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將就一點吧。"我勸她。唐晶搖搖頭,"子君,我到這種年齡還在挑丈夫,就不打算遷就了,這好比買鉆石手表——你幾時聽見女人選鉆石表時態(tài)度將就?""什么?"我睜大了眼睛,"丈夫好比鉆石表?"唐晶笑:"對我來說,丈夫簡直就是鉆石表——我現(xiàn)在什么都有,衣食住行自給自足;且不愁沒有人陪,天天換個男伴都行,要嫁的話,自然嫁個理想的男人,斷斷不可以濫竽充數(shù),最要緊帶(戴)得出。"
唐晶看著腕上燦爛的勞力士金表,"時間到了,我得回辦公室。"我惋惜說:"我戴這只金表不好看,這個款式一定得高職婦女配用。"唐晶向我擠擠眼,"去找一份工作,為了好戴這只表。"
"媽媽,讓他走。"我轉(zhuǎn)頭,看見安兒站在我身后。"爸爸,你的話已經(jīng)說完,你可以走了。"安兒堅定地面對她父親,"何必等著看媽媽失態(tài)?"涓生對于安兒有點忌憚,他低聲問:"你不恨爸爸吧,安兒?"安兒頂撞他,"我恨不很你,你還關(guān)心嗎?你走吧,我會照顧媽媽的。"涓生咬咬牙,一轉(zhuǎn)身開門出去了。阿萍與美姬手足無措地站在我們面前,臉色像是世界末日來臨似的。安兒沉下臉對她們說:"你們快去做事,萍姐,倒杯熱茶給太太。"
"你為什么不告訴我?嗯?"我扭著唐晶不放,"你為什么不告訴我?"唐晶將我按在椅子里,"以你這樣的性格,早知也無用,一樣的手足無措。"我怔怔地落下淚來。"……我沒有做錯什么呀。"我說。唐晶嘆口氣,老實不客氣地說:"錯是一定有的,世上有幾個人愿意認(rèn)錯呢?自然都是挑別人不對。"唐晶說:"跳探戈需要兩個人,不見得全是史涓生的不是。""你……唐晶,你竟不幫——""我當(dāng)然幫你,就是為了要幫你,所以才要你認(rèn)清事實真相,你的生命長得很,沒有人為離婚而死,你還要為將來的日子打算。"
太可怕了,一天又一天,我沉寂地坐在這里,盼望他回心轉(zhuǎn)意,太可怕了。這令我想起多年之前,當(dāng)我還是個小學(xué)生,因故留堂,偌大的課室里只有我同老師兩個人,天色漸漸黑下來,我伏在書桌抄寫著一百遍"我不再亂扔廢紙",想哭又哭不出來,又氣又急,喉嚨里像塞滿了砂石似的。從那時開始,我對黃昏便存有恐懼癥,下了課或下了班總是匆匆趕回家,直到結(jié)了婚,孩子出世后,一切才淡忘。現(xiàn)在這種感覺又回來了。
唐晶拍拍我的肩膀."子君,你不會令我失望,你的勇氣回來了.是不是?在大學(xué)時你是我們之間最倔強的,為了試卷分?jǐn)?shù)錯誤吵到系主任那里去,記得嗎?一切要理智沉著地應(yīng)付,我也懂得說時容易做時難',但你是個大學(xué)生,你的本事只不過擱下生疏了.你與一般無知婦孺不同,子君……"她忽然有點哽咽。
唐晶咳嗽一聲,"要不要我今天睡在這里?"我低聲說:"不用,你陪不了一百個晚上,我要你幫忙的地方很多,但并不是今晚。"
"答應(yīng)媽媽,無論發(fā)生什么,你照樣乖乖地上學(xué),知道沒有?"我說。安兒點點頭,"你呢,"她問我,"媽媽,你會不會好好地做媽媽?"我呆一呆,緩緩地伸手掠一掠頭發(fā),"我會的。"安兒露出一絲微笑。
涓生一向體弱,拿不定主意,買層公寓都被經(jīng)紀(jì)欺侮,一向由我撐腰,日子久了,我活脫脫便是個兇婆子,他是老好人。好了,現(xiàn)在他另外找到為他出頭的人了,不需要我了。
我坐在床邊,對著床頭燈,作不了聲,偌大一張床,怎么睡呢?我根本沒有獨個兒睡過一張床,兒時與母親擠著睡,子群出生便與子群睡,嫁到史家名正言順與丈夫睡。開始時涓生有鼻鼾,我失眠,現(xiàn)在聽不到他那種有節(jié)奏的呼嚕呼嚕,我反而睡不著。天下的棄婦不止我一個人,她們都是孤枕獨眠,還有似唐晶般的單身女子,她也不見得夜夜笙歌,到街上胡亂扯個男人回來伴眠,我絕望地想,我總得習(xí)慣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