堅持和努力是世上最沒有意義的兩件事。但是,絕對值得。
文/素素
01
她叫李小紅,也可能是“春眠不覺曉”的曉,反正我們都叫她小紅。她人和名字一樣平凡,和我們身邊層出不窮的小強,小明沒什么區別。
之所以我記得她,大概是因為她犟,比我還犟。我沒見過比我還犟的人,她是第一個。
高一高二的時候,她住在我隔壁的宿舍。我們很少說話,不是很熟,我們唯一碰面的時候是星期四早晨,宿舍里輪流值日,星期四是我,她應該也是。我這個人懶,值日的時候也不會犧牲我按了鬧鐘后多睡的那十分鐘時間起來打掃衛生。所以每次值日,我都匆匆忙忙把拖把沾一下水,地上劃拉兩下就提著垃圾袋準備下樓,但是還是每次遲到,無一例外。
她不懶,聽她室友說她每天不到五點就起來背書了,但是她的室友們懶,每次都要等她室友們走完了她才能搞衛生。而且一個不到20平米的地她能拖五遍,之前我一直不相信,后來每個星期四都撞上她蹲在門口,眼睛在地板上快速卻又不乏嚴謹地搜索著頭發絲。她戴了一副四周邊是黑色的框架眼鏡,兩根眼鏡腿是一種俗氣的大紅,那點紅色不但沒有把整體黑色的壓抑給抵消,反而覺得又加長了。她戴著幾厘米厚的鏡片爬在地面上,如果不仔細看,感覺她整個身子都貼在了地板上,一顆別無二致的腦袋擱在肩膀上,隨著眼珠子左右晃動。像極了科學家拿著放大鏡在一本浩瀚的知識中尋找心中的朝圣。
我下樓時,總要經過她宿舍門口,然后停留兩秒,也就兩秒,然后飛快地竄下樓。偶爾望向她的時候,她會猛地抬起頭,同樣的目光投向我,她會先打招呼,我機械性地以微笑回應,再飛快地竄下樓。
除此之外,我們很少有肢體上的交流,當然精神上也沒有。關于她很多事情,我都是從她室友口中得知。比如,凌晨兩點時,她還沒有睡,躡手躡腳地拿著手電筒跑到衛生間里背書。我們高一的時候,10點以后熄了燈,是不允許點燈熬夜學習的,那時候勤奮的大多數不是躲在被子里,就是躲在廁所里。別問我為什么知道,雖然懶,但也勤奮過。
02.
我和她一個室友在高一的時候關系不錯,經常相約一起去上課、吃飯。所以兩個女生走在一起,夾菜飯后之余難免吐槽八卦一點班里宿舍里的事情。她室友不是很喜歡她,這種不是很喜歡的程度快要接近厭惡。因為她室友睡眠不是很好,稍微有點動靜就會被打攪到,而她睡得晚,起得又早。最重要的一點,是她睡覺有個毛病——打呼嚕。
而她這個室友正好睡在她下床,每天一打呼嚕,全宿舍都在回蕩。她室友剛開始不好意思說,每天深夜里翻來覆去,用枕頭捂著耳朵,要么蒙在被子里。可是,這也不是長久之計,睡眠質量不佳導致上課無法集中精神,每天頂著一對黑眼圈和我抱怨。除此之外,她常常定五點的鬧鈴,鬧鈴把全宿舍人都叫醒了,她還在呼呼大睡。有一次把她室友惹急了,在下床踢床板,后來直接上去把她揪起來,說些難聽的狠話。然而,她不會反駁一句,低著頭,佝僂著身軀,嘴上不停地冒出一句接著一句的“對不起”,和復讀機似的。她室友和我說到踢床板的時候,唾沫橫飛,一副雄赳赳的架勢,仿佛取得了戰爭的勝利,我看到唾沫星子都濺到她自己的飯里了,我沒好意思提醒她。
話說多了,是會受影響的。本來我對小紅沒什么印象,成天有人在我耳朵邊念念叨叨嗡嗡作響,我對一個人的認知雛形就逐漸呈現了出來。我想,哦,原來她是這樣的人啊!不由得也跟著心生厭惡之情。
03.
