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原創(chuàng)首發(fā),文責(zé)自負(fù)
寫給你熱愛這個世界的勇氣。
一排一排的木桌子上,嵌了一個一個灰土土的腦袋,男孩稀疏的頭發(fā)茬像刈了半截的草,女孩焦黃的短辮像捆起的柳須。 “他回答得對不對?”女老師微笑著說。 “不對!”草莖和柳須一齊翻滾搖動,聲音響徹屋子, 猶如一場躁動的風(fēng)沙。
他低頭看向書本,想再填塞一些干巴巴的語言, 但原是空無一物的紙面上,黑色的小方塊大片大片地涌了出來,它們?nèi)紵拿浿澜缫虼吮缓谏螞],他也浸溺其中,于是他不得與整個世界抗衡。鼓紅的腮幫子與昏暗的教室格格不入。煤礦井下面大抵也是這樣的,他默默地想。 放學(xué)的時候,孩子們飛快地逃離教室,于是教室成了一片荒原。他也慢吞吞地晃了出去,順著土路一直走,上面有一條條煤屑留下的長線,長線的旁邊往往伴隨著車轍印子,那是運煤的卡車留下的,他再清楚不過了。他的父親就是礦工,每天天還沒亮就忙著去下礦,把這些黑乎乎的東西刨出來,裝上風(fēng)塵仆仆的卡車,然后運到各地去,運到需要它的地方去,然后照亮世界。 他開始爬山,山上有個土堆,它被人們叫作長城。 歲月只留下了一座小小的烽火臺用來保持歷史的尊嚴(yán),而其余斷壁殘垣成為了生活的一部分,土狗在上面爬上爬下,撒歡一樣地飛跑,揚起陣陣黃塵。
山上沒有樹,一開始是黃色的煙冒出來,然后有了黑色的煙,綠色的煙,白色的煙,旋轉(zhuǎn)著向下陷去。他的鞋中每一個縫隙都被沙填滿,還不斷出現(xiàn)新的裂口,鞋帶早不知哪里去了。他想起女老師總是對著他長長地嘆息,同齡的孩子總是對他微笑著,眼里露出狡黠的光芒。他無法閱讀文字, 他無法安靜地坐在一張桌椅前,他的心里立著一道殘損的長城,在獵獵的風(fēng)里嘶啞地低吼。 于是他甩掉它們,赤腳站在微微發(fā)燙的沙子中。 鞋成為了土地的一部分,然后消失了。至少沒有人可以責(zé)備他——他向來一個人生活,他也習(xí)慣了一個人生活。
隱隱約約地,他看到遠(yuǎn)方,那個風(fēng)聲都無法抵達(dá)的地方,地面是一片黑,像是一個人的皮膚被翻了過來,在黃色的世界里炸開,被掏空的眼眶一樣怒視蒼天。一排排卡車從里面鉆出來,或要鉆到里面去,像螞蟻搬運它們的戰(zhàn)利品一樣,源源不斷,永不停息。
長城就在他頭頂了。他站到那里,倚靠著它,那塊溫和安靜的土墻也不過兩個他加起來一般高。 這一刻是靜默的,只有風(fēng)風(fēng)粗魯?shù)乜涛g著黃土地, 不厭其煩地吹送煤礦廠是升起的黑煙。 父親死于礦難,他沒見過母親。
那場駭人的塌方換來了半天的停工,他似乎是不知道該如何應(yīng)對已到來和將到來的一切,于是他早早來到教室,強迫自己讀書。他讀到頭快要漲破, 用手捶打桌子,又捶打自己,直到他已經(jīng)感受不到疼了,他的心像是遠(yuǎn)遠(yuǎn)地漂浮在某個地方,而他自己則在不停地下墜。教室里,日光燈蒼白的光線無力地灑在堆滿書籍的課桌上,與窗外偶爾透進(jìn)的幾縷陽光交織,略顯孤寂。他坐在教室的最后排,周圍的一切仿佛都靜止了,只有翻書頁的細(xì)微聲響和偶爾傳來的遠(yuǎn)處施工隊的低鳴。他的眼神空洞地掠過一行行文字,天書般晦澀難懂。
然后他不得已長大了,他學(xué)會自己生活,學(xué)會適時地丟掉鞋子,學(xué)會與這個世界和解或保持沉默。 他暴露在一陣又一陣風(fēng)雨里,就像黃土地上沒有陰蔽的一截土墻。
他默默站上長城,像一個山大王,守著自己的世界, 也將要創(chuàng)造自己的世界。他不會讀書,但他有一身氣力,等他長大了,也要下煤礦,要賺很多很多錢!
這是長城,歲月只留下了一座小小的烽火臺用來保持歷史的尊嚴(yán),而其余斷壁殘垣則成為了生活的一部分,或者說你只有看到這個烽火臺,才會知道這曾經(jīng)是可擋匈奴百萬騎的萬里長城。也許走在這樣的遺跡之間,每一步都能踏出歷史的回響。那腳下的石塊,可能曾承載著士兵們堅定的步伐,抵御著外族的侵襲;耳畔的風(fēng)聲,似乎還夾雜著戰(zhàn)馬的嘶鳴和箭矢劃破空氣的聲音,那是古代戰(zhàn)場上不屈的戰(zhàn)歌。但他讀不懂書,或許沒有人和他講過那是長城,他只是覺得站在高的土塊塊上看得遠(yuǎn)。
一輛礦車經(jīng)過,爬坡的聲音像陣陣長嘆。他好像看到了什么,呆呆站了很久,然后突然向山下狂奔去,身后沙塵飛揚。
也算是寫給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