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不起你！”我做夢都沒想到這樣的話竟然從自己嘴里說出，而且對方還是自己最親近的人。母親當時也愣住了，她更沒想到從小乖巧懂事的女兒差點要因為自己的“事業”要反目。那天晚上我們大吵了一架，結果是我摔門而出，快天亮了才回家。
母親是個生性樂觀的鄉下女子，初中畢業后在老家農場做點小買賣，偶爾也玩玩六合彩。中年得子后，母親干脆把藥店關了，專職做起了家庭主婦。去年一個偶然的機會，母親從朋友處得知了一個直銷品牌，聽她的描述該產品簡直神乎其神，于是她二話不說就加入了該團隊。
但我一直覺得，無知的母親其實是入了傳銷組織的坑。上線、下線、每天喊口號、給朋友洗腦，這很明顯就是傳銷性質的組織。但母親全然不覺，每天一邊夸贊自己的產品，說“你去百度牙膏之母就能找到我們的產品”、“我們的口紅可以吃”，一邊“污蔑”別的牌子是有“熒光劑、增白劑”，還逼著我喝那些奇奇怪怪的口服液。
身邊有不少親朋好友反對她口中的事業，這當中也包括我。我不明白為什么，母親為什么就輕易聽信傳言，因為孤陋寡聞，因為交友不甚？作為家里唯一的大學生，我覺得自己有必要將她解救于苦海，幫助她認清這個組織的真實面目，早日脫離苦海。
苦心勸告卻差點換來母女二人的反目。母親覺得，公司門檻很低，沒有學歷限制誰都可以去嘗試，并且改變自己的命運。而我卻很叛逆地認為，正是那些沒文化、沒見識的人才會入坑。而我也一口咬定這個公司肯定是在“搞傳銷”……“我看不起你們這些人！”一句話把我媽徹底激怒，整個臉氣得通紅，也開始細數我的那些劣跡斑斑的過往，“我做我的事業，你憑什么來干涉！”。
我當然也很生氣，明明是一片好心，反而被誤解。我一個躲在房間里，把門反鎖了，越想越憤怒，開始各種查母親組織的負面新聞，打出來的關鍵字全是“XXX，舉報”、“XXX，傳銷”……然而我最不能理解的是，自己最親愛的媽媽竟然為了捍衛一個投入僅半年的“組織”，寧可跟自己的女兒大吵特吵，而且也不止一次了。我越想越難過，也不爭氣地哭了。也不知道自己當時怎么想的，一氣之下竟然破門而出，大半夜的手機、鑰匙全部沒帶——很明顯的負氣出走行為。
其實我哪兒也沒去，在樓下小區晃了大概也就幾十圈吧，想了想決定去麥當勞過夜算了，這樣比較靠譜。天快亮的時候，我忍不住借了樓下保安的電話打給父親，睡得一臉懵逼的他也沒說什么，默默地把家門打開讓我回去。
第二天，我依舊沒有跟母親說話，一個人打包好行李就坐上了回廣州的大巴。從那以后，我很少再主動往家里打電話。在和母親少數的溝通里，也絕口不提她公司的事情。最長的一次，我們大概半個月都沒有聯系吧，有一天她主動打電話給我說：媽媽要做手術了，本來不想告訴你，但是因為情況蠻緊急，后天就要進行……電話那頭，她的聲音很平靜，但是有氣無力。
這是母親的老毛病，腎結石，折騰了她將近二十年，終于“開大招”了。因為石頭已經掉落到輸尿管，有一邊腎積水面積達到了2/3，需要馬上進行手術，不然斷送掉的是整個腎。掛掉電話之后，我細思極恐，我在想母親會不會有生命危險，我可以為她做什么。
從上個月吵完架后，我就開始刻意地疏遠她，就連她病重也毫不知情。我突然害怕失去她，我也害怕再逃避下去會讓我離她越來越遠。然后，我哭了，在朋友面前哭成傻逼的情形還是第一次。母親不是個很樂觀的人，幾年前因食物中毒送醫院搶救的時候，她在病床上怕得發抖。所以我決定第二天上完課坐夜車回家，無論如何都要在她身邊陪她撐到最后。
出乎我意料的是，病床上的母親氣色很好，枕頭邊放著她產品的宣傳冊，我假裝沒看見。我問她，誰給她送的果籃、花籃？她說是她的伙伴，額，就是工作團隊嘛，我也沒多問，但心里還是覺得挺欣慰的。母親在城市里本沒什么朋友，有一群關心、激勵自己的同事也挺好的。
上手術臺前，母親一直非常淡定，一直問我，自己生病的樣子會不會很難看，就連進手術室也是穿的高跟鞋。這一點和我很像，生病的時候我也不希望自己一副憔悴的樣子，強行裝得像個正常人。
我還記得，父親簽手術同意書的時候，整個手都在發抖；也記得我倆在手術之外熬過的那個漫長的下午，每次一有擔架床被推出來，我都緊張得快要窒息。現在想想還是有后怕的。手術很成功，母親也很堅強。在麻藥勁中她雙眼緊閉，嘴里一直說好累想睡了，臉色白得如同一張紙，嘴唇也發黑，脆弱得像個嬰兒。
我跟著一群醫生護士，推著母親回到病房，在路上我就在想，不管有多大的矛盾，不管有多深的誤解，家人永遠應該放在第一位，我到底是有多幼稚才會對母親說出那些狠話，還想著離家出走。倘若真離開了，我一個人又能去哪里？
那天晚上我一個人在醫院陪床，一邊守著母親打吊瓶，一邊給她清尿袋。無意中看到她放在枕邊的那本叫做“思利及人”的書，作者是母親公司的老總。無聊時翻了一下，我發現里面簡直滿滿的全是雞湯，全是教人如何用夢想改變人生，如何用正能量造福他人。我仔細一想，某品牌也不像我想的那樣，全是坑人的洗腦，而是讓我的母親變成了一個積極向上，努力改變命運的新女性。而且她有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又不是打著直銷的名義去坑蒙拐騙，因為很多產品他們自己也在用啊。
我之前建立起來的價值秩序被轟然解構。唔，只要母親還健康、快樂地活著，我還強求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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