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遺孤

聲明: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本文參與伯樂聯合主題【品】之出走。

終于不負母親的臨終囑托,我要去實現她的最后一個愿望了。

在30歲生日到來的前一個月,我從地方機關考到了省里報社,當上了夢寐以求的省報記者。報社的領導知道我來自遺孤眾多的僑胞之城---方正縣。便給了我人生中的第一個選題,寫一篇關于戰后遺孤的報導。

說實話,初接到這個選題時,我的內心是帶著幾分涼意的。盡管北方已經進入了炎熱的夏季,可我還是感覺自己手腳冰涼,甚至從心中升起一絲對命運捉弄人的怨懟。

最終,還是理智占了上風。我深知作為一名合格的記者,職責和使命大于一切。我必須放棄個人情緒,讓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去。

一夜無眠,我帶著全新的身份踏上了返程汽車。

我給自己選了最后一排靠近車窗的位置,把雙腿伸長、身體后仰,讓自己用最放松的姿勢做出這個假寐的動作。再用遮陽的棒球帽蓋在了我滿是胡茬的臉上。我在思索:采訪對象有那么多,第一個該去找誰才最適合?

思來想去,我很自然地把目標鎖定在了那個叫劉小栓的人身上。這些年,他在日本中國兩頭跑,做的就是專門為遺孤提供幫助的工作。尤其是近兩年,他幫助了很多遺孤找到了親人。關于他的事跡,即使我有意屏蔽,也有所耳聞。

母親在臨終前曾特意囑咐我,一定找時間去看看他,坐下來聽聽他的故事。可因為我過不去心中的那道坎兒,這份囑托我遲遲沒能兌現。

下車后已是傍晚時分。我回到老房子簡單地吃了碗過水面條,刮了下瘋長的胡子,又在街邊買了扒肘子、方正鯽,一個沙瓤西瓜和一包麻花就奔向了劉小栓家。

我們那邊看老人時興送四盒兒禮。獨居的老人,吃的東西不用太多,重點是方便。而扒肘子、方正鯽和大麻花則是我們這最實惠最有地方特色的方便美食。

劉小栓家是一個背靠大山,面朝江邊的精致農家小院兒。

遠遠望去,坐北朝南的灰瓦房點綴在青翠的山林間,讓這方院子看起來十分的神秘、幽遠。周圍的老式籬笆墻則修得很有特色,在石頭墻和紅磚墻壘起來的村落之外,他的小院看上去寧靜、古樸,偏安一隅。

推開院門,右手邊生機盎然的菜園子首先映入眼簾。

這里結滿了應有盡有的各色果實:翠綠的矮粗胖的旱黃瓜憨敦敦地匍匐在藤條上;鼓溜溜的名喚“白不老”的豆角像風中搖曳的風鈴;豐滿的腰身修長的紫茄子像個慵懶的胖婦人;紅紅綠綠的大小辣椒則像鮮花里不可或缺的滿天星;窗根兒下是一簇簇粉色、白色、玫紅色的掃帚梅,它們正熱熱鬧鬧地朝我頻頻點頭,仿佛是在熱烈地歡迎著我的到來。

劉小栓開門來迎我了。

看到他的一瞬間,我先是一愣。他看起來與普通的“東北老頭兒”并無二樣。可能和正值盛夏有關,他很黑,看起來超乎尋常的蒼老。刀條型的臉,瞇縫的小眼睛,花白的頭發,半臉的皺紋,他的臉上和手上還爬滿了斑。

見我過來,他像是等待了很久的老朋友,熱烈地擁抱了我。還說他已恭候多時。聽著他一口大碴子味兒的東北話說得比我還溜,這讓我倍感親切,本懷著芥蒂的心開始有所松懈。出于尊重,我很自然地喚他小栓大爺。

小栓大爺給我切了半拉西瓜,還從水缸里撈出來幾根提前拔好的旱黃瓜和各色柿子,說它們是暑天里最解渴的大寶貝,他一天也離不開。

張羅完吃喝, 我們的談話終于進入了正題。

他很風趣, 開頭便說雖然自己不到五十歲,但外表年齡一直都是六十大多。還說這些年他把自己活成了一棵老樹,所有的風霜都刻在了外表上。

他的日本名字叫川島思華。還說縣里很多人都知道他,就像他知道我的名字叫王念君一樣。我們,都是有故事的人。說完他朝我爽朗一笑,露出了一排整齊的白牙。而我卻不自覺地開始臉上發燒了。

他從82年開始回國工作。尤其近三年,一有空就回老家住段時間。還說未來把工作重心徹底轉移以后,他會一直在老家住下去。畢竟,這邊需要幫助的同胞有很多,而他也想給他的養父母守靈。

說著,他站起身引我來到北窗,用下巴努了努后山的方向。看著不遠處高低起伏的土坡平靜地陷入即將到來的夜色里,我立刻就明白了。他說他已經給自己選好了墓地,就在養父母墓地的旁邊。“一切都按老規矩辦。”他強調了一句。

沉吟半刻,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起身去床邊拿出了一本畫冊。伴著屋外的蟬鳴和徐徐微風,他緩緩打開畫冊。小栓大爺的故事正式開啟了。

