們則是媽媽的跟屁蟲，在邊上上竄下跳的，也幫忙打水，不亦樂乎。

這口老井大概跟老屋一樣老了，井水卻一直源源不斷，冬暖夏涼，甘甜如飴。井里養(yǎng)了許多年的大青魚，時不時地到水面來冒個泡，上下翻騰，搖頭擺尾的。這些住在老井里的精靈，它們大約也喜歡和孩子們玩躲貓貓。惹得孩子們眼饞了，一個個翹著小屁屁輪番趴在井口，然而大青魚看到有孩子在井邊便不再冒泡，孩子們一等就是大半天兒，也不見它們出來。只能對著井里自己的影子，很是惆悵得象個大人一樣長噓短嘆。女人們見了則是緊張得地打罵并驅(qū)趕她們的孩子，因?yàn)橐郧按遄永锍３０l(fā)生孩子在井邊玩耍不小心掉進(jìn)井里溺死的慘劇。

每年到了春節(jié)的前幾天，男人們便聚在井臺上開始齊心合力清洗水井。他們?nèi)∫话验L長的梯子放進(jìn)井里，倚著井壁，先派一個人提個大籃子下到井里把魚撈上來,這些魚一年比一年大，甘甜的井水滋養(yǎng)著它們，一條條豐碩肥美，很是養(yǎng)眼。男人們接著用長長的刷子刷洗井壁，完了把污水排掉，新的井水便源源不斷地流進(jìn)來，再排干，如此反復(fù)多次，井水便清澈見底，然后人們再把魚放回去。倘若有人見到這么大的魚起了貪念，想要捉一條帶回家過年，是要遭眾人唾棄的。這些在井里生活了好些年的魚在人們眼里是具有了靈性的，它們仿佛與老屋融為了一體。年長日久人們已經(jīng)墨守成規(guī)并且堅(jiān)信傷害了大青魚是要有報(bào)應(yīng)的。看到它們就連杉這些調(diào)皮搗蛋的孩子也都要粛然起敬。只可惜多年以后，老屋荒廢若此，井臺上雜草叢生，不知那些與老屋共生滅的精靈們?nèi)缃窕隁w何處，希望它們是飛升極樂了，過它們原本懵懂簡單的日子。

前幾日杉在夢里聽到滿山的蟬鳴，仿佛在喚杉：“歸去，歸去……”。看到天井里的小龜們爬出來，爬到杉的腳邊來抬起頭看著她，亮亮的綠豆似的小眼睛里竟不停淌著淚，杉醒來滿臉冰涼的淚水，她坐在床上怔忡了好久好久。近日來不知是否年紀(jì)大了的緣故，小時的記憶時常清晰地浮現(xiàn)到杉的眼前來，再也回不去了，杉那遠(yuǎn)去了的欣愉洞天。

原來韶華的過往，是一去不回的，如江里的波濤去來，人間的花朵開落，就在去來與開落之間，我們美好的人生便已長流永逝，一去不返了。

（5）

杉六歲時候，她的父親是供銷合作社的主任，這個職務(wù)在當(dāng)時是很受人尊敬的。因?yàn)槠呤甏娜藗兌贾溃菚r無論買什么東西都得拿到供銷社發(fā)的票才可以。譬如買肉要有肉票，買糖要有糖票，買布要有布票，買米要有糧票，所以杉這個主任千金理所當(dāng)然是個炙手可熱的人物，成了大人們巴結(jié)的對象。

小時候的杉和所有的同齡孩子一樣，有著貪嘴的毛病。

她當(dāng)時正上幼兒園，上學(xué)經(jīng)過的小巷是條相當(dāng)熱鬧的街道，也是去學(xué)校的必經(jīng)之路。

首先杉會先去拜訪一下供銷社炊事員阿姨的家，他們家是做麥芽糖的，就是那種白色的麥芽糖，他們會在墻上訂一顆長長的釘子，然后把麥芽糖掛在上面，用兩根筷子繞著麥芽糖使勁反復(fù)抻，到了后面麥芽糖就變得很硬很硬，然后用剪子剪成一個個的多邊形小糖果。杉每次都會裝得滿滿的一袋，雖然可想而知小朋友的衣服袋子都大不到哪里去，所以裝幾顆就滿了。炊事員阿姨很樂意送個人情，更何況杉還是個特別可愛的小朋友，社里的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們都是喜歡她。

