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粑鴨

蒙古姑娘一走,這太陽就隨著恭叔的心,一天比一天消沉,還沒等水退去,橋修好,讓那雨又淅淅瀝瀝的下了起來。

恭叔只好每天繼續坐在虹橋邊的吊腳樓上喝酒 ,心里念著:“快兩個禮拜了,該到鎮遠了吧,往上游會不會下雨呢,這一路順利不?”想著想著酒壺也便空了。

“再來壺酒!”

“今天的血粑鴨怎么樣?”老板放下酒壺,坐了下來。

“那還用說,馬老板的血粑鴨在鳳凰城可是這個!”恭叔邊豎起大拇指,邊給老板也倒上酒。

“你在我店里都住了個把月了,還叫我老板啊,叫老馬就行,不要老板老板的。”老板爽快的跟恭叔干了杯。

“哎,那哪行,馬老板您可是鳳凰遠近聞名的美食家呢!您家的血粑鴨在這土家的吊腳樓里都香飄二十多年啦。按這湘西的講法,不叫馬老板,也得喊聲馬哥呢,您說是不?”恭叔又給老板滿上酒。

“哈哈,你這么說我可擔當不起啊。”

“來,馬哥,干了!”恭叔越喝興致越好,還沒等老板舉杯便先干為敬。“不過啊,馬哥,我是一直有個事情一直想不通。”他抹了抹嘴角的酒突然正經起來。

“你說。”老板放下酒杯。

“這湘西不產黃酒,可馬哥您這血粑鴨為啥想到加黃酒調味?土家的古法里可不加這味呀。”

老板笑而不語,給恭叔把酒倒上。

恭叔納悶的抿了口酒等著老板的答案,眼神里浮現第一次遇見蒙古姑娘的好奇。“這是您從苗家偷師來的秘方吧?”抖了抖眉毛又突然轉成了識破小秘密的笑容。

“都不是,哈哈。來,我敬你!”老板突然舉杯一口干了。

恭叔還只是抿了一口。

“你是第一個自個兒嘗出我這鴨子加黃酒的人!”老板的笑容有種久別重逢的味道,“說來也奇怪,這虹橋風風雨雨,走過這么多外鄉人,居然沒有一個人嘗的出黃酒的釀香。”

恭叔如釋重負的一口悶了杯子里的剩酒:“他們只管趕路,哪像我這種吃貨有閑情,住您家一個月,吃一個月鴨子呀,哈哈。”

“他們那才叫吃貨,你可以算半個美食家。”老板替恭叔把酒滿上,又讓伙計添了碗筷,又加了壺酒。

“半個?”剛下眉頭的疑問又皺在了眉宇之間。

“對,只能算半個!”老板動手夾了塊血粑給恭叔,“來,嘗嘗今天浸的血粑。”

恭叔吧唧著嘴巴,血粑里浸透的鴨油從嘴角溜了出來,趕緊慌忙的用手抹嘴,好不狼狽。

“味道怎么樣?”老板笑著問。

“唉您還別說,您這一問,我倒真吃出這血粑沒有前幾日的好吃了。”恭叔抹完油膩膩的嘴,“血粑里的糯米跟鴨血浸的時間不夠,攪拌的也不夠均勻,鴨子放血后血卻沒有及時跟糯米攪拌,等有點凝固了糯米就吃不進鴨血的香味了。”

“好!來,干了!”老板興奮的舉杯痛飲,忘乎所以的像酒逢知己千杯少一般。

恭叔越來越摸不著頭腦:“馬哥,今天的血粑怎么了?”

老板夾了塊鴨肉給自己,細嚼慢咽,不緊不慢,“今兒的這血粑就像是吃貨跟這美食家。吃貨只求吃更多的食物,就像是那些趕路的外鄉人在鳳凰住一晚,吃一鍋鴨子,回去就可以跟人炫耀這血粑鴨有多好吃,其實是只記得那辣子辣出他一把鼻涕一抹眼淚而已。而美食家除了要吃更多的食物外,更要注重吃的次數和質量,就好比像你。住了一個多月,幾乎每天都吃一頓鴨子,還選不同的店去吃,然后就把鳳凰城的血粑鴨吃出了自己的一套講究。更重要的是,你能從以前吃的經驗里品出這鴨子的精妙。”老板咽下鴨肉,又夾了塊血粑舉在半空繼續說,“今兒的血粑就相當于是吃貨。因為伙計放血前忘記淘米了,所以等準備好糯米鴨血已經有點凝固了,后面攪拌的再多也無法浸透浸飽了。當然,他還是塊血粑,只是跟吃貨一樣,糯米對鴨血只是淺嘗則止。”

“那您意思是,從前好吃的血粑是因為糯米吃飽了鴨血的香味和汁水,在時間和空間里醞釀出了美味,仿佛那些的遍嘗百味的美食家一般。”

“對!就像你走鏢,不僅是走鏢,更是人生閱歷的積累。你吃過的鹽喝過的醋恐怕比別人吃的米和酒還多。更可貴的是你還會去想去思考,去感受這食物的美好。”

恭叔被老板說的有點不好意思,忙擺手稱過獎,又忙著給老板夾菜。

“不過你也別驕傲,你只能算半個美食家。”老板突然又嚴肅起來,“你來我店里一個月,卻從來不點我家的一道小菜。”

“不會啊,馬哥你家菜單我都能倒過來背!”恭叔有點不服氣。

“那腌蘿卜下酒開胃多好啊,可你從來沒碰過一筷!”