“我從很小的時候起,就開始記事了。雖然那時候我還不會說話,可很多的事情,至今腦子里都清晰地記得。加上后來我兩個媽媽的回憶,我知道的就更多了。”

? ? ? ? ? ? ? ? ? ? 樹 林

1945年,秋。方正縣沙河子鎮清河村已經率先進入一片寂靜。

北風漸起,凋零的楊樹葉子禁不住最后一陣秋風的吹打,從枝頭紛紛打著旋兒向下飄落。那飛揚的影子輕飄飄地落到了不知名的一角,靜靜地等待著命運最后的發落。太陽也像禁不住這突如其來的寒冷一樣,在西山頭向下一跳,早早地鉆回了被窩。至此,上了霜的東北大地與這無盡的黑夜終于合二為一,黑到了一起。

苦巴苦熬的莊稼人早早就吹燈拔蠟關緊了門戶。偶爾的一聲狺狺犬吠顯得整個村子更加寂靜了。

村外的樹林里窸窸窣窣地閃過一群影影綽綽的黑影兒。他們走得晃晃蕩蕩、七零八落,卻也寂靜無聲。仔細分辨,那身影女的多男的少,且身軀大都疲沓彎曲,有老有少,有的還是兩個影子合到了一起。仔細分辨才知道,那是婦女抱著孩子的身影。

粗重的喘息聲和疲沓的腳步聲透露了他們是經過長途跋涉才來到了這里。間或有女人發出輕微的哄孩子聲兒,從聲音和神態就能判斷得出來,雖然他們同樣凄慘,卻不是我們的同胞。他們是那些叫東民主、西民主的開拓團的日本村民。

戰敗了,他們要被集體安置了。除卻大部分“好死的”人們用流血的方式先行一步魂歸了他們的家鄉以外,剩下的這些老弱婦孺們則帶著她們的下一代一路舉著白旗趁著無人的黑夜向西南方走去。

她們也不清楚最終能堅持著走向哪里。只是憑著最原始的信念要離開集中營,堅持走,繼續走,往回走。

可,這樣的一群人終究是脆弱的。

有些實在堅持不住的人,把孩子往身邊人的懷里一塞,就頭也不回地跳崖了;還有些到死也舍不得孩子的,則抱著孩子一起尋了短路;還有一些心狠的,率先下手把毫無反抗之力的孩子給掐死了或者悶死了......無盡的黑夜仿佛讓她們回歸了最初的動物本性,在更兇猛的野獸來臨之前,預判自己已無力保護幼崽的情況下,率先動手處理掉它們才是明智之舉。剩下自己孤身一人,利利索索地死去或者拼命。

只是,她們根本沒有拼命的勇氣。在這片土地上生活了幾年,他們清楚地知道了所有的一切。

原本他們在自己的家鄉當著安穩的農民或是安逸的小作坊主。只是聽信了政府的鼓吹,說鄰國有大片的土地等待開拓,“大東亞共榮”需要更多人的參與建設,他們才不遠千里攜家帶口地相繼趕來。

來了以后才知道,他們仰賴的政府欺騙了他們。他們要開墾的土地上原本就有人家。他們目睹了關東軍的一切罪行,他們又怕又恨,只想活著回到自己的祖國和家鄉的親人們重聚。

如今,廣島和長崎被兩顆原子彈炸了。他們戰敗了。一切罪孽都已結束,可他們不想死、不想在集中營被“光榮安置”。他們想拼盡最后一絲力氣,再往回走走,試試。

一個瘦小女人的步子明顯慢了下來。她懷里抱著的孩子明顯在往下滑。孩子哭了,發出了幼貓一樣微弱的聲音,她本能地彎下腰把孩子兜住。她抬頭望望前面的隊伍,像下了很大的決心一樣,一屁股坐在了十字路口的土堆旁,露出了早已干癟的乳房,打算再安撫一下虛弱的兒子。

是的,我就是那個兒子,這些都是我的日本母親后來講給我聽的。小栓大爺拿扇子扇了扇風,看了看我的表情,又開始了下邊的講述。

我一邊哭一邊委屈地發出鼻音,那干癟的肉頭實在沒有什么內容可供我充饑。我又著急又氣憤,一邊嘬一邊用牙打著狠兒地咬它。我到底是太弱小了,發生的一切除了我的母親,沒人知道。

可是,母親又能怎么辦呢?她的眼淚和她的奶水一樣,早都干涸了。她后來跟我說,那時候心里不是沒想過,或者,干脆,也抱著我去尋死吧。正當她的心頭和她的奶頭一樣疼的時候,不遠處一方院子里的煙火救了她。

她看到那個院子里,有個年輕的女人在低頭燒紙。她梳著規矩且低矮的發髻,高瘦的身子跪在地上一邊翻動著紙灰一邊抹著眼睛。胸前一對乳房突兀地洶涌著。她本能地直覺,那應該也是一位母親。