她在我們班成績不是很好,也可以說不好。我們班是按成績分的座位,她總是坐在后幾排。坐在后面的大多數都是一些不學習的男生。一上晚自習,他們就擺開陣勢,嗑瓜子,打撲克,男男女女,兩兩三三開始嘮家常,三個小時混了過去,一天也就混過去了。班主任也做過思想工作,一次兩次,第三次,也就放棄了。
有些人,自己不爭氣,誰看見了也牙癢癢,但是誰也不可能拿著氣管子去打點氣,畢竟有的人連氣門都找不到在哪。
小紅不一樣,她坐在后面就像一鍋餿了的湯掉進去一棵白蓮花。她這棵白蓮花清新但不脫俗。因為,在某種程度上她和他們是一樣的,哪種程度,就是成績單上的排名。她的努力我們是看得到的,但是也只有看在眼里的努力,卻沒有看在眼里的成果。
我曾無聊時在課間仔細打量過她,她留著一頭短發,男孩子的毛寸頭,烏黑亮麗,是真的亮,頭發油膩膩的幾根粘合在一起貼在頭皮上,如果仔細數都能數清楚有幾根。有一天我竟然發現新大陸似的看到她蓬松的一頭亂發架在腦袋上。腦后勺還有一小撮翹著,她一走路那小撮像在唱歌似的,歡快地跳躍著。我猜她昨天晚上肯定洗頭發了,而且洗完就睡了,說不定早晨都沒照鏡子,應該心里還想著昨天背得英文單詞。
然而我一個星期最多見一回那會唱歌的小撮頭發,大多數都像泄了氣的皮球黏在頭皮上,不肯爬起來。我們學校要求每天穿校服的,褲腿寬的走起路來都帶風,很多同學都悄悄改了改褲腳,尤其女同學們都愛臭美,基本上都改到貼著小腿,露出小巧的腳踝和完美的曲線。可她沒有,三年來她穿著那條肥大的褲子,像個玩偶被裝進麻袋里一樣,每當她走過我身邊時,我都能聽到她褲腿在地上刷拉刷拉的聲音,褲腳早就被磨破了邊,像月球表面,坑坑洼洼,可她從來沒有挽起來過,一直都是那樣刷拉刷拉。倒是她校服里面穿得襯衫很別致,每天都有不同的花邊露在領口外面,好像也給每天無趣的生活增添了一點色彩。
她只有在上課的時候才會挺直了她那被書包壓得有點駝背的脊梁,耳朵也跟著英氣十足,感覺耳朵里的汗毛都豎了起來。聽她旁邊的人講,有時候她上課也在睡覺,只不過不看閉著的眼睛根本看不出來,真是神了。不過課間,我從來沒見過她爬在桌子上睡覺,什么時候把頭望向她那邊,她什么時候都在低著頭看書,嘴里還時不時念叨著什么。
時而看到她離開桌邊,大多數時候是上廁所,女衛生間就在我們班隔壁,中間有一堵墻,她一般會低著頭踏出班門,一直低著頭貼著墻迅速走去再低著頭迅速走回來,如果不小心有人撞上來,或者聽到有人喊她,她才會緩緩抬起來,呆滯的眼神迎著上面的空氣,嘴角揚起,露出恰到好處的弧度和潔白的兩顆門牙。有一次,她就是這樣和我笑的,我竟被這個笑容迷住,不是有多好看,就是覺得她是發自內心地在和你笑。
有時也會在上學或者放學路上碰到她,不管上學還是放學,她總是背著一個黑色鑲有黃邊的大書包低著頭以一種趕早班車的速度靠著路沿大步走去,哪怕有時候路過我身邊,我也不會和她結伴而行,跟不上她的腳步,更多的時候,是不屑于這個速度,不知道心里哪來升起的鄙夷,大概從內心覺得這個速度放在一個帶來不了效率的人身上是一種愚蠢。
她不管做什么都是一個人,而且很快,快到你不可置信。我曾目睹她一個人端著餐盤,盤子里除了粒粒可見的米飯還有幾根青菜葉子,最多見過盤子里有兩個菜。她一般都會找個偏僻的角落,坐下來,狼吞虎咽地吃完,整個過程都不會抬一下頭,然后匆匆端著盤子放到收餐具的地方就走了。
總覺得,她去參加個什么比賽肯定能獲得冠軍,只要是比賽速度的就行。
04
上了高二文理分科,從文科班轉來我們班一個女生。從此小紅不再孤單,經常看到她們倆走在一起,有時候從背后看,你都分不清哪個是小紅,哪個是那個女生。太像了,尤其是走路的速度,感覺下一秒就飛了起來。那個女生頭發比她還亂,但是并不油膩,一圈一圈的盤繞在頭頂,像是量身定造一般。
沒過多久,我在路上又看到小紅經常一個人走來走去,還是那個驚人的速度。納悶之時,月考成績單分發到每個人手里,小紅還是穩如泰山地坐在后幾排,好像一直也沒動過,可是那個剛來的女生一下子躥到了前三排,全班人刮目相看,相貌平平,成績卻不平。所有人剛來時對人家的不屑換成了仰慕。畢竟學生時代,除了相貌能引起人的注意,也就是成績上那幾位阿拉伯數字了。
