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詹姆斯:《叢林猛獸》[3]

The Beast In the Jungle

翻譯|趙蘿蕤 ? ???改動|巴奴日


不管怎樣,正如我已經說過的,這一切使這一天成了特殊的一天;這一天一而再再而三、甚至在很長時間以后仍然出現,和這天的事情比起來,他們之間后來發生的許多其他事情,都只是它的回響和結果。其直接效果其實是放松了堅持下去的意志——幾乎引起了反作用;似乎他們的話題本身已自動減輕了分量,而且似乎在這個問題上,馬丘認為,正像他有時想到的那樣,應該對自我中心主義有所警惕。他覺得他一貫難能可貴地維持著這種認識,即切戒自私之心是重要的,并且他從來也沒有犯過這種罪,而總是往天平相反的方向加碼。他常常在季節容許時邀請他的朋友陪他去看歌劇,以彌補他的過失;而且他經常為了表示不愿意她的頭腦只享受一種糧食而一個月內總有十二個晚上帶她到那里去。他甚至在送她回家時也偶爾留下來,像他說過的那樣,度過晚上余下的時間,并且為了更好地實現他的目的,還坐下來享受她為他準備下的儉樸、但永遠是十分精致的小小晚餐。他認為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也就是不讓她永遠以他為中心;例如在這種時候,碰巧她的鋼琴就在手邊,他們兩人又都不是生手,于是就在一起過一過歌劇里的某些章節。但是湊巧就在這樣的一天他又提醒她,說她還沒有回答上次生日那天他提出的一個小問題。

「挽救了你的是什么呢?」——他指的是她怎么把自己從一種與正常人生活偏離的軌道中拯救回來。他自己差不多逃脫了人們的注意,正像她說的那樣,做著大體上大多數男人在做的事情——在為生活找答案時和一個不比自己高明的女人湊成了某種聯盟。——而她是怎么逃脫的?而且像這樣的聯盟總多少已經引起了人們的注意,又為什么沒有怎么引起他們的議論?

「我從來沒有說過,」梅·巴特蘭回答,「沒說過我沒有引起人們的議論。」

「這么說來,你并未得到‘拯救’。」

「這并未成為我的一個問題。如果你有了你的女人,那么我也有了我的男人。「她說。

「你是說你認為一切都正常嗎?」

她略略猶疑。「我不懂為什么不正常——像我們談的那樣,從作為人的角度看——我和你一樣,覺得一切都正常。」

「我明白,」馬丘回答說。「無疑‘從作為人的角度看’你是在為某種目的而生活著。也就是說,不只是單單為了我和我的秘密。」

梅·巴特蘭微笑了。「我并不認為因此我就不是在為你而活著。和你保持的這種密切關系才是重點。」

在他聽懂了她的話后,他笑了。「是的,但既然你說,人們至今只是把我當作個普通人,而你呢——不是嗎?——也不過是一個普通人。你助了我一臂之力,使我和別人沒有兩樣。雖然我變成了這樣的一個人,但按我的理解,你卻并未像我一樣妥協。對不對?」

她又有所猶疑,但是她把話說清楚了。「是的。我唯一關心的是——讓你在人面前顯得和別的男人一樣。」

他特別注意要寬宏大方地來接受這樣的話。「你對我多和善,多好!我該怎么報答你才好?」

她又最后一次嚴肅地停頓了一下,好像眼前道路還可以選擇一樣。但是她做出了選擇,「就像你現在這樣生活下去就好。」

他們又陷入了像他現在這樣活下去的這個問題,而且在經過很長一段時間后又不免需要進一步探測一下他們的內心深處。這些深隱之地經常有某一建筑物在起橋梁作用,橋雖然很輕便且有時在多少有點眩暈的空氣中擺動,卻很堅固。但是為了安定他們的神經,他們決定向這些深處放下一個測錘,衡量一下深淵的深度。而且又有新情況:她一直認為沒有必要反駁他的指責,說她心里有一種不敢表達的想法。他的指責是在最近進行的一次極充分的討論中發表的,他認為她「知道」某件事,而且是件壞事——因而不能告訴他。在他說這很明顯是件壞事因而她怕他自己發現時,她的答復使事情變得更加撲朔迷離不能置之不理了;但是馬丘又特別敏感,因此這件事極難應付,不便接觸。他在遠處圍著它轉,一時挨近、一時又走遠,并未強烈意識到她自己可能不見得比他多「知道」什么東西。她并沒有他自己也不具備的知識來源——當然她的神經可能更加敏銳一點。女人就是這樣對待她們感興趣的事情的;只要是有關人的事情,她們就能看出連當事者本人有時都看不到的道理。她們的神經,她們的感受力,她們的想象力引導著她們、啟發著她們。梅·巴特蘭的可貴之處正在于她全心全意關心著他的事。

這些日子他的感受,說也奇怪,是以前從來沒未有過的,他漸漸地生怕在一場災難中失去了她——雖說是一場災難,但還不完全是最嚴重的災難——部分原因是因為她突然使他深感她對他十分有用,部分原因在于她的健康狀況看來有些不妙。這些新情況是同時發現的。這是很典型的:他一向成功地在培養著一種內在的距離,我們對他的全部介紹可供參考;他目前所卷入的復雜情況似乎還從來沒有像在當前這個關鍵時刻那樣真正使他陷入重圍,甚至到了這種程度:他自問,自己是否確實可以在不久的將來看見、聽見、接觸和到達自己所等候著的那件事的統治范圍。