而后當(dāng)她雄赳赳地蹬著她那雙珍貴得早已擠腳的小皮鞋走進(jìn)巷子的時候，正在做生意的街道兩旁的小販們就會遞給杉他們正在兜售的零食。小到一杯豆子，一顆糖果，大到一根甘蔗，杉的每個袋子都裝滿了，不得不裝進(jìn)書包里。當(dāng)然，有時放學(xué)回來的路上也會再“掠奪”一遍，雖然那都是人們自愿給她的，但是父親知道了總會狠狠地打杉一頓。但俗話說江山易改，本性難改，貪嘴的杉依然是來者不拒。想來杉的父親一定是失望極了，自己一直嚴(yán)于律己，兩袖清風(fēng)，卻養(yǎng)了一個這么不屑的女兒，真是辱沒了他一世英名。

有些人的性格天生就是不受約束，放縱不羈的，越約束越逆反，杉就是這樣的人。

那時候她偶爾也會突然消失一陣子，讓媽媽一陣好找。原因是父親單位的姐姐說她們家甘蔗豐收了問杉要不要去吃？杉自然是想都沒想就去了，并且沒有經(jīng)過大人的同意就跑了整整三天，樂不思蜀。回來的時候父親自然又是一頓臭罵兼暴打，可是頑劣的杉是好了瘡疤忘了疼，過一段時間又照犯不誤。

小時候的杉不止頑劣還十分任性妄為。

她會在每天清晨早餐前父母讓她去買豆腐的時候向賣豆腐的老爺爺索要一分錢。在那個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一分錢會有許多零食可以買。買豆腐的是個孤寡老人，只因?yàn)檎讨矚g小孩，每次杉小小的愿望總能輕易得到滿足。而這件事父母一直不曾發(fā)現(xiàn)，否則他們是不可能饒過杉的。

杉還會在每天傍晚時分，門市部關(guān)門的時候和一個瘋子一同坐在臺階上分享他已經(jīng)長蟲了的炒扁豆，扁豆上滿是蟲眼。有許多小孩看見他總是“瘋子，瘋子”地叫喚，他會一直追著打他們，但他從來不打杉，想來瘋子的心靈世界一般人不懂。而杉看著那些孩子看她時仰慕的眼神，那小小的虛榮心自然無比的得意自豪。

當(dāng)然調(diào)皮的孩子天生也有著同齡人無法比擬的聰明機(jī)智。

杉的父親是人大代表，有一次，去城里開人大代表大會，要去好幾天。恰好趕上老家的二嫂坐月子，母親也匆忙走了，他們可真放心，扔下八歲的杉，沒有給零花錢，只是托了一個同事管杉的一日三餐。可見那時的人們因?yàn)楹⒆佣嗔耍亩即蟮煤埽幌瘳F(xiàn)在物以稀為貴。拿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口里怕化了。開始時杉倒是挺開心的很，因?yàn)榻K于可以當(dāng)家做主了，沒有人可以管她了。過了一陣子嘴饞了，文具也用完了，才發(fā)現(xiàn)口袋空空如也。怎么辦呢？杉于是靈機(jī)一動，趁著辦公室的人下班了，偷偷溜進(jìn)辦公室里，收集漿糊瓶子。碰到?jīng)]用完的漿糊就把它倒在已經(jīng)作廢的發(fā)票或報(bào)紙上。第二天叔叔阿姨哥哥姐姐上班的時候，都抓了一手的漿糊，大家都覺得不可思議地面面相覷，不知道昨天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而杉則拿著她的戰(zhàn)利品去收購站換了一大把的零花錢。此后她又用了同樣的方法度過了那段艱難得但對她來說也許是最開心的一段時光。可惜好景不長，杉又因?yàn)楦赣H調(diào)動的關(guān)系，離開了她兩年朝夕相處的伙伴，老師以及喜愛她的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們，開始了另外的旅程，而她荒謬卻又可愛的童年趣事卻被大家珍藏并被大家津津樂道了許久許久。

（6）

因?yàn)楦赣H又要調(diào)動工作了，這回去的是離老家很近的一個小鎮(zhèn)。杉離開的那天是個霧氣彌漫的春季早晨。

那天母親把尚在睡夢中的杉叫醒。杉睜開惺忪的眼睛，看著天還沒亮，母親在不停地在打點(diǎn)行裝，來來回回地走著，似乎是怕有東西被遺落。父親那陣子的腿腳不是很方便，許多事情都是母親在做。他坐在窗前抽著水煙筒，重重的煙味散開來，紅紅的燃著的煙絲在黎明之前的黑暗中忽明忽暗。遠(yuǎn)處的天穹像口倒扣著的滿是黑灰的鍋。杉的心中說不上什么感覺，畢竟還小，也還沒完全清醒。