只是,她只身一人跪在地上,母親猜想她哭的可能是她的丈夫......后面的,她就不敢再去多想了。

母親抬頭看看漸行漸遠的隊伍,也顧不上許多。抱起我就闖進了那個院子,小跑著來到了女人的面前。

她撲通一下跪倒在地,把我像貢品一樣奉了上去。她虛著聲音嘴里不住地嘰里呱啦地說著什么,語氣近乎是哀求。說完就一遍一遍給女人叩頭,見她沒排斥,也沒等反應過來就把我往她懷里一塞,頭也不回地哭著跑開了。


? ? ? ? ? ? ? ? ? ? 油茶面

幼小的我隨之也就哭開了。

鄰家的狗兒敏感地捕捉到了這邊的動靜兒,又一聲一聲地叫喚上了。高個子女人怕狗兒一個傳一個地叫聲連成片,踢了踢眼前的紙灰抱著我鬼鬼祟祟地進了屋。

她,就是我的中國媽媽。她叫高桂蘭,我更習慣管她叫媽。

那一年我媽19歲,剛死了丈夫。確切地說,是先沒了八個月大的兒子,丈夫氣不過找小日本兒拼命,結果也是有去無回。那是他們走后的“五七”,她在給那對父子燒紙。

我媽后來說,如果不是聽說日本人戰敗投降了,如果不是還有個婆婆媽需要她養老送終……她真不知道自己能堅持到哪天,說不定也一并跟著去了。

把我抱進屋里之后,我媽把煤油燈調亮,開始打量我。不看不要緊,一看,她眼淚就止不住地流下來了。她說,那時候的我哪還稱得上是個孩子,簡直被活活餓成了一只小猴子。

她開始檢查我是不是囫圇個兒,才知道我也是個男孩兒。她猜我可能有一周歲大?!其實,那時候我已經有兩歲多了。因為饑餓和遺傳,我比一般的孩子發育得晚。

我張著嘴一直孱弱地嚎哭,聲音比貓崽子大不了多少。小臉兒黃中帶綠,干瘦干瘦的身子挺著一個圓鼓鼓的大肚子。哭一聲兒,腔子、肺子和肚子都跟著“呼嗒呼嗒”直喘……總之,一身的病氣。我媽說,看當初那樣,真沒想到我還能活過來。

最嚇人的,是她猛然間發現了我的左手大拇指旁怎么還長著一節小肉疙瘩?!仔細瞅才知道,原來我還是個是六指兒。

我媽說,她原來聽老人說起過六指兒,自己從來沒見過。她乍一看見,腦子里第一反應那是個沒進化好的小動物的蹄子,岔著長,讓人看一眼就渾身打冷顫。


小栓大爺說完這段兒,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左手指上的拇指套。而我則在斜瞥了一眼那里之后順手拿起了托盤里的一塊西瓜。好再他陷入了回憶的長河里,并沒注意到我的異樣。

我媽還想到,日本人平日里作惡多端,拐帶著生下來的孩子都跟中國的孩子不一樣。

那時候的天已經很冷了,可我穿得還是單薄的對襟衣褲。料子很好,卻臟不拉幾。我一邊哭一邊不住地打哆嗦,我媽看不出我是因為餓得發抖還是被凍得發抖……她回過神兒來,趕緊收起思緒,想著馬上給我找口吃的才是最要緊的。

她開始在屋里翻箱倒柜地找。猛地翻出來之前剩下的油茶面,那還是她丈夫和兒子剛沒的那幾天,鄰居鐵蛋媽給送過來的好嚼口。她意識昏沉地收了起來,一直沒打開吃過。

她開始著急忙慌地沖油茶面,還往里兌了一大勺白砂糖。油茶面一遇到開水,那糊巴兒的、噴香的香味兒就飄出來了。正哭著的我,聞到香味兒的瞬間就被震懾住了。我停止了哭聲,開始定睛看她,一看不是自己的親媽,又“哇”地一下哭開了。

我媽趕忙把搪瓷缸放到炕上,盤腿上去把我抱進懷里。那對肉呼呼的乳房剛碰到我,我又是一愣,還下意識地朝乳房的位置拱了拱。她就“哦~哦~~”地開始顛我,心里想著:到底是個孩子,有奶就是娘。

不知道餓了多長時間的我,一吃到油茶面,立刻就吃出了香來。像一頭饑餓的小狼一樣不停地往上撲,恨不得一口氣把那些面糊連同塘瓷缸一起吞進肚兒里才過癮。

沒吃幾口,我的精氣神兒就緩過來了。我打挺兒溜出了我媽的懷里,開始揮舞著小手要去抓缸子。那根六指兒像個多余的物件兒分外扎眼地晃在她眼前,晃得她心里直犯膈應。

我媽后來跟我說,那時候她心里“咯噔咯噔”的。

一大茶缸油茶面眨眼之時就被我給吃光了。可我仍是不覺得飽,嘴里繼續“嗯~嗯~~”地示意她,好像在說:“還要!還要!”