小紅落了單,看上去同樣的平凡卻各有不同的平凡。不知道為什么,那一刻,我心底竟升起了一絲憐憫之心,這種夾雜著同情和鄙夷的情緒幸好迅速熄滅了。畢竟在一個不如對方努力,自己成績也沒比人家好哪去的人身上找優越感,不是什么值得歌頌的戰績。
那連影子都有點孤單的小紅就這樣又飄蕩在校園里,不過大多數人是不會發現這一變化的,因為從來沒有人會關注到她。就像我,也有很長時間沒有去看她今天有沒有洗頭發。
每個人的生活中心永遠都是自己。能激起波瀾的除非在中心扔顆石子,值得讓所有人望向那顆石子。
05
很快,高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面而來。我們班里大多數人都急得團團轉,父母也是。不久,很多人就搬離了宿舍,父母在學校附近租房子陪孩子熬過高三。我們宿舍就剩下了兩個人,為了方便管理,不得已把我們兩個人調到了不同的宿舍,我恰好被安排到隔壁,也就是小紅的宿舍。
小紅宿舍的那個室友在高二的時候就搬了出去,估計是不堪忍受,也許也是為了父母在身邊照顧得更好一點。總之走了,原因不得而知。
我住進去的第一天,就內心惶恐,畢竟曾經耳邊充斥著她的種種陋習,盡管我睡眠不是很差,但也經不起折騰,高三了,誰都像安靜地往上拼一把。
住了一段時間后,卻發現一切擔心都是多余的。她每天睡得是很晚,不過我卻發現她是有意睡得晚一些,而不是就專門為了學習。有一次我半夜醒來上廁所看到她爬在桌子上,我捅了捅她,讓她上床睡。她說你們都睡了?我說是啊,我說以后你稍微睡早一點,熬夜沒有效率也白熬。她說我打呼嚕,你們不睡,我怕我睡著了吵得你們睡不著,要是半夜你們被吵醒你就踢踢我床板。我睡在她下鋪,也就是她以前室友的那個地方。我點了點頭,眼角泛光,沒說話,趕緊躲到被窩里。
她是有種種陋習,比如睡覺打呼嚕,我每次想踢床板的時候發現她捂著被子,捂得嚴嚴實實的,我生怕她捂斷氣呢,就起來把她被子往下揪一揪,之后躺下聽到她翻了個身再也沒有動靜,我們睡得都很安心。再比如她五點的鬧鈴,估計我們宿舍人這輩子都要感謝她那個鬧鈴,高三的時候冒著北方刺骨的嚴寒,從暖和的被窩里爬出來,抬頭望向窗外,分不清是深夜還是凌晨,我們已經開始背書了。不是那個鬧鈴,可能我的懶癌要貫穿我整個高中生涯。
和她住在一起,她的勤奮我是眼睜睜地看在心里。高三上學期的嚴冬,為了節省時間,她前一天晚上就把牙刷好臉洗好,起床后從水龍頭里刺骨的冰水接過一點放在手里,生硬地覆蓋在臉上,清醒一點后拿起毛巾隨意擦了擦,就背著書包走了。雖然對于我早晚都要刷牙洗臉的人實在不能理解,頭天晚上能代替第二天洗漱的行為,但是真的被震撼到了。她每天都是第一個到班里的人,除了星期四。每次我來到班里,她的座位還是空的,我就知道她又在撿頭發。
高三,所有人的一場噩夢。在所有人都整裝待發,拼了命地往前沖時,她那驚人的速度放在全場的景觀中顯得有點黯淡無奇。只是還是會經常看到她低著頭匆匆走過,見到我會和我打招呼,還是那個微笑。還是會在上課時挺直了身子,下課時奮筆疾書,不常常說話,很少提問。我偶爾在一摞一摞的復習資料中抬起頭,扶了扶鼻梁上沉重的眼鏡框,左右望望,會在大片藍色校服領口中看到一抹花邊俏皮地別在領子上。大概也算高三里,各種公式方程式里的一道風景吧。
后來,不知道哪次抬頭發現這道風景消失了,我順著方向找尋過去,發現了空落落的座位,班里風言風語傳開,只是再也沒看到那個快速的腳步從我身邊滑過。
很快,終究倒計時代替了一切躁動。人們都低著頭,誰都顧不上抬頭看風景。
06
噩夢終會結束,醒來后多數人只會覺得虛驚一場。畢業離校那天,我在宿舍收拾東西,突然有人敲門,聲音很輕的那種,仿佛害怕驚醒睡夢中的人。我看了看手表,恰是午休之時,只不過那天誰都無心睡眠。我打開門,是一個中年婦女,穿著很樸素,發際之間有幾根白發,她微笑著沖我示意是否方便進來,我恍然覺得這笑容似曾相識,隔了兩秒我趕緊說快進快進。她說她是小紅的媽媽,來幫她拿東西。
我點頭表示了解,然后她媽媽從胳肢窩下夾著的一個灰麻色,上面布滿油繭的口袋里抽出一大塊皺巴巴的棉麻布,放在地上,然后開始卷鋪蓋。我正在收拾書,好奇心的催使下,我旁敲側擊地問:“小紅怎么一直沒來上課?”