待到一家人用過簡單的早餐，社里就來了許多年輕人，他們是來幫忙拿行李的。“靈子，靈子，以后要記得回來玩哦”大家爭著喚杉的小名兒。不停地往杉手里塞禮物，有皮影，有木制的會動的西游記師徒四人，有日記本，零食等等。杉懵懂得不停點(diǎn)頭道謝，杉看到有些哥哥姐姐抹著眼淚。

杉喜歡這些哥哥姐姐叔叔阿姨們。八歲的上完二年級的杉已經(jīng)似懂非懂得看了許多名著，會寫書法，會彈腳踏風(fēng)琴，會畫國畫，會下象棋。這些都得益于這些哥哥姐姐叔叔阿姨們的教導(dǎo)，他們都是杉的啟蒙老師。杉經(jīng)常是上午從一個哥哥房里進(jìn)去，躲在他的書房坐上半天，看完半天的書。再進(jìn)去另一個姐姐的房里敲上半天的琴鍵。然后晚上再鉆進(jìn)某個叔叔的家跟著學(xué)畫畫書法。那時候的供銷社里人才濟(jì)濟(jì)，精英薈萃。杉在半嬉戲半認(rèn)真的狀態(tài)里不知不覺地掌握了了許多知識，為未來的學(xué)習(xí)奠定了基礎(chǔ)。雖說杉后來并沒有成為什么了不起的大家，但是這些琴棋書畫是她生活的快樂源泉。

滴～～～～～遠(yuǎn)遠(yuǎn)地有刺耳的汽笛聲傳來，似乎要穿破濃重的霧。有個老年艄公過來說：“船到了，該動身了”。大家于是忙碌起來，拿被子的拿被子，抬箱子的抬箱子，有個哥哥牽起杉的手在霧氣里走出門去，杉懵懂地跟著，只記得哥哥暖暖的手在三月冰涼的早晨里溫暖著杉的身心。

走著走著漸漸人聲鼎沸起來，濃霧里依稀看到許多黑色的建筑，許多大大小小的船只在移動，揚(yáng)著白色的帆，碼頭到了。

大家匆匆忙忙地把行李搬到船上，杉和父母也要跟著上船，大家都在道別抹淚。杉一直懵懂地跟著大人。現(xiàn)在臨別在即，她終于有些清醒過來，她的心里慢慢有股東西涌了上來，她不知道要說些什么，只是緊緊拽著哥哥的手不愿意松開。哥哥似乎明白杉的心情，他輕輕拍拍杉的頭，拉著杉的手緩緩走過跳板到船上去，然后他抱了抱杉，幫杉整理了下絨線帽子，下了船和大家一起在岸上向這邊頻頻揮手。

霧在漸漸散去，又一聲汽笛響起，船漸漸離岸。

突然間人們聽到一陣熟悉的歌聲。杉透過薄霧朝岸上望去，只見兩排長長的隊(duì)伍，杉的老師站在前頭，原來老師帶著同學(xué)們來給杉送別。她們唱著弘一法師的那首《送別》：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聲音里有同學(xué)們的啜泣聲，憂傷而低徊。杉終于哇哇得哭了起來。船在歌聲和杉的哭聲里漸行漸遠(yuǎn)，從此小小的孩子明白了世上還有一種愁腸百轉(zhuǎn)，就是別離。一瓢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這一去經(jīng)年了，再也回不到當(dāng)初。

（7）

杉的童年是快樂的，也是動蕩的，因?yàn)樗偸请S著父親工作的調(diào)動不停地遷徙，仿佛一只飛來飛去的候鳥。

幸好杉是個隨遇而安的孩子，不曾因?yàn)檫@段動蕩的經(jīng)歷對她的性格留下什么不好的影響，反而讓今后的她不像許多人總是需要許多的安全感以及歸屬感，反而讓她異于常人的堅(jiān)強(qiáng)與果斷。只是這一路丟的丟，忘得忘，有許多都記不得了，但或許也不是什么壞事，讓記住的記住，忘卻的忘卻好了。

杉曾在初中畢業(yè)時，只身一人重返那個八歲之前呆過的小鎮(zhèn)，那是她生命中最難忘卻的地方，那份人與人之間的溫情，那份珍貴的記憶一直溫暖她今后的悠長歲月。