不可避免的一天到來了,他的朋友告訴他她血液里有嚴重的疾病;他已多少感到了變化帶來的陰影和震驚引起的徹骨寒氣。他立即開始設想各種不幸與災難,特別是把她遭遇的嚴重危險當作是對他自己的直接威脅和個人傷害。這也確實使他部分恢復了一些他認為可取的心靈的安寧——因為這說明他首先想到的仍然是她將要蒙受的損失。「如果她在明確知道、親眼看到那件事之前就死去了,怎么辦呢——?」若在她的不幸的最初階段就問她這個問題未免太殘忍了;但是他立刻感到了她和自己的關系,這種可能性使他十分為她擔憂。而且如果由于她有某一種——他該怎么想呢?——神秘而不可抗拒的靈感,確實「知道」那件事的話,那就會使事情惡化而不是好轉,因為她當初已把他自己的好奇心接過去當成了她生活的基礎。她生活的目的一直是想看看那將要看見的是什么,如果要她在之前就必須拋棄一切,就未免太殘酷了。正如我說的,這些考慮使他寬闊的胸襟又一次得到洗禮;但是盡管如此,隨著時光的流逝,他也愈來愈感到不安。對他來說,這種流逝是離奇的、成片的不斷流逝;而最古怪的是,這不但會給他帶來許多不便,也給他帶來他畢生經歷中[如果能叫作經歷的話]唯一可確定的意外遭遇。

她不像從前,現在總是待在家里了;要見她就得到她家里去——她現在不可能找個地方和他碰頭了,雖然她過去曾多次這樣做:他們幾乎把他們熱愛的、非常熟悉的倫敦的每一個角落都走遍了。他還發現她總是坐在火爐旁,越來越離不開那把座位很深的舊式椅子。有一天,過了比較長的一段時間再去,他感到她突然比以往老了許多;他后來才覺悟到這種突如其來的感覺完全出自他自己——是他自己的突然感覺。她顯得老,那是因為時間已經過了這么多年,這原是不可避免的;她確實是老了,或者馬上就要老了——那么,她的朋友在更大的程度上也當然是一樣。如果她老了或馬上就要老了,那么約翰·馬丘也肯定一樣,但是這只是她給他的提示,而不是他自己有所覺悟。使他吃驚的事就從這里開始;一旦開始,就源源不斷,簡直有點像潮水涌來。十分古怪,這些事情好像一直被收藏在一邊、堆作一堆密植在一起,直等到生活的黃昏時刻,在意外之事對一般人說來已經消失的時候,才同時出現。

其中之一是他竟發現自己——他確實已經發現——在認真考慮,這件大事會不會就是注定要眼睜睜看著這個十分可愛的女人,這位可敬的朋友,從他身邊消失——只有在思想上面對這種可能性時,他才這樣毫無保留地給了她這樣的評價。不管怎樣,他已沒有多少懷疑,如果就這樣把他的遭際中最可貴的一項抹去,當作他那冗長謎語的謎底,該是一種多么凄慘的結果。這和他過去的態度聯系起來看,將辱沒他的尊嚴,在這樣的陰影下,他的一生只能是最荒誕的失敗。他過去從來沒把它當作失敗——他長期以來一直在等待那件事的出現,并使之完成,他等待的幾乎完全是那樁事,而不是眼前的這一樁。現在他認識到他已經等了很久,至少他的同伴已等了很久,于是他的信心就有些不足了。至少,人們會記得她可能是白白空等了一場——這一點使他深受感觸;而且更加可笑的是,他起初還只是把它當作趣事看待。隨著她的狀況愈加糟糕,事情也嚴重起來;由此而引起的他的思想變化也成了另一樁使他吃驚的事,他似乎看到連自己的外形也受到了破壞似的。

此外,如果他有勇氣的話,還可能提出另外一個問題,這個問題他已強烈意識到了,而且也是十分令人吃驚的:這一切都意味著什么呢——也就是說,她是怎么想的,她和她那毫無結果的等待,她可能面臨的死亡和對這一切的無聲警告——除非是說,時至今日,—切都已經太晚太晚了!他從來沒有在他那離奇的意識的任何階段容許過這樣的改動;直到最近幾個月,他的信心還從來沒有動搖過,只是認為該發生的事情還沒有來得及發生,不管他自己是否還來得及看到。其實呢,他確乎沒有多少時間了,有也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點點——不久,隨著事態的發展,這成了他長期以來的頑念所考慮到的當然結論。而這樣的考慮又遇到了困難,因為愈來愈明顯,他一直生活在極度模糊不清的思想所投射的漫長陰影中,而這種思想,要想證明它是否現實,已沒有留下多少時間了。既然他將在某一「時間」內遭遇他的劫數,那么這種劫數也將在「時間」里起作用;現在他省悟到他已不復年輕,而且確實感覺到自己已經老朽,已經軟弱無力——于是他也省悟到另一件事:一切都是相互聯系的;他和那極度模糊不清的思想都受著同一個不可分割的法則的制約。在一切可能性依次凋落的時候,在上天授意的秘密變得稀薄、甚至化為烏有的時候,這才是真正的失敗。破產、受辱、戴上刑具、被絞死,不算失敗——什么都不是才是失敗。因此他的道路出現了意想不到的曲折,把他引向了黑暗的山谷,他在摸索時不免有所思慮。他對于可能來臨的可怕沖擊并不在意,也不怕沾染么污點或遭到什么可怕的歪曲——因為他畢竟還不算太老,并非什么都經受不住——只要即將多來臨的命運和他一生所持的姿態不是比差太大。他只剩下一個愿望——不要「蒙受欺騙」。

小說第四節請見:亨利·詹姆斯:《叢林猛獸》[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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