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30年 松子七歲
松子聽見開門的聲音,回頭發現是父親下班回家了,父親拿著一個黑色公文包和一個包扎精美的藍色禮盒。
松子沖父親笑笑,歡迎回來。
父親將公文包塞給他,徑直上了二樓久美的房間。
久美是松子的妹妹,患有先天性疾病,常年臥病在床,從沒看過外面的世界。
父親偏愛病弱的妹妹,給她買好看的衣服,好玩的玩具,陪她聊天,給她講故事。這些松子都沒有。
松子很孤獨,很委屈,她有些嫉妒久美,可以得到父親的關愛,但久美是自己的親人,她很可憐,自己不應該責怪她。
孤獨的松子常常一個人到家附近的小河邊發呆,她喜歡唱歌。
“揉成小小的一團,和風兒說話吧
大大地伸展開,曬曬太陽吧”
父親有一次破天荒地帶松子去了游樂園。
松子看父親有些悶悶不樂,于是學著臺上的小丑在父親面前扮起了鬼臉。
許久不見的,父親笑了。
松子很開心,原來,這樣就可以讓父親笑,這樣就可以得到父親的關注。
從那以后,松子常常做這個鬼臉,只為了討得父親的歡心,從久美那兒分得父親的一些愛。
父親,你不只有久美一個孩子,看看我的鬼臉好笑不?你也多關注我一下唄...
孩子要博得大人的關注,總是有很多滑稽幼稚的方法。
可是,還不夠,松子要做更多,要做父親期望的工作,成為讓父親滿意的女兒,這樣父親才能永遠愛自己。
昭和46年 ?松子23歲
松子如父親期望的那樣,成為了一名老師。
她愛唱歌,她帶著學生們,在她童年時最愛的那條小河上泛舟,歌唱。
夕陽西下,歌聲繚繞,美的像一幅畫,連河邊打架斗毆的高中生都看得癡了。
意外發生在休學旅行的途中。
旅店老板的錢被偷了,教職工們都紛紛懷疑是松子班上的不良少年阿龍干的,松子極力維護自己的學生。不管他平時是怎樣的人,作為老師都一定要信任自己的學生。
松子認為自己應該信任阿龍,但松子其實也懷疑阿龍。
松子有些矛盾。
松子還是找來了阿龍:錢是你偷得嗎?
像傻瓜一樣,問得那么直白。
阿龍矢口否認:老師你是在懷疑自己的學生嗎?
松子有些糾結,但最后她還是告訴旅店老板,錢是自己偷得,希望他不要告訴別的老師。然后自己湊錢還給了他。
這一切湊巧被教導主任發現,他說:我可以告訴老師們,這事兒是學生干的,也不會匯報給學校...前提是,你要讓我看看你的胸...
忘了說,松子很美,身材也很好。當然,這不構成潛規則的理由。
松子幾乎沒有猶豫就照辦了,她不能失去自己的工作,這樣父親會失望。
然而事情還是敗露了,校長、教導主任一同譴責她,阿龍指認她,連她當時的戀人,同是學校的一位老師,也只是在一旁冷眼旁觀。
就在不久前,他還露出自己潔白的牙齒,沖著松子微笑。松子很喜歡他那口白牙,她把自己從小到大的經歷毫無保留得告訴了他,也把與他之間的種種告訴久美,被父親知道后甚至責罵她不考慮無法戀愛的久美的心情。
松子很氣憤,“你一點都不可憐”她當時是這樣對久美說的,這么多年,你幾乎擁有父親所有的愛,你哪里可憐了。
松子終究無法繼續待在學校,她辭了職,也離開了家。
走的那一天,久美死死地抱住她,姐姐,你不要走,求求你不要走。
久美很依賴自己的姐姐,對她來說,自己的世界就只有這個家,姐姐走了,這個家就不完整了。
松子狠狠地推開久美,提著自己的行李頭也不回得沖了出去,沿著那條小河,不知要去向什么地方。
幾個月后,父親去世了。
他的日記每一天的結尾都是同樣的一句話:沒有松子的消息。
這份愛來得似乎有點太遲,卻又足以讓松子感動。
得知這個消息時的松子,正在和一個作家交往,他叫八女川。
作家是個偏執的人,極端又自負,常常打罵松子。他很愛松子,至少松子是這樣認為的。
松子不愿責怪他的暴戾和喜怒無常,她需要這樣一個依靠,需要一個人寄托自己的情感,否則就沒有活下去的希望。
而在一個雨夜,作家自殺了。
他狂熱太宰治,覺得自己就是太宰的轉世。所以,他留給松子一句“生まれて すみません”,就沖向了火車。臨死前,他望著松子微笑,一瞬間,鮮血四濺,又被雨水沖刷,一只斷腿飛向天空又砸到松子面前。
作家死了,他是不是真的像太宰治一樣不重要,但他選擇了和太宰治一樣的結局,可所有人都會走向這樣的結局。
松子又變成了一個人。
但很快,松子找到了下一個港灣,死去作家的競爭對手,岡野健夫。
她又開始唱歌了。
上帝似乎不愿讓她幸福下去,她做岡野情婦的事,很快就被岡野的老婆發現了。