杉到了小鎮(zhèn)后，專門去拜訪了那個她小時候去買豆腐的爺爺。可是爺爺?shù)泥従诱f爺爺已經(jīng)在杉回到小鎮(zhèn)的前一年去世了。他去世的時候還念念不忘那個多年前時常跟他要一分錢的小女孩。杉聽到這里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她晚來了一步，沒能跟那個善良的爺爺說聲“謝謝”或者“抱歉”，謝謝他的寬容和愛心，原諒自己的年少輕狂。這是她永遠(yuǎn)不能釋懷的遺憾，在她十六歲那年的夏天。

杉在小鎮(zhèn)里行走，重溫那段童年的時光，那天天一起坐在供銷社門市部的臺階上一起吃豆子的“瘋子”早已經(jīng)不見蹤影。那條上學(xué)必經(jīng)的巷子里的小商販已經(jīng)都不見了熟悉的臉龐。社里的哥哥姐姐叔叔阿姨也調(diào)動的調(diào)動，退休的退休，改行的改行。歲月是一指流沙，八年的時間足以改變一切。光陰物換星移，小鎮(zhèn)早已物是人非。杉返回的那天江上竟然又起了霧。杉的眼里噙著淚，站在船頭，仿佛又看到霧中老師和同學(xué)們排著長隊(duì)送別的身影，仿佛又聽到那段刻骨銘心的旋律:問君此去幾時回，來時莫徘徊……

（8）

在離家鄉(xiāng)僅僅兩公里的小鎮(zhèn)上，杉已經(jīng)上了初一了。這幾年父親因年事已高，終于穩(wěn)定了下來，不再不停地調(diào)動工作，杉也終于不用跟著“遷徙”。她終于有了固定的玩伴，固定的同學(xué)。她偶爾也還會跑回老家去跟著哥嫂去海邊撿螺抓小螃蟹，吃二哥下灘涂抓的海鮮。杉依然調(diào)皮，但是畢竟長大了，性子也收斂了許多。只是父親的脾氣過于嚴(yán)厲，通常和孩子們沒有什么話可以聊，因?yàn)闊o論是杉還是哥哥都懼怕父親。

杉覺得最好玩的是有一回，杉放晚學(xué)，剛跨進(jìn)廚房，就見二哥正站在廚房的窗前，背對著杉，若無其事地向外看，杉正想叫哥，就見二哥匆忙向她使了個眼色，并往房間里努努嘴，杉一看嚇得趕緊閉嘴。只見父親一個人在房間里，坐在藤椅上，面向著墻，背對著二哥在訓(xùn)他。二哥則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外間一直看著窗戶外頭，不知道有沒有在聽。他們倆好好笑，彼此不看彼此，哥是因?yàn)椴桓铱瓷鷼獾母赣H，父親是很生氣不想看哥。然后父親一個人對著墻越說越嚴(yán)厲，越說越生氣。二哥卻趁父親沒看他，偷偷地就溜走了。母親剛好去食堂提了一大桶水上來，她不知道怎么回事，看父親一個人對著墻壁念念有詞。就問父親：“你一個人在說什么呢”？父親轉(zhuǎn)身一看，二哥居然不見了，就更是氣不打一處來。而杉則躲在門口憋著笑，不敢發(fā)出聲音來。

杉的祖上雖是官宦人家，但到了爺爺這輩，已經(jīng)家道中落，所以父親也沒有讀許多書，可是父親卻十分愛看書，特別是金庸先生的武俠小說，譬如《雪山飛狐》，《鹿鼎記》，《射雕英雄傳》，《天龍八部》啥的。父親不看的時候就把書鎖在他的抽屜里，他不贊同杉看這些書，覺得會影響學(xué)業(yè)。可是杉每次總是趁父親不在的時候偷出他的鑰匙偷偷打開抽屜偷看父親的書，這些事杉是做得天衣無縫，神鬼莫測。總是比父親更早看完了，他老人家也沒察覺。

父親大概平常睡眠不大好，夜里會喝些自己釀的酒，他是個自制力很強(qiáng)的人，每天晚上只喝二兩，下酒的是父親自己炒的五香花生。俗話說“有其父必有其女”，杉自然也愛吃花生，再說杉自小就嘴饞，她常常趁父親不在，禁不住那一陣陣香味的誘惑，偷吃父親的花生。因?yàn)橥ǔＪ菨M滿的一大鍋，每次抓一小把花生，是很難能覺察得到的。

