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老屋
杉對于老屋的記憶是斷斷續(xù)續(xù)的，因為那時杉還小。比較完整的部分主要停留于杉上學(xué)之前，碎片的記憶源于她長大后時不時地往家鄉(xiāng)跑或者過年大家團圓的時候，或者有大事發(fā)生的時候她參與其中聽到看到的。
杉記得她最愛的后門伯母還在世的時候，杉總是往后廳跑。春天夏天在后山上玩的時間多，摘果子抓蟲子，爬樹，挖地瓜，拔蘿卜甚至挖蚯蚓，做所有農(nóng)村孩子做的事，樂此不疲。
記得那時南方的秋天冬天都很冷，特別是冬天，北風(fēng)乎乎地吹著。溪邊原本綠色的水草和菜田里的疏菜以及田埂上都蓋著厚厚的霜，窗戶的玻璃上也是呵氣成霜。水缸的水面上總有厚厚的一塊冰，像一面平平整整，渾然天成的鏡子。
寒冷的日子里，孩子們白天基本上都圍在天井邊，和一幫大人還有天井里的小龜們一起負暄。那些小龜們也總是爬到孩子們的腳邊來，伸長細細的脖子，瞪著小小的綠豆似的好奇的眼睛看著人們，杉猜它們有時也和人類一樣拖家?guī)Э诘膩頊悷狒[的。每當(dāng)那時，杉總是很開心，興趣盎然地聽大人們談天說地，聽伯母講那久遠的故事，講許多傳說，甚至還有十里八外的鄉(xiāng)村神鬼故事。
伯母講故事的時候她的圍裙下面大抵都是捂著火籠的。火籠是用竹篾編成圓圓的籃子狀，里面裝個鐵制的器皿，再拿去灶間盛滿燃著的木炭。老人們因為裹足，常年氣血不循環(huán)，總是怕冷，所以每年從立秋開始一直到春天驚蟄之前都要捂著火籠取暖。杉聽故事的時候也總愛把自己的小手伸進伯母的圍裙里取暖。熱乎乎的，舒服極了。
那無憂無慮的歲月啊！杉每每想起過往，仿佛一場酣甜的美夢，她常常想若是能永遠沉湎于夢中不要醒來該有多好。
（2）豆腐村
杉的家鄉(xiāng)以前是個遠近聞名的“豆腐村”，所謂“豆腐村”就是家家戶戶靠做豆腐賣豆腐為生的村子。杉他們家族也不例外。
前門伯母和后門伯母每天都顛著小腳來來回回不辭辛勞地幫助晚輩們做豆腐，前門后廳各有一個石磨。杉愛玩，所以只要有空就會幫助他們磨豆?jié){。黃豆泡上一天一夜后，就開始磨豆?jié){。一個人負責(zé)往磨心里裝裝滿水的黃豆，另一個人則負責(zé)磨豆，磨黃豆是個力氣活，但是若是掌握了節(jié)奏，磨起來會輕松許多。通常這個活都是家里稍大一些的男孩子來負責(zé)。
等所有的黃豆都磨成了豆?jié){就把它們倒進大鐵鍋燒開。那時候的農(nóng)村都用的土灶，土灶有土灶的優(yōu)勢，能裝三個大鐵鍋。曬得很干的木塊或干草在灶里燒得“噼噼啪啪”地響著的時候會發(fā)出很好聞的樹木油脂的清香來。豆?jié){在鍋里上上下下地翻滾，整個村子都飄著豆?jié){的香味。冬天，老屋的孩子們都搶著在灶間燒火，因為那是家里最最溫暖的地方。每回豆?jié){燒開的時候，孩子們就要為了跟大人討碗豆?jié){喝，在廚房里上躥下跳的，又哭又鬧好久，好在這樣折騰一番之后總能如愿以償，喝到甘甜的豆?jié){。
燒開了的豆?jié){上面會泛起一層油皮，大人們會用兩根長長的木棍把油皮撈起來，晾干了，就成了美味的腐竹。接著便是把滾燙的豆?jié){倒入棉布袋子進行過濾。過濾通常也要兩個人合作完成。家家戶戶廚房的梁上會掛四根粗麻繩，每兩根麻繩上綁一根結(jié)實的木棍，布袋的四角就固定在兩根木棍的兩端，這樣只要晃動木棍，布袋就跟著擺動起來，過濾好的豆?jié){就嘩嘩流進大陶缸里。過濾完成后就要開始給豆?jié){點鹵，那時候點鹵用的可不是現(xiàn)在的石膏或者鹽，而是用天然的海水。
大人們會風(fēng)雨無阻地在每天凌晨四點左右挑著兩個大水桶去到離村子一里外的大海邊挑海水。那時候天都還沒亮，正是黎明前的黑暗時分。人們會在扁擔(dān)的一頭掛上一盞油燈。此去經(jīng)年，那暗夜里路上一排的星河閃爍是杉心中永遠無法抹去的風(fēng)景。大人們挑來滿滿兩大桶的海水，用這樣的海水點鹵后結(jié)晶而成的豆腐花再倒入裝有紗布的木制格子里，把豆腐花全部兜在紗布里，蓋好紗布，再在紗布上蓋上嚴絲合縫的木頭蓋子，上面再壓塊大石頭。第二天清早豆腐就成了，打開蓋子，掀開紗布取出一塊豆腐來，滴上幾滴自己釀造的醬油，就是天底下最最美味的食品了。