我媽慌忙下地,接著沖了第二碗,第三碗。

終于,我的吃相不再是急吼吼的了。肚子飽了,臉色也紅潤了,頭上還冒著一層細密的汗,我開始變得雙眼昏沉。

我媽趕忙在炕頭鋪好了被褥,把那個困得一推就能倒下的我三下五除二地扒光了。她把我塞進被里,又趕緊下地去燒炕。她想著得把炕燒得熱乎乎的,狠狠地發發汗,最好我能像個發面饅頭一樣一夜之間就變得白胖起來才好。

我媽把劈好的絆子一塊一塊地往灶坑里扔,忽明忽暗的柴火開始劈啪作響。在扔到一個樹叉型絆子的時候,她忽然聯想到了我的六指兒,仿佛挨了晴天霹靂一樣。

她開始問自己:這是在干嘛?那炕上的分明是個日本孩子,剛剛抱著孩子的女人,嘰里呱啦地說得分明是她聽不懂的日本話!

他是日本人!

是仇人的后代!!

怎么能養仇人的后代?!

她拿著柴火的手在半空直打哆嗦。她那時候才反應過來,對著柴火就是一通哭。

她怎么能不哭?

她那八個月大的兒子---小栓,才長出一顆牙,還沒來得及叫她一聲媽,就被來搶糧食的小日本給摔死了……

她那從小一起長大的男人氣不過,瘋了一樣去跟日本人拼命,也和孩子一樣慘死在了他們的刀下……

要不是外出挖野菜,恐怕她也不會逃出日本人的魔爪……

她怎么能養仇人的孩子?怎么能?

我媽說她那時的胸口堵得發疼。

可她眼前又浮現出剛剛跪在她身下那個披頭散發的女人的身影,那個瘦小的像母猴子一樣的女人分明也是個可憐人,還有炕上正在熟睡的我。

她開始想,孩子能有什么錯?我和她的小栓子幾乎一樣大,還是個啥也不懂的娃娃……她說,后來她索性就不管那么多了……

先把人喂活再說。這世道,能活下來的都是命大。她的娃娃和男人死了,她不想再眼看著另一個孩子沒命。

呼呼的柴火沒一會兒就把半鍋水燒得滾開。泛花的開水像極了我媽那時的心情。廚房里充滿了白霧一樣的水汽,她一時竟覺得自己是在夢里。就當這一切是一場夢吧!人生在世,誰不是生生死死大夢一場?我媽說她就那么坐在水霧里,不肯回屋,一坐半宿。

后半夜,她猛地想起來我的衣服太單薄了,又開始翻箱倒柜地找。她找到了之前小栓奶奶為孫子準備的沒來得及穿上身的棉褲棉襖,又掉了一陣眼淚。

那還是夏天的時候,奶奶在櫻桃樹下給小栓做的。她說小孩子長得快,得往大了做,衣裳都是穿大不穿小。還說以后每年都給大孫子做一套新的棉褲棉襖,一直做到大孫子娶媳婦。

做棉衣的時候,小栓子才剛剛會坐著。她想著上了秋,這身棉衣棉褲能穿上的時候,他就應該快會走了。

那天晚上,我媽是抱著那身兒小小的棉服合衣躺下的。睡夢中,她不知不覺就摟起了我這個小猴子。她矛盾又憂愁的情緒陪伴了她后半宿,睡著的時候,眼角始終掛著淚花。

第二天一早,她是被我的哭聲給叫醒的。被驚醒的一霎那,她恍惚覺得日子又回到了從前---小栓子爺倆還活著的時候。等她反應過來,才明白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兒了。

她“哦~哦~~”地爬了起來,伸手去抱那個正在響亮大哭的我。我一見她,哭聲更大了。仿佛昨晚上的飽飯讓我恢復了很大的力氣。看她過來,我開始蹭蹭地往窗邊爬。沒兩下就爬到了腳底下,離得她老遠的。那時候,我已經很會用警覺的眼神兒盯著她了。

“孩兒啊!乖~~不怕,到媽這來!”話一出口,我媽本能地甩了自己一個嘴巴。這一巴掌甩下來,打得正在哭鬧的我也跟著一愣。

“孩子,過來吧,讓我把這件棉衣棉褲給你穿上,窗臺那邊冷。你別著涼。”我媽拍拍炕上的棉衣棉褲,朝我張開了臂膀。她用手著指了指搪瓷缸,朝嘴巴上比劃了一下。

我那時候也不怕了,大概是想起了什么,竟溫和地朝她爬了過去。

那時候,她的心底一熱。我媽說。

既然咱娘倆有緣,以后就讓我來給你當媽,就叫你小六指兒吧。她把我抱在了懷里,一邊給我穿著棉衣,一邊念叨著這句話。

等我又喝了一缸子油茶面,穿著棉衣棉褲重新進入夢鄉的時候。院子里進來了一個人。她走路晃晃悠悠,根基不穩。來的不是別人,正是我媽的婆婆---劉老太太。

說是老太太,其實不過才四十多歲。她為人英明、周正,很讓人敬佩,所以大家都喜歡叫她一句劉老太太。

“老太太是個能人。也是個大善人。”我媽說。

“她十六歲結婚,三十三歲守寡,這些年愣是靠著自己一雙小腳拉扯著十多歲的劉柱過著獨門兒日子,又在守寡的第二年收養了父母早亡的我。東西村子打聽,沒人不對這個小腳女人豎大拇哥。”