杉甚至愛喝醋，特別是母親讓她上街打醋的時候，她總會偷喝一兩口。杉也不知道為啥自己那么愛喝醋，或許是因?yàn)橐郧暗拇资蔷扑崃俗兂傻木壒省Ｕl叫父親在杉三歲時就備了比拇指頭大些的酒杯讓她喝酒呢，父親喜歡很小很小時候的杉，或許是父親本就是個按現(xiàn)在的網(wǎng)絡(luò)流行語叫有“社恐”的人。跟孩子溝通會簡單容易些。杉把自己愛喝醋的陋習(xí)歸功于小時候父親教他喝酒的緣故，想來這也是杉為自己愛偷喝醋找了個刁鉆的借口。

（9）

在這個世界上有著許許多多形形色色的家庭。杉的家則是一個血緣復(fù)雜而關(guān)系紛擾的家，她一直覺得或許只有熟讀《紅樓夢》的人才能理得清那層層關(guān)系。

杉的家是個重租后的家庭，在這個大家庭里杉有著同母異父甚至同父異母的哥哥姐姐。而似乎共同擁有父親血緣的親情要來得更濃烈些，即使遠(yuǎn)隔千山萬水也阻隔不了心里的那份牽念。

大哥在杉眼里英挺而帥氣，是男子中的翹楚，自強(qiáng)而正直，曾是成年后的杉擇偶的標(biāo)準(zhǔn)。姐姐在杉的眼里亦是巾幗中的佼佼者，柔中帶剛，果斷而精明。具備女強(qiáng)人的特質(zhì)，也一直是杉學(xué)習(xí)的榜樣。

姐姐半生經(jīng)歷許多的苦難和挫折。最大的原因是父親在孩子們十六歲成年之后便不再管他們。記憶里父親從來都是一臉的嚴(yán)厲，少有笑容。這便是他與孩子們溝通最大的障礙，或許這是性格使然，非父親的本意。姐姐在無依無靠的情況下離家出走。走前給了杉一支她一直鐘愛的鋼筆。年少的杉并沒有意識到有什么不對，接過筆來，興奮至極。鋼筆在當(dāng)時可是奢侈品。自此姐姐輾轉(zhuǎn)反側(cè)，開始她艱辛的歷程。那個年代許多人還缺衣少食，不能想象一個女孩子家家舉目無親地在外面有多么不容易，姐姐當(dāng)時甚至尋了短見，從一個橋上跳進(jìn)江里，有個人路過救了她，也是她命不該絕。這是杉的另一個故事，暫且不表。而父親不聞不問，杉常常偷出姐姐寫給父親的信，邊看邊悄悄地流淚，她恨父親的無情和冷漠，恨他自以為是的維持他所謂的作為家長的尊嚴(yán)。他甚至對姐姐的信不回只語片言。這血濃于水的親情啊！讓杉對姐姐的遭遇感同身受。

姐姐同父親的冷戰(zhàn)直至父親彌留之際才得以緩解，杉記得父親走的那天，姐姐哭得死去活來。姐姐的裁縫手藝很好，她從小就特別聰明。她一直在一流的服裝廠工作至公司的經(jīng)理，才因?yàn)樘坌獦I(yè)在家。杉曾經(jīng)和姐姐一樣的命運(yùn)嫁了個老實(shí)本分的男人，不同的是姐夫是一個執(zhí)著的基督的信奉者。

二哥和大哥一樣秉承了父親沉默少言的秉性。多年未見的兄弟倆一見面總是說不上幾句話，大哥便不顧自己患有胃疾叫弟弟上酒來。三杯下肚，酒勁正酣時，兄弟倆的話便如長江之水滔滔不絕起來。二哥偶爾也會掛電話給杉，總是重復(fù)說上幾句相同的話，杉知道他那時也總是喝了些酒的。杉明白二哥對她的那份關(guān)心，她總是很感動。或許別人會認(rèn)為他說的是醉話，但杉了解二哥的含蓄內(nèi)斂的表達(dá)方式，因?yàn)樗麄兪怯H兄妹，總是心意相通的。別看二哥平時不愛說話，可是他愛自己的家人并且炒得一手好菜，每次杉到他家，他總是拿出最好吃的招待杉，對孩子們也一樣，而他平時并不寬裕。雖然二哥沒有華麗的語言，但杉總能感受到他內(nèi)心那份濃烈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