話說點鹵完成后一缸的豆?jié){就結(jié)晶成了豆花。這個時候老屋的孩子們又開始故技重演，又要上躥下跳又哭又鬧一陣子。有時能喝到豆花，有時吵得大人火了只會挨頓奏，但孩子們總是照犯不誤。然而，杉在老屋從來都是那個特殊的存在。她從來都不用像別的孩子們那樣為了口吃的反復(fù)折騰，伯母們自會端上一碗熱騰騰的豆?jié){或豆花恭恭敬敬地請云杉小姑姑上桌吃。
多年以后，杉離開家鄉(xiāng)久了，時常想念那時老屋的豆腐豆花，可是無論多么好的豆腐豆花都吃不出老屋的味道了。
（3）殤
杉對家鄉(xiāng)許許多多的記憶里，有一件讓杉至今想起來內(nèi)心依然覺得是最最震撼的事情。
那是杉六歲那年的冬季，不記得什么原因杉跟著父親母親回了趟老家，大概是回老家去過春節(jié)吧。太久遠了，杉的記憶常常有些模糊。
一天早晨，天還沒亮，外面許多人在大聲嚷嚷著。農(nóng)村的人說話嗓門都很大，因為村子小，通常有什么事要通知大家，大喊一聲，大家就知道了。或者干農(nóng)活時，山上山下，這田那田，這山那山的聊天也都用喊的，時間長了大家就養(yǎng)成了大聲說話的習(xí)慣。杉剛回去時很不習(xí)慣，總問母親：“人們是在吵架嗎”？
杉在睡夢中被驚醒的時候，只聽著有許多人在議論說要“殺?！?。杉還小，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起床跟著大人們?nèi)タ礋狒[。
杉隨著大人們來到一處空曠的野地里。天邊透出些微光亮來，帶著細絲似的霞光，杉看到草葉上滾動著晶瑩的露珠，不知怎么的杉覺得像人的眼淚。野地里霧氣流動著，杉覺得詭異得整個周遭環(huán)境虛無縹緲得十分不真實。
野地里早已聚集了許多人，人們很自然地圍成了一個大大的圈。圈的中間有一只高大的黃牛被五花大綁著，它使勁地掙扎、掙扎著。因為它太強大了，旁邊的人怕它掙脫了傷到人，就拿著棍子狠狠地不停地抽打它。它驚慌失措的樣子仿佛預(yù)知了死亡的臨近。動物們對于未發(fā)生事件的感知能力十分強烈，這一點長大后的杉深有體會。
牛奮力扭動著龐大的身軀，當(dāng)它發(fā)現(xiàn)自己的努力只是白費力氣的時候，它看著四周圍觀的人群，強壯的前肢“咚”得一聲跪了下去，深深地陷進泥地里，被長長的睫毛覆蓋著的大大眼睛里滾下兩顆大大的淚珠。這是杉從未見過的場面，這是杉第一次看到動物落淚，那淚珠就那樣晶瑩地滾落下來，仿佛能聽到它落到地上融進泥地里的聲音。那樣得楚楚可憐，那樣得充滿著絕望的憂傷。
杉“哇”的一聲哭起來，獨自跑得遠遠的，她不忍再看，內(nèi)心的震顫如此強大，六歲的杉覺得自己弱小的心臟無法承受。杉記得自己當(dāng)時看到許多的圍觀者都為之動容。
小小的杉不明白人們?yōu)楹稳绱藲埲蹋Ｐ列量嗫?，年?fù)一日地耕作，為它人做嫁衣杉 為人們創(chuàng)造財富，以及與人類多年的朝夕相處，卻落得被宰殺的下場。長大后的杉漸漸明白，這弱肉強食，適者生存乃亙古不變的自然規(guī)律，作為萬物之靈的人類與為了人類默默奉獻的耕牛自然都不可避免。然而兒時野地里朦朧晨輝中發(fā)生的那一幕仿佛是一場惡夢，連同那些美好永遠留在杉的記憶里，那兩顆大大的淚珠逐漸風(fēng)化成兩顆承載著憂傷的琥珀。
后記：后來杉聽大人說看宰牛時候，須背著雙手，牛會以為人是被綁著雙手的，無法救它，否則它的靈怨氣不散是會報復(fù)人們的。杉稍稍懂事時覺得大人們真是不可思議，不知道是不是他們自欺欺人，因為在杉看來，那種殘忍的場面能看下去的人跟自己親手殺牛又有何區(qū)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