老太太拄著棒子晃進了屋里。本來她是想來告訴我媽,東西民主的小鬼子都連夜逃了,之前被搶的那些人家去分東西了,她想讓我媽也過去看看。

可才一進屋,就看到炕上睡著一個孩子,老太太當時就懵了。再看看放在炕上的一身兒衣服---對襟的綢布米色和服,飽經了半世風雨的老太太立刻就變了臉。

“你,你這是偷偷收養了一個狼崽子啊!你爹媽怎么死的,你忘了嗎?小栓爺倆怎么沒的你也忘了嗎?......真是冤孽、活活的冤孽啊……啊嘿嘿嘿……”沒說兩句,老太太就拍著火炕哭開了。

她一放聲大哭,才睡不久的我自然就被吵醒了。我也機靈,骨碌一下翻身坐起,愣頭愣眼地看著劉老太太,也響亮地哭開了。

老太太瞧見我穿的還是她給孫子做的沒上過身的棉襖棉褲,登時就火氣不打一處來。她像只兇猛的老鷂鷹一樣朝我撲過來,伸手就要扒掉我的棉衣裳。

“脫下來!你給我脫下來!我做給孫子的衣服不許你這個狼崽子穿!”

我,哭得更大聲了。

“娘!娘!快松手!別嚇著他。這也是個可憐的娃,您看看他那肚子……再想想當初的我……”老太太頓住了。

我媽也哭了。

“媽,您向來都是個心善的人……想當初那么困難,您都收養了我……他現在這樣,能不能養活都還兩說,咱能眼看著不管嗎?”我媽說這些話的時候一直伸手抱著我,像老母雞護著受驚嚇的小雞那樣。

“那不一樣,他是日本人的崽子!我不讓他穿我孩子的衣裳,我孫子還一次都沒穿上過……我那可憐的小栓子啊,我那孝敬的兒子啊,想起來他們,我的心都讓人揪碎了一樣地疼啊……啊嘿嘿嘿……”老太太的手停止了揮舞,坐在炕沿邊上嗚嗚地捶著火炕。一邊哭還一邊念著,委屈得像個孩子。

我被這場面嚇得縮成了一團,躲在我媽的懷里直打冷顫。

我媽一邊安撫我,一邊用手摩挲著老太太的后背。她的臉上早已布滿了我粘稠的鼻涕和我倆混合的眼淚。

“娘啊,您就讓他穿一天,就一天。我馬上給他做一套新的,回頭把咱小栓這套給換下來,我再給您送過去,您老留著做個紀念……”我媽又哽咽了。

“咱家小栓已經沒了,可這個孩子還活著,咱們中國人的心是肉長的,是善的,和那些畜生的心是鐵做的不一樣……”

屋子里陷入了寂靜,她們各自沉默了半晌。

終于,老太太長嘆了一口氣后又提著棒子出門了。她一邊走一邊嘴里念叨,“唉!劉柱啊劉柱,是你命苦啊,娘給你收養了一個白眼狼,到了也沒把你留住,小栓子也沒拴住。這敗家媳婦要替仇人養狼崽子,你們晚上托夢可得好好收拾她……”說完又擤了下鼻子,渾身掉渣一樣地走遠了。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我被嚇得正緊緊地摟著我媽的脖子和她臉貼著臉地抱作了一團。

劉老太太走后沒多久,來我家趴窗戶的人就多了。大家伙聽說我媽瘋了,收養了小日本的狼崽子,都跑過來看。他們倒要看看這女人到底瘋成了啥樣,日本人的狼崽子長啥樣?

有的人一邊看一邊還在咬牙切地地罵她“漢奸”、“沒骨氣的東西”。隔壁鐵蛋她媽還讓鐵蛋兒開門兒,往屋里扔石子兒。嚇得我抱得我媽更緊了,抱著抱著終于忍不住,“哇”地一下又哭開了。

緊隨而來的,是一股臭得不能聞的屎味兒。

原來,是我拉了。

正在拉尿的孩子不能碰,驚著了容易讓孩子坐下病。我媽經常這么說。

她聞到味兒后覺察出了不對,也不去管外面的人。就那么旁若無人地抱著我,“哦~哦~~”地安撫著。直到等我拉完她才一點一點地收拾。

看到這場景,鐵蛋兒捂著鼻子跑了出去,告訴眾人屋里發什么了什么。眾人覺得無趣,紛紛咧著嘴、搖著頭散開了。

終于,我哭夠了。似乎也意識到自己闖了禍事,拿濕漉漉的眼睛無辜地望著我媽。

她摸了摸我的小腦袋,給了我一個寬慰的笑容。“乖,娘不怨你。”

我媽打來了熱水,攤開了被窩。開始給我脫褲子清洗。

“這孩子怎么會拉稀?這么厚的一條褲子,幾乎都給拉滿了,也拉透了。”我媽緊著鼻子一邊嘟囔著,一邊仔細地給我擦洗。

仿佛我也知道害羞了一樣,用手捂著臉,從指甲縫里露出了眼睛偷偷地看她。一邊看一邊還忍不住地朝她嘻嘻笑。

這是我第一次朝她笑。我媽說。那個笑她記得一輩子,好像早都下雪的心里照進了初春的太陽,把原本冷得像冰山的心給照化了一角。


“后來,你們當真把棉襖棉褲給老太太送過去了?”我問。

是啊!送了。我媽說到做到。可老太太壓根沒要,她說這棉衣裳被狼崽子給拉了,她嫌埋汰。讓我媽拿出去燒了。小栓大爺說完就笑了。

現在想,我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正式認下了我媽吧。小栓大爺的臉上呈現出了羞澀,還有些甜蜜和回味悠長。

