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還不趕緊套繩,站著不動!”爸爸怒道,媽媽才從一臉茫然中驚醒,麻溜的把繩子套在轉向船上。這個套繩的動作每天重復好幾遍,這十年到底重復了多少遍呀,一船有又一船……
? 讀到這,你或許不懂他們到底在做什么工作。“船家人?” 難道是在河里捕魚的?你想像著日出時分,迎著太陽,戴著蓑笠帽,在波光粼粼的湖面撒網的身影。不,那不是他們。難道是載客游玩的?你又開始想象著,哼著小曲,在江南小橋流水的小河里撐著槳,晃晃悠悠的身影多美啊。不,這也不是他們。難道他們在大河里那穿梭的運輸船上?難道他們是在大海里的郵輪上?不,沒這么高大上。
? 有一種船,我們稱之為“爛泥船”,字面意思就是運輸爛泥的船。這種船也是運輸船,不過較小。以拉泥為主,用于河道疏浚。我們家的就是一條80噸的船,吃水1米多深。經常在小河道里穿梭,有時還要升降船蓬子以通過矮橋。也經常在湖邊的淺水處裝泥,挖機如果沒把河道挖的夠寬夠深,就會淺船,拉的油門直冒黑煙。大船無法做的工作,小船就這樣派上用場了。
爛泥船是需要和轉向船合作的。轉向船,其實就是有吊機的船,可以抓卸貨物。有的不是吊機,而是挖掘機,就稱之為挖機船。現在一般用挖機船抓泥,抓的快,裝的快。用25噸刁的吊機船卸泥,斗子大,卸的快。這些東西,我以前也不懂,直到父母離開我出去干開船營生那一年的春節,我去船上看他們,慢慢看,慢慢問,才知道他們的工作,和他們一天天的經歷。
? 太苦了,一苦就是十年整。零八年出去的,今年一八年了,可不是整整十年。可一個人有多少個十年啊。為了家庭和孩子,父母遠走他鄉,開著小船,在不同城市的不同鄉村的彎曲小河道里,又或許是在太湖、滆湖、長蕩湖等各種湖里,一漂就是十年。船就是他們的家,船就是他們賴以生存的工具,他們愛它,護它。即使它不能根生在一處,總是漂蕩著,但也為他們提供了一處小窩,他們已心滿意足。
? 他們的滿足,只是對現實生活無能為力的自我寬慰。本事就這么大,也只能受這樣的操勞,忙碌才是人生,自然能吃苦。老爸總說,不干活,總不能在家里瞪著眼睛看著天花板等死啊。他們注定要忙碌一輩子,又沒有什么休閑娛樂。
? 做父母的這么想,但最做子女的怎么能這么理所當然的認為呢。孩子的心是最脆弱,最敏感的。尤其是不富裕家庭的孩子,他們看到的總是父母的辛勞和付出,恨自己不能替父母分擔,恨自己也無能為力。這種糾結注定在性格中生成孝順,還有自卑。這種貧困的自卑會在經濟富裕情況下,才會慢慢改善。
? 為了孩子們上學,有足夠的學費和生活費,不得不做出外出打工的選擇,很難很痛的選擇。剛好零八年女兒高考,父母含淚打包,鎖上家里的大門。女兒寄宿。這種在一起十八年的突然分離,心理確實無法適應。這一年,父母不言苦,但女兒知道苦。聽親戚說,吃不上菜,喝不上水。眼淚就唰唰的掉。越是苦痛,越是有壓力,高考失利。寒門確實越來越難出學子。
? 又復習一年,也考的不好,勉強上了大學。以為可以開啟人生新篇章,也不料如今是這般。不過我也很感激,也不曾放棄。只是對父母的虧欠,卻有增無減。十年,我也無法改變他們生活的狀態,他們還是船家人,對,船上的人,我的家人。年齡越大,越是容易看清現實,認清自己,明白能力所限,更理解父母。
? 這么多年來,到船上的次數越來越多,工作離得近,也方便。但更多的是想給他們更多的陪伴和關心。父母在哪,哪就是家。以前看書,一看到船這個詞或船的畫,就總想象著浩瀚大海里的那一頁扁舟,多么孤單多么寂寞啊。現實生活總是沒有書畫里那么有詩情畫意,也沒有文人騷客那么多愁善感,因為父母是尋常人,多的是言語的粗魯;也因為船是鐵造,多的是叮哐叮哐。
? 船上的生活就是實實在在的生活,空間受限,工作單調乏味。船每天在水里游來游去,一趟一趟的拉著泥巴,來回往返,這就是工作,也是生活。再鮮活的頭腦面對不堪重負的生活也會不靈光,哪會有詩,有詞,有絕句。只會想,今天能干多少船,掙多少錢,吃什么飯,這就是全部。