岡野不打算對她負責,他和她在一起,只是因為嫉妒八女川,他要得到他的東西,包括她的女人。
岡野離開了。
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
她想起所有曾傷害過自己的人,在房間里近乎奔潰地尖叫,在她和岡野一同筑造的小屋里,擺滿了鮮花,可她還是絕望了,她以為自己絕望了。
之后,她去做了洗浴女郎,用自己的身體來討生活。
也許稱不上自暴自棄,因為岡野說:你很性感。
她做了“白夜”的雪乃,迷幻、嫵媚、萬人青睞。又是一次好景不長,老板、同事紛紛離開了,這家洗浴中心最后只剩她一個人還在跳舞,還在歌唱。
再后來,她殺了人。
對方是她的合伙人兼戀人,在最后分道揚鑣之際背叛了她。又是相似的背叛,讓她想起許多年前在那間昏暗的旅店里,老板額間一顆長了毛的丑陋的痣。
真是不好的回憶,而今yesterday once more,松子拿起刀,殺了他。像是報復一樣。
她本想跳樓自盡的,但在最后的那一刻,她緊緊地抓住了欄桿。
原來即使心想死,身體還是那么渴望活著。
殺人之后,她坐著新干線去了玉川上水。那是太宰治自殺的地方,她想死在那里。
到這樣的時刻,她還堅信唯一愛過自己的是作家。她要死在太宰治死的地方,這樣,也許就能見到堅信自己是太宰轉世的作家了。
造化弄人,她沒能死,上游關閘,水淺到剛剛沒過他的膝蓋。
而他又遇到了另一個男人。
“我叫島津賢治,是個理發師。”
這是個溫暖的男人,讓松子不禁又開始相信,自己是可以和這個人度過一生的。
短暫相處一個月后,松子被捕了。
八年有期徒刑,2800多個日夜,她沒有一天的迷茫,因為堅信有個人在家等著自己。
和那人一起構想好的美好的未來,是她堅持下去的希望。
可島津終究是等不起了。
昭和五十七年松子34歲
當櫻花再次以每秒五厘米的速度飄落,松子回來了。
小小的理發店里,支撐自己八年監獄生活的愛人,模樣還是沒有改變。
他沒有在等自己。
也是,每晚交頸而臥的人,關于自己的一切,甚至是在自己被捕后從別人口中聽來的。
島津,你在怪我吧,所以沒有等我,找了一個沒有我漂亮的妻子,你兒子和你長得真像啊,丑死了。
“我回來了”
再見。
松子做了一個理發師。這是她在監獄改造時學的技術,那時候就想著回去后,和島津一起經營理發店。
島津不等她了,她的生活還要繼續下去。
日復一日的工作倒也平淡安逸。
唯一意外的,是她沒有想到會遇到澤村惠。
惠子是她在監獄認識的朋友,如今已經嫁為人妻。那可能是繼島津之后,第二個真正給了松子快樂的人。
自理發店重逢之后,兩人成了最親密的朋友。一起逛街,一起吃飯,一起耍酒瘋,無話不說,無話不談。
松子的臉上很久都沒有那樣的笑容了。
這是比任何一段愛情都來得珍貴,毋需自己委屈求全的友情。
松子生日那天,兩個人喝得酩酊大醉,晃晃悠悠得,在大街上說著一堆白爛話。何以解憂,唯有酗酒。
惠子邀請松子到自己家去,松子欣然答應,來到公寓樓下,惠子沖子對講機里的老公大聲叫喚:我回來了!
那一刻,松子退縮了。她強顏歡笑,又匆匆逃開。惠子一時理解不了這樣的轉變,酒醉的身體無法思考更多,她也就任由松子離開。
她如果知道了后來的事,也許當初就算死都不會放松子獨自離開。
松子獨自坐在便利店,吃著一塊草莓蛋糕,“生日快樂”,她喃喃自語。
真好啊,惠子有一個疼愛自己的人,有生活目標,而我......
不是嫉妒,只是單純地羨慕。連最后的溫暖都要逃開,放任自己一個人,仿佛不把自己逼向深淵就沒有辦法得到溫暖。
深淵,還是來了。
和那個男人在雨夜重逢——總是雨天,伴隨著如此多不好的回憶——龍洋一,曾經因為旅店盜竊事件幾乎改變她人生軌跡的學生,同樣也是在夕陽下癡癡望著她曼妙身姿的學生。
他沒變,高中是個小混混,現在是個長大的小混混。
雨水映著夜店迷幻的燈光,他看上去有些局促不安。哪怕是在學生時代,他都沒用這樣小心翼翼的眼神看過松子,像是犯錯的孩子,在試探大人的態度。
是愧疚吧,因為一時的孩子氣,害了松子。他匆匆告了別,也許還沒想好如何面對。
鬼使神差地,松子對阿龍說:送我回家吧。
也許是為了確定什么,也許是為了抓住什么,松子自己都不知道。
紅色轎車上,松子把自己離開學校后的事情都告訴了阿龍。又一次向一個男人和盤托出自己的人生,她大概沒有意識到,這樣的行為只是一次次地將她往深淵里推,就像一個命運的詛咒。
她問阿龍,那錢,是你偷的嗎?