我被他的神情打動,很自然地想到了記憶中兒時的母親。這么想來,我其實跟他一樣,都有愛我們的媽媽。我們是不幸中非常幸運的孩子。也就低頭笑了。

歇了片刻,他繼續講。


? ? ? ? ? ? ? ? ? 母與子

日子就這么不聲不響地過下來了。我媽收養了我以后就減少了和周圍人的相處。當然,不包括劉老太太。

她漸漸發現,我很聰明,雖然還不能完全地聽懂她說的話,可我已經表現出了十分的安靜、乖巧和懂事。

還有,我不能再吃油茶面了。一是家里的白面不多,二是我吃了就會更加漲肚,緊隨其后就開始拉肚子。

前邊說過,我的脾胃極其不好,肚子始終都是漲鼓鼓的。我媽沒別的辦法,每天早晨起來第一件事就是給我揉肚子。她堅定地認為:只要堅持揉,早晚有一天能把我的屎瓜肚子給揉化了。

要么說從小的記憶真切呢?我活了這么多年,身體不舒服或者心里有難過的事兒了,還是經常夢到小時候的肚子脹、拉稀,還經常夢到我媽給我揉肚子……這段兒記憶啊,已經深深地刻在了我的骨頭里咯。小栓大爺再一次會心地笑了。

我媽經常給我做棒子面和小米粥。把粥煮得爛爛的,上面飄了一層厚厚的米油才罷休。可即使是這些東西,也是稀罕物,只能隔三差五地打牙祭。更多時候,我只能跟她一起吃大碴子。大碴子顆粒太大,我媽就一口口地把它們嚼爛了,嘴對嘴地喂給我。

我倒也不挑食,給什么都吃得一樣香。只要有口吃的,我都能吃得眼睛發亮。

就這樣,她嚼一口、喂一口,喂一口、我咽一口。我媽說,每當那時,我那小樣兒就像小燕等食兒一樣,咿咿呀呀的,讓她心里一遍遍地暖烘烘。她覺得自己活著還有價值,最起碼眼前的孩子就離不開她。

也正是這一口口的喂食,拉近了我們母子的距離。偶爾,我饞了,會在睡覺之前拿臉蹭她的奶,她就真的把奶給我叼著。她總說,孩子這么小就沒了親娘,可憐!

一眨眼,我在她身邊養了仨月了。

那是個風平浪靜、陽光普照的日子。

我媽摟著我躺在火炕上,鍋里正煮著那一年米袋子里最后一頓小米粥。她閉著眼合計:這頓吃完了,下一頓該拿什么打牙祭?孩子太瘦了,天天跟她吃這口大碴子,這小屎瓜肚子哪能消化的起?

小米粥煮好了,汩汩地往外飄著香氣。我沒鬧,她也沒急著喂我。她心想著,多聞一會兒味兒吧,下頓再吃指不定啥時候呢?

我媽一邊給我揉肚子,一邊滿腹心事的用摟著我的那只手輕拍著我。我估計是太享受了,八成也餓了,而我媽的愛撫又給了我莫大的動力,我更加貪婪地允吸著她的空奶子。

“這孩子越來越戀這口奶了,只要鉆到懷里,就像抱著什么一樣抱著它。”我媽后來說。她也是在那時候從心里往外地接納了我。

誰說日本人的孩子都是狼崽子?這也是人生肉長的,誰養他,他就隨誰。這么小,就這么溫順、懂事,長大了她不信我會變成殘暴的小狼來咬她和周圍的人。

她在心里念叨著:劉柱啊,劉小栓啊,你們都不要怪我。現如今,你們走了,鬼子跑了,可我的心也空了。八成是老天爺可憐我,才把這孩子送到了我身邊,為了帶大他,我也會好好活著。

想著想著,溫熱的淚水就開始在她眼睛里醞釀了。它們像清晨的露水一樣積聚在一起,很快就成了大顆的水滴要往外淌了。就在這時,她覺得全身的血脈都活了,仿佛有一股氣流從四面八方往她的胸前涌,一股溫熱的奶水竟真的從她的身體里噴薄而出了。

半夢半醒的我先是停住了咕囔的小嘴、望著她一愣,繼而使出全身的力氣抱緊了她。我大口地、貪婪地咕咚咕咚地喝了起來,那是闊別已久的、乳汁的味道啊。

我媽也很意外,她剛剛裝滿的淚順著眼眶唰唰地流出來。她激動地抱著我的頭,不住地說,“孩兒啊,孩兒啊!你是真有福,注定了老天爺不絕你啊!”