? 三言兩語的全部,往往是不愿多道的辛苦。我不上船,如何能知這些全部。每次上船前,都會給父母打電話問路,如何坐車,因為每一次都是在不同的地方,又在哪個村里的小河里,或又在哪個大湖的邊上,你就會明白這種漂泊感,明白他們一直在努力,在付出,不停歇。他們先告訴你的不是去的路線,而是說,不要來了,那么遠,車費那么貴,省點錢買東西吃。不過我決定的事情,他們也執拗不過我,每次說去就一定到達。錢揣在兜里,揣一陣就沒了,總不知花哪去了,也無感,但是用它買了車票,給父母買了吃穿的東西,上船看一眼就是收獲,覺得錢有所值,時間不曾浪費。
往往 高鐵、汽車、公交、小三輪都要坐一遍,才能到離他們最近的岸邊,等著他們開船經過、靠岸來接我。老早就看到老媽站在船頭向我招手,老爸開著船向我駛來。老媽用鉤子拉住岸邊的固定物,讓船靠岸更近。老爸出來接我手里的大小包,把我一把拉到船上。就這樣,開開心心的團聚了。我去了,他們也一樣干活,一天也不會歇息。船轟隆隆的聲音吵的人頭暈,還好現在換成了艙機船,以前掛機船更吵。我就靜靜的坐在平臺上,跟他們聊聊天,看看他們工作,船上沒電沒網沒娛樂。剛坐下,老媽就開始翻家里的零食,拿出老爸昨天上街特意為我買的水果,先吃一番。一路上,我偶爾向船門外望去,有時看見的是一望無際的湖面,有時是鄉村野外。每次的風光都不一樣。
? 上船多少次,就有多少種不一樣的風景。不僅僅是船外風光,更是父母臉上的光景。自然風光年年歲歲也差不了多少。花敗了,明年還會開。草枯了,春風一吹又生。而父母的身體是越來越老,臉上的皺紋也越來越深。母親需要站在船頭,來往船只密的時候會指揮下方向,更重要的是經常撐篙子改變船的方向。船在水里,不比車在岸上那樣急轉急剎急停和倒車都很自如,水是流動的,油門關了,還會因為慣性往前跑。尤其是倒船,不好把控方向,小船都需要撐船頭才能倒直一些,要不然會沖到岸上。需要母親的時候,母親總會站在那里,風里雨里大太陽里,她就會在那。
? 每次看到母親站在船頭,用盡全身力氣撐篙子的時候,我都特別心疼。因為我嘗試過撐篙子,我連篙子都拿不動發,使上全身氣力,船也一動不動。其實篙子就是大竹子桿,把它插在河道里,胳膊用力撐,腳蹬在船上各種使勁,讓船頭移動方向。篙子里面一上水就更重了。撐篙子,這絕對是體力活,很重的體力活。我這手無縛雞之力的經常被我媽嘲笑。可我明白她的力量都是鍛煉出來的,每次看見他她撐篙子就特心酸,自己又幫不上忙,她也不讓我幫。這就是母親,我就是她眼里的孩子,自己能承擔的,絕不會讓孩子承受半點。我能有這修長的寫字的手,是因為母親有布滿老繭的手。你年少時的手,也應該很美吧!
? 時間轉眼就不見,那個剛嫁做人婦的姑娘一定對生活充滿期待,眼睛里一定有光的。五十多歲的母親是芳華已逝,眼睛也混濁了,我看不見光,我只看見了對現在生活的坦然接受,不驕不躁,也不抱怨。母親常年站船頭,風吹日曬,臉上溝壑縱橫,皮膚黝黑,基本黑的也看不見斑了。每當看到她的臉,我就能看到這么多年她受的罪。臉上的風霜,眼睛里的風霜不是涂脂抹粉就能掩蓋的。
? 母親偶爾也會嘟囔父親,哪有人會真的心甘情愿的吃苦,一吃就是一輩子。尤其是女人,誰不想有錢花,誰不想自由。可以前的女人就是傳統,沒有談戀愛就結的婚姻就是這么忠貞,始終守著一個男人,他去哪,她跟哪。看著別的女人都吃香的喝辣的,誰不羨慕?母親也是個尋常女人,幾十年的風霜消磨了她的靈動可愛,堅強的如同一個男人,頂著家里半邊天。
? 家里的另一半天則在父親的肩上,幾十年風雨,一起抗。有過爭吵,也沒散,一輩子就這樣了吧。男人也不是無敵的,能力有限,也只能過能力范圍內的生活。面對母親的小嘟囔,也都忍忍。畢竟,幾十年都在一起,沒給她更優越的生活,也不能說太多。母親站船頭,父親就在船尾開著船,我就在父親背后看著他們,心想有你們在真好。或許父親也在想,有妻子在真好。
? 船一直開啊開,出神的看外面的浮光掠影,不一會兒船要到了,要靠在挖機船上裝泥。母親竟然站在船頭也出了神,父親一嗓門的喊:“還不趕緊套繩,站著不動?!” 她才驚了神,慌忙把繩子帶到別的船上。
? 她剛才是不是也在想,有丈夫和女兒在背后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