她媽媽突然停下了手里的活,轉過身來,看了我一眼,坐了下來,把兩鬢間從細密的頭發里掉下來的幾根細碎的發絲別到耳后,說:“她爸爸前幾天干活時,出了事。她知道了以后死活不高考了,我在家又是打又是罵,最后都給她跪下來了,她也不肯來上學了。她說自己反正學習不好,再努力也考不上好大學,還不如在家幫我干點活,我知道這孩子是心疼我。實不相瞞,小紅她小時候因為一次意外,腦子受過打擊,從小自卑,不敢與人交往。但是執拗的很,決定的事,誰也改變不了。”
我手里的書突然掉到了地上都沒有發現,恍然出了神。想起她上一次為了省錢讓我一個只給自己剪過劉海的人給她剪頭發,剪完她還捧著鏡子左右端詳,說比理發館剪得都好看。想起有一次搬柜子的時候,我說我們搬不進來,等宿管阿姨來幫忙吧,結果她一個人站在那里時不時地咬著手指頭想辦法,非說她能行。我不屑地看著她,以一種看笑話的心態看著她,心里無比得意。十分鐘后她卻一個人搬了進來,我看得目瞪口呆,更多的是羞愧難當。最后又想起她嘴角好看的弧度,我也不由地揚起相似的弧度。
活得努力的人很多,努力活得有脾氣的人卻很少。而且,如果說努力,她絕對不是最努力的那一個。
后來她媽媽收拾好行李就走了,我送她媽媽出去,站在樓道里望著那個消瘦的背影,胳膊下摟著一大包行李,漸漸消失在樓梯拐彎處,再也沒有出現。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
07
那個聒噪難耐的夏天過去后,有一天我在班群里問,誰知道小紅有沒有高考,考了多少,去了哪個學校?
問了好幾遍,屏幕上都是我的聊天框,沒有一個人接話,也不知道是大家都不知道還是大家都忘了小紅是哪個人。
過了好幾天有人在下面回復了一句:“聽說在讀師范大學。”
我也沒看是誰回復的,就這么空落落一句話擱置在了屏幕上,我的心也跟著空落落的。不久之后,大家都在群里談起各自大學的學校情況,群里又熱鬧起來,恢復了往常,我卻一句話都參與不進來,多數相似的美好讓人生厭。至于小紅,和她的所有都被遺忘在了人們對未來幻想的風中。
我和小紅就這樣再也沒有聯系。
很多年后,同學聚會,大家聚在一起,推杯換盞之間感嘆當年。喜歡過的姑娘如今已為人妻,暗戀過得少年現在大腹便便,各有各得輝煌,各有各得末落,最后都化作酒流淌在了肚子里。只是,當年班里那個像風一樣竄來竄去的姑娘,人們仿佛約定好了一樣,閉口不提。
不知道是誰喝多了,打了個飽嗝,隨著嗝聲還從嘴里冒出酸臭的酒氣和羊肉的臊味,隔著老遠都從空氣傳到鼻子里。隨著而來的一句是:“五年前許下的夢想,誰都沒實現,聽說就李小紅當了老師……”
我腦袋嗡地一聲,后面說什么再沒聽清,李小紅三個字在我眼前閃爍。
高考畢業時,老師讓我們說說五年后的自己,還一個人一個人的給我們錄了視頻。我說五年后想出一本自己書。有人說考研出國,有人從政,有人做醫。各自雄心勃勃,壯志凌云。
李小紅站了起來,對著鏡頭說:“我想當個普通的老師。”沒有唏噓,沒有嘲笑,整個班里都沉浸在分別的悲傷氣氛中,只是如今有人還真的記得她說過這句話,我卻甚是激動。
想想三年她的成績都沒有為她的努力買過一次單。想想我們都曾在角落里眼神閃躲地討論過她。此時,我,我們,所有人都沒有了嘲笑和不屑這份平凡的努力的優越感。
大多數平凡的人注定要過著平凡的生活。生活不能像翻滾的雞湯一樣,隨時都在沸騰。
堅持和努力是世上最沒有意義的兩件事。
但是,絕對值得。
我坐在飯桌前,低著頭,始終說不出一句話。我想,我們很多人都沒有聯系她,包括我,大概不是因為忘了她,而是聽到她過得挺好的消息,第一時間內心泛起來的情緒不是欣慰,而是一絲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