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茹見父親睡著了,松了口氣。她起身出了病房,輕輕帶上門。
此時,中午時分已經過半。醫院里的嘈雜和繁忙都暫時停頓下來。護士趴在接待臺后的桌面上抓緊時間瞇睡著,過道里偶爾有一兩個穿著病號服的病人手捂著肚子,彎著腰,佝僂著背,緩緩行走著。有些有家屬陪著,有些沒有。穆茹唏噓著他們正經歷著的痛,胡思亂想著他們遭遇了什么。這些人盡管虛弱,但看得出正在慢慢好起來,正在走向可能康復的未來。
過道兩旁是一間挨著一間的病房,一些病房的門半開著,虛虛實實地。往里看去,床上的病人們似乎都輕飄飄的,躺在床上的身軀蓋在厚的被子下,遠遠看著好像遁了形般,只有床和被子是真實存在的。旁邊陪護的家屬歪坐在木椅上,疲憊愁苦,睡意沉沉。
在整個醫院都在打盹的中午時分,穆茹在過道里漫無目地的蕩來蕩去。她在這里已經呆了十多天,熟悉了這里的一切,去哪里找醫生護士,去哪里打開水倒垃圾,一清二楚。
除了白大褂辦公室的門緊閉著外,一切都是如常。穆茹走過去一趟,門關著,走回來一趟,門還沒開。她覺得這中午好漫長啊,怎么還沒到上班時間呢。穆茹又這樣來來回回地走了幾趟,她幻想著那扇門能在她經過的時候忽然打開,睡眼惺忪的白大褂正披上衣服往外走出來,好像不經意地遇見她。她想哪怕什么也不說,相互點點頭,像一陣風,瀟灑地從她身邊走過,去上他的班,救治他的病人,都好。
穆茹被自己內心的這份騷動和渴望操縱著,像只貓,輕手輕腳地,在過道里喵來喵去。不為得到,只為遇見。可是,所有的想象都是想象,那門一直關著。
下午上班時間到了,護士們又開始在病房間穿梭,給病人換藥、打針、護理。床上的病人們有的醒來了,坐了起來。有的醒了,依然坐不起來,只有睜開的眼睛證明一切正在復蘇過來。只是白大褂辦公室的門還一直關著。
穆茹回到病房,父親還好,高燒徹底退了,人還睡著。麗麗又進來了,喚醒了父親,給父親換藥、吸痰、喂水。穆茹照樣在旁邊幫著忙,心卻還想著那扇門,他去哪兒了呢,怎么不見他上班呢?
在這之前,穆茹記不清白大褂是不是天天都上班,總之,父親的病需要他的時候,她總能第一時間找到他。也許他也常不在,只是那時自己沒有在意。可是,今天感覺不同了,他是不是時時刻刻都在自己身邊,變得這么重要和緊迫了!她承認不僅是因為父親的病需要他治療,更多的是自己心里有了這個男人,開始需要這個男人了。
“麗麗,你奶奶還好吧?”穆茹與麗麗閑聊起來。
“她現在挺好的,家里請了個保姆阿姨,她自己可以讓保姆阿姨扶著走幾步路了。腦梗病人的康復急不來,要慢慢恢復。當時我奶奶情況也滿嚴重的,現在不都挺過來了嘛。所以啊,叔叔還年輕,身體抵抗力強,會好起來的。”麗麗總是鼓勵穆茹一家人。穆茹聽著麗麗的話,徒然就增加了對治好父親的信心,一個七八十歲的老太太都能搶救過來,還能慢慢好起來。相比起來,父親還算年富力壯,奇跡怎么就不會發生呢?
“爸,聽到了嗎?麗麗的奶奶都七八十歲了,和你一樣得了腦梗,現在都治好了呢,你一定沒問題的,好好配合醫生護士啊。我們一起加油!”穆茹語調輕松地對父親說。父親一定聽明白了穆茹的話,右眼一閃一閃的,穆茹相信那該是求生的信心和勇氣。
穆茹看著一身白色護士衣帽的麗麗,那么青春靚麗、單純樂觀,多么美好的一個女孩子。“麗麗,下午怎么沒見你們薄主任呢?他平時好像天天都在……”穆茹終是沒有忍住試探著問麗麗。
“噢,他們主任們都有輪休,今天輪到他了。本來上午也不該回來的,不知為什么他又回來了一趟,順帶又看了看幾個危重病人的情況,包括叔叔的情況,專門交待了我們,才走的。”麗麗渾然不覺地回答著。
“噢,原來這樣。你們醫生、護士也真不容易啊。工作辛苦,責任又大,還要上夜班。這回要不是天天和你們廝守在一起,還真的沒有這個體會呢。”
“嗯。辛苦是辛苦點兒,不過,習慣了就好了。我從護校畢業就分配到這里干這個工作了,一直都這樣的。”麗麗神情怡然,邊為父親做著各種處理,邊說著話。穆茹觀察到,清理傷口、吸痰、鼻飼這樣在旁人看來多少有些心理障礙的事,在她的眼里、心里、手里,與加工一件工藝品,甚至創作一件藝術品一樣沒有區別,既充滿熱情,又仔細認真。穆茹看著麗麗,突然有所領悟,真正的慈悲是不是就是對任何人、任何事都沒有分別心呢?