說到這的時候,小栓大爺掛著笑的臉上流下了兩行淚水。那原本干枯打皺的臉仿佛因淚水的滋潤而染上了動人的神情。他用手絹擦去淚痕的時候,我也很自然地用手背擦了擦濕潤的眼睛。

沒有人比我更懂得他此刻的心情。相依為命的母子之間的連接、愛、彼此的需要和鼓勵,以及酸澀、苦楚和甜蜜,等等,等等,沒經歷過的人不能體會。那體會只能存在心里,再萬能的語言也描繪不出。

有奶水的日子,再寒冷也會覺得多了許多溫情。我媽還是每天照例給我揉肚子。而我在一手摸奶的同時,乳汁允吸得更暢快了。

幾乎用了整整十個月的時間,我那圓鼓鼓、硬邦邦的肚子才消了下去,與之增長的肉兒就跑到了瘦得脫了相的臉上。

那時候,我幾乎可以用脫胎換骨來形容。尖尖的刀條臉長成了圓鼓鼓的小團臉,青黃的皮膚也變得白里透紅……總之,我已經是個招人稀罕的小娃的模樣了。


? ? ? ? ? ? ? ? ? ? 紅肚兜

前邊說過,我媽的生活因為有了我,外界鄰居幾乎和她斷了往來。唯一的親人,劉老太太也不再理她。可即便如此,她原本清瘦寡淡的臉上也漸漸掛上了母親才有的神采。

逢天氣好的日子,她就背上我去野地里。她在一邊挖野菜,我就和一旁的花草、螞蟻玩兒。或者,拿根棍子在地上比比劃劃。

只是,我始終不肯開口說話。急眼了,頂多像當初那樣“嗯嗯嗯”地哼幾下。我媽倒也不急。她總說,貴人語遲,何況我還是個死里逃生的苦孩子。

夏天來了,房前屋后的蝴蝶多了。那一天,我媽剛給我洗過澡,正在院子里洗被子。我呢?渾身上下只掛了一條紅肚兜,那是一條我媽親手繡的帶有五毒圖案的紅肚兜。

我小臉紅撲撲、眼睛濕漉漉的在院子里瘋跑,正在胡亂地追趕著蝴蝶。那時候,我媽的臉上不能說不喜悅,她看我的眼神也像在欣賞一只紅彤彤的大蝴蝶。

一個矮小的、清瘦的女人不知道什么時候起站在了大門外。

她趁我媽扭身晾被子的瞬間,鬼影兒一樣鉆進了院子抱起我就往外跑。門外還有幾個和她神情很像的女人在接應著她。同樣,她們也很瘦小。

她抱著胖乎乎的我跑得有點吃力,呼哧呼哧地直趔趄。受了驚嚇的我哭得撕心裂肺,聲音恨不得驚動方圓幾里。

驚叫和哭聲驚動了我媽,她把手一松,剛洗干凈的被單“吧唧”一下掉到了地上。她撒開大腳拼命一樣追了出來。一邊追一邊高聲大喊“快來人啊,快來人!有人搶我孩子……有沒有人啊?”

早都不理她的街坊四鄰聽到了動靜兒,都反應迅速地跑出了家門。她們一起圍追堵截,攔住了那個抱走我的一行小個子女人。為首的被同行人護在了中間兒,她死死地抱著我,滿臉是淚。一雙母雞護崽兒的眼睛死死地瞪著周圍的人。

“她們是日本娘們兒!看,她們穿的是木頭的趿拉板兒!”眼尖的鐵蛋兒媽拿手指著地下在人群里大喊。

我媽氣喘吁吁地掐著腰,伸著手,一心想要安撫正在哭得打挺的我。

她望著眼前的矮個子女人,神情變得凝重了。她記起了她。雖然她現在干凈、整潔,發髻梳得一絲不亂。可看她的左手,大拇指的旁邊分明也開了叉。她是我的日本親媽!她是來帶走孩子的!

“還當這是在以前嗎?!”人群里,一個厲害女人的聲音響亮地傳了出來。是我媽的婆婆---劉老太太。她微微彎著腰,拄著棒子出現在人群里。

“你們這是踐踏我們成習慣了?孩子想送就送來,想抱走就抱走?我家辛辛苦苦給你們喂活了一只病貓,你們來擎現成的?鄉親們,打!狠狠地往出打!”老太太把棒子往空中一揮,群情激憤的人們就要涌向那一小撮人。

“住手!都給我住手!我看誰敢胡來?”聞訊趕來的縣領導喘著粗氣呼哧呼哧地趕到了。身邊還跟著個日本人和他的翻譯。

原來,現在國家正在陸續往回遣返戰俘。我的日本母親想要把慌亂中送人的我給尋回去,她語言不通,又怕我媽不給,所以才想不打招呼下手搶。

鄉親們聽完翻譯的一番話,又開始竊竊私語。“看看吧,這就是小日本兒的狼性,她不感激高桂蘭幫她養孩子,還想下手偷……就說高桂蘭是幫小鬼子養狼崽子,她還不承認!”

一身紅肚兜的我還在日本母親的懷里哭,死命地往出掙扎,頭上已經掙出一腦門子汗了。抱著我的日本母親也被我揪得頭發開了,衣服亂了。

她顧不上形象,“噗通”一下跪在我媽的跟前。只是她這次沒有再把我高高地舉起,而是不住地朝她磕頭。嘴里嘰里呱啦地說著日本話。說完還舉起了我的左手,又朝空中揮舞著自己的左手。

人們這才發現這對親生母子的秘密。不約而同地發出了“哦~”的一聲輕嘆。

我的日本母親滿面通紅,費力地憋出了幾句蹩腳的中文“我是媽媽……我是娘……求求你……謝謝了!”