是我...
好像突然寬心了,時至今日這個答案已經不重要了,當初污蔑自己的人現在已經無處可尋,而那之后的人生,支離破碎,好像怎樣都沒什么所謂了。只是,只是...
她輕笑,眼底帶淚,你就這么討厭我?
不,我愛你...松子萬萬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回答,或者她其實有預感,只是不確定,不相信。
松子覺得異常荒唐,這一切都像一場鬧劇一樣,一個說著愛她的人,親手促成了她所有的悲劇。這種愛太沉重。
“真討厭下雨...”雨好像也是一個詛咒。
松子逃走了,她想逃避這種過于沉重的感情,她太怕受傷害。
同時,她又太過渴望愛,多久了呢,沒有聽到這句話,我愛你,愛就夠了,空蕩蕩的屋子是地獄,和他在一起也是地獄。
那,我們一起下地獄吧。
阿龍喜怒無常,松子又是夜以繼日的鼻青臉腫。
她還是妄圖在這樣的地獄找到一絲絲的光明。她勸阿龍,別做小混混了,他們可以一起,可以有不一樣的未來。
而換來的,只是辱罵和毆打。
一如曾經作家帶給他的噩夢。
阿龍愛她,作家也愛他,但人類就是這樣,一定要通過傷害最親密的人來求得心理上的自我安慰,潛意識里固執得相信,他們不會離開,他們會寬恕,所以毫無克制地發泄。
這種愛很變態,又很可憐。
終于,松子放棄了所有的掙扎。你要做混混,好,那我就做一個混混女。
只要不是一個人,怎樣都好。
地獄也許就是這樣,全然的黑暗,如果你渴求在這樣的黑暗中尋找光明,注定會傷得體無完膚。所以,干脆地墮落,不帶任何留戀。
可是,連地獄都沒有辦法讓自己安穩地待下去嗎?
阿龍私用黑幫公款,被四處追殺,最終他報了警。
阿龍入獄了,逃難時他和松子承諾好的未來,也無法兌現了。
隔著監獄的高墻,他們默默向對方許諾。
我愛他,所以會等著他。
我愛她,所以要遠離她。
這是一場注定悲劇結尾的愛情,因為愛在彼此心里滄海桑田,已然是不一樣了。
昭和六十三年松子40歲
白雪,玫瑰,穿著一黑一白的兩個人,宛若一幅凄美的畫。
阿龍給了這個一直等待他的女人狠狠的一拳。
然后,因為打架,再次入獄。
松子的愛,太過于耀眼,是他要不起的。
他來到神父的面前,虔誠詢問,究竟何為上帝之愛。
上帝的愛,永遠在寬恕,永遠在原諒。如松子,寬恕不可寬恕的他,原諒不可原諒的他。并且,愛他。
“松子,就是我的上帝啊”
明白得太晚,當他站在水中,望著遠方靜靜流淌的河流,仿佛回到18歲的年華,夕陽西下,美麗的老師泛舟歌唱,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是他回憶里最溫暖的畫面。
他淚流面面,這時候的松子已經永遠不會回來了。
離開阿龍后,松子坐著新干線開始了沒有目的的旅途。
她在一個小鎮定居,因為那兒有一條小河,像極了家鄉的那一條。
她一個人生活。再也不相信任何人,再也不愛任何人,再也不讓別人介入她的人生。
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吃東西、喝酒、看電視,小小的出租屋逐漸堆滿垃圾,變得臟臭無比。這都無所謂了,只要隨心所欲,只要自我放縱,只要這樣慢慢等待死亡的到來。
平成十一年松子51歲
松子的精神達到了奔潰的邊緣。
她在門口的墻上瘋狂的寫著“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生而為人,我很抱歉”,作家留下的絕筆,此刻她從靈魂深處堅信,自己是不該存活人間的。
平成十三年7月9日
松子死了。
躺在一片鮮花盛開的草地上,化作蝴蝶,飛去逗留過的每一個街道,飛去泛舟歌唱的小河,飛去童年玩樂的青草地,飛過過往全部的歲月,最后飛回了家,那個牽掛幾十年都沒能回去的家。
長長的階梯,通向久美的房間,曾給她痛苦的地方。她一步步走向階梯盡頭的久美。
“我回來了”
歡迎回來,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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