“不是,馬哥,我對這蘿卜過敏,一吃就惡心反胃……”

“所以你只是半個美食家。”老板毫不留情面的打斷了恭叔的爭辯,“二十年前,我帶著夫人從江南的杭州一路西行,想看看這山山水水,想嘗嘗那人間百味。”

“馬哥原來是浙江杭州人吶!”恭叔很是驚訝。

“嗯,說來也奇怪,我這打江南來的外鄉人居然最后在這山凹凹里的湘西留了下來。吃了土家的血粑,喝了苗家的米酒,熏了一身的湘西臘肉味兒。”老板自顧自的干了,“人吶,有時候就是這么奇怪。”

恭叔趕緊給老板倒上酒。

“那我倆要住下總得找個生計吧,想來想去就買下了這虹橋邊的吊腳樓,開起了客棧和飯店,專營江南特色。一呢,我們夢想著把江南的美食帶進湘西;二呢,我們也確實吃不慣這頓頓辣出鼻涕眼淚的湘菜。可這濃厚的濕氣澆滅了我們的天真。”酒多了的人,遣詞造句都開始抽象了,老板也不例外,“飯店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差,積蓄也漸漸支撐不起我們的一廂情愿。沒辦法,只好轉向開始做湘西的地方菜。學做米豆腐,學掛臘肉,學腌蘿卜,最重要的是學這血粑鴨。感謝這沱江水養育了淳樸的鳳凰人。不管土家還是苗家,從來都不拒絕我們的求教,手把手的教,毫無保留。”

“可你們做的始終沒有人家老鳳凰的地道!”恭叔打趣道。

老板低頭一笑,“對!不管我們怎么模仿改進,味道就是差了那么點。想來也是這百年古城哪能讓我們初來乍到的立馬站穩腳跟呢。這狀況一直到江南的舊友拜訪。她說,你們這血粑鴨啊,鴨騷味太重,光靠姜和蒜炒辣椒去味偏硬。與其完全按照湘西古法,不如試試江南的黃酒去騷提味。那晚,等鍋蓋掀開,這江南的溫柔與湘西的剛強糅合成美妙的味道,一起來喝酒的老鳳凰們不消一會兒便搶的鍋底朝天。”

“這位是大美食家吶!”

“嗯,也是位見過大風大浪的女豪杰。一直非常敬佩她為人處世之道。既不強求個性,又不委屈求全,像那沱江的水,迅猛時能沖垮堤壩,涓流時亦能輕撫水草。總之,你要遇見了也一定會喜歡跟她品酒論人生。”

“那真希望有機會能與馬哥您這位好友一起喝一杯啊。”恭叔與老板碰了碰酒杯。

“有緣自會相見,我這講過去的故事……”

“您主要是想跟我說我如果能克服對蘿卜的偏見,能像品鴨子一般品出您家腌蘿卜的精妙,那這美食家缺的那一半就補齊了!”

“哈哈,人吶,事不如意,十有八九。十全也只有九美呢。所以你只能算半個美食家,但比大多數吃貨要上路不少呢。”

“謝謝馬哥啊!那現在我倒要問問您啦。那您說那些個只吃素,或者非常非常挑食的人算什么呢?”

“飯桶!”老板不假思索,“就像美食家是少數人一樣,這類極端的人也很少。”

恭叔完全被這一套美食理論吸引,雙手交叉扒著桌沿,仔細的聽老板著老板繼續。

“其實啊,這美食家就像我們人生當中的成功者,少數。他們往往吃的了大多數人喜歡的,更難能可貴的是會忍受自己不喜歡的味道,而且還能從酸甜苦辣中品出食物的將相王侯。而吃貨呢,就是普羅大眾,吃對于他們首先是果腹,然后才是味蕾。一般都只是追求自己偏愛的那幾味。最后這飯桶啊,就像你說的,只吃某一樣食物,非她不娶的架勢。這類人也是少數。類似我們生活中的極端者。一般出在藝術、文學領域。又因為只吃一種食物,營養不全面,導致在一味食材上有極其高的品鑒能力,但生活中卻往往連柴米油鹽都分不清楚。”

“所以這類人特別容易走極端,因為有時候連肚子都會填不飽。馬哥,那趕緊給我上碟腌蘿卜,我得挑戰下自我了。”

“腌蘿卜是開胃菜。”老板把杯里的酒喝完,便起身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恭叔不解老板的背影,轉頭望向窗外。外邊的雨越下越大,沿著吊腳樓的黑瓦滴進了沱江,奔向未知的東方。

外邊的雨越下越大,沿著吊腳樓的黑瓦滴進了沱江,奔向未知的東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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