“吃午飯了啦,我給你們父女倆帶飯來了。”母親帶著她特有的腔調,還有周身未消的寒氣推門進來了。
“今天外面真冷啊,今年冬天真邪門兒了,怎么這么冷啊。這一路過來,保溫飯盒還不知保不保溫了。”母親說著,放下手里拎的大包小包,第一時間走到老伴跟前。她立刻就驚叫起來:“啊,老天啊,我老伴眼睛怎么了,你們看看,你們都把我老伴治成啥樣子了!”母親看到父親的左眼給遮住了,不問青紅皂白就沖麗麗喊起來。
“媽,你小聲點,別嚇著我爸。我都問過醫生了,這么多天靠喝流質食物,營養缺乏,眼底會出現病變模糊的,另外,這兩天又發燒,都有關系的。醫生已經給處理過了。薄主任今天本來輪休,上午專門回來看了父親,囑咐了醫生護士們才走的。你放心吧,著急也沒用,現在只能邊調理邊等待他能恢復自主呼吸。”穆茹放低聲音給母親解釋著。
“噢,真是遭罪啊,遭罪。咦,你吃中午飯了嗎?”母親不自覺地又提高了聲調,大聲問穆茹。母親年輕時在大型紡織廠工作,那份工作讓她們這樣的女工常年在“咔噠”、“咔噠”震耳欲聾的織布機聲工作,嚴重損傷了像母親這樣的一代女工的正常聽力,她們再也不會溫柔低聲地說話了。
“我早上吃得晚,也吃得多,不餓,這會兒也不想吃。”穆茹如實回答母親。
“我就知道你沒吃飯,怕長胖,就餓肚子。再說你婆婆家的早餐,牛奶、雞蛋、油條、面包,還有小炒,比咱家的晚餐還好,你當然不習慣吃我做的飯了。”
聽這話,穆茹敏銳感覺到母親又要開始莫名其妙找茬了。她趕緊說:“好,好,我現在吃。”她迅速打開母親帶來的飯盒,滿滿一盒湯飯,依然熱騰騰的,那肉、菜、面充分混煮,散發著濃香,還帶著點微微的醋酸味兒。這是母親做的湯飯特有的味道。穆茹打心底還是喜歡自家的飯菜的,她大口大口吃起來。
母親看穆茹乖乖聽她話,吃她做的飯,多少有些得意,不再糾纏了。她走到父親床邊:“老伴,我也給你帶了飯來了,還加了肉末,看來得多給你加點營養才行啊,要不然,你營養跟不上,那只眼睛也瞎了,可怎么辦呢。”母親自言自語,嘮嘮叨叨地和父親說著。盡管有些話在穆茹聽來很不合適講給病重的父親聽,但她也知道像母親這樣性格的人,內心的焦慮和愁苦是她想掩飾也掩飾不了的,她們沒有自我覺知的能力,無所顧忌的絮叨是唯一減輕壓力的方式。
“媽,我上午去了你們單位,財務科的人說不能再給我爸錢了。后來碰見鄭伯伯,他現在是你們單位的工會主席,他把我叫過去,了解了我爸的情況,主動說幫忙再為我爸申請些補助,就讓我先回來了。沒想到我把蝶兒送回家再趕回醫院,就聽說醫務科已經通知急診科室的醫生護士,我爸的醫療費已經繳上了,可以繼續治療了。”穆茹邊吃邊向母親匯報。
“我就說你從財務那里要不到錢吧,你還不信!財務科那幫女人,才不會管別人家的死活,只會看別人家的笑話。你信不信,你走了,她們肯定會說,喲,他們家女兒不是去廣州了嘛,那邊不是很有錢嘛,干嘛還要向我們這個窮單位要錢呢。肯定混得不咋樣!咦,你怎么那么快就回來了,怎么不多磨磨嘴皮子呢。你現在知道我為什么那么省吃儉用了吧,我要讓你們吃好,穿好,還要把你們都供養上了大學,我就是要爭口氣,讓他們別小看咱家。你媽我這輩子是沒有出人頭地的機會了,可我家三個孩子,尤其是你們兩個大的,那可比她們那些人家的孩子強多了,有出息多了。等你爸病好了,我要和你爸去廣州,好好玩玩,氣死她們。”母親自顧自地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