我媽遲疑了,她把自己哭成了一個淚人。她的婆婆劉老太太走到了她的身邊,緊緊地挨著她。鐵蛋娘也朝她身邊蹭了蹭,讓她依靠著。

我還在我日本母親的懷里死命地哭著、用力地掙脫著。

縣上領導從眾人的口中了解了情況,他們也變得左右為難。最后和日方代表在翻譯的幫助下達成共識,決定把最后選擇權讓給我。既然現在中日兩邊都是娘,那就看我怎么選。我選誰,就是誰!除了兩個母親,眾人紛紛點頭。

人們紛紛后退,把中間的場地讓給了我們這特殊的母子三人。

縣領導用一個誰遞來的燒土豆哄好了我。他抱著我站在中間,我的兩個媽媽分站在同等距離的兩邊。人們把目光都落在了這個穿著紅肚兜拿著烤土豆的我的身上。

我先是啃幾口土豆,哭紅的小臉兒終于有了笑模樣兒。隨后,開始四下踅摸。我先是看了看熱切地喚著我的留著淚的日本母親。目光一遇到她,就本能地把頭一扭,撇撇嘴差點兒又要哭。幸好,在轉身的時候看到了我媽,我的臉上登時就開出了一朵小紅花。

我伸手奔向她。一邊跑,一邊高舉著烤土豆。竟然用標準的中國話第一次朝她喊出了、她盼望已久的“媽!”“媽媽!!”

我媽的臉上瞬間糊滿了淚水,她把我緊緊地抱在懷里,勁兒大得恨不能把我揉到她的骨頭里。我被他摟疼了,抽出脖子一屁股坐到了她懷里,開始專心地吃起了手中的烤土豆。

欣喜半刻,我媽抬頭看著對面那個重又哭倒在地的女人。淚水像無聲的雨一樣,瞬間又大雨傾盆了。

我的日本母親在臨走之前,拿出了一把畫有櫻花圖案的油紙傘。說那是她親手做的,想要留給兒子做個紀念。還希望帶走一件我平日穿的衣服,這樣她在想我的時候,能聞到屬于我的味兒。

我媽怎么能不答應呢?

她重新給我換了一件衣服,把解下來的秀有五毒圖案的紅肚兜交給了她。并再三對她允諾,“你放心地回去,我會照顧好小六指兒。他吃過我的奶,我會待他和親生的兒子一樣親。”

在臨走之前,我的日本母親再一次跪拜了我媽。與前兩次的匆忙比起來,這次的跪拜更有儀式感,那感覺像極了是給某個篤信的神像叩頭,是那么地虔誠、感恩。

在場的人看了,沒有人不抹眼睛。

從那以后,鎮上的人慢慢地改變了對我和我媽的態度。人們經常往我手里塞烤土豆,還親昵地叫我小六指兒。說我好樣兒的,我媽沒有白養我。除了我媽的婆婆---劉老太太,她還是不能接納我。

我媽也不強求,還是每隔幾天就背著我去給她收拾屋子,干點零活,最后再給她做頓飯。做完了,我們也不吃,她背著我就往出走。生怕多待一刻,都會惹老太太生氣。


? ? ? ? ? ? ? ? ? ? ? 拐 杖

一晃,我媽養我9年了。我始終長得不高,但很結實,是個老實忠厚的模樣。平日里,我很能幫我媽干些活了。

端午節前夜,我連夜給奶奶削了一根桃木拐杖 ,拐杖的扶手還用碎布條纏了又纏。我想奶奶最近身體越來越差了,手拿不住那根頂頭開花的棒子了。我想給她做個趁手的拐杖,趕在端午節的當天給她送過去。

這些年我媽總跟我說,奶奶是個大好人。要是沒有她,就沒有我們現在這個家。這一點我相信,我親眼見她做過許多善事。其中有一件,讓人印象深刻。

那時候外地過來討飯的人很多。

有一天,聽說村子里又來了一個討飯的女人,歲數不大。在走家串戶的時候被狗兒把褲子給扯開了,那褲子本來就破破爛爛,這一扯開幾乎就更沒法看,最大的口子已經從腳底咧到了大腿根兒了。

一群野孩子看見了,就“哦哦~” 地跟在身后起哄她。她就那么一面扯著褲子拿手擋著,一面挨家挨戶地討飯。臉上紅一陣兒白一陣兒。

我奶奶聽說了,就拐著小腳兒用棒子把孩子們給趕跑了,又把女人領到了自家屋里。供她吃了頓飽飯,又把自己的褲子翻出來拿給她,讓她穿走了。據說,那女人是哭著走出去的,她逢人便說:你們這個村子好啊,養了一尊活菩薩。

我媽說,其實老太太統共就兩條褲子,給她穿走一條,自己連個換洗的都沒有了。

她還說,不論奶奶怎么對我們,都不影響她是個善人。她心里有自己的苦,僅憑她把我媽養大這一點,我們就得感激她、孝敬她,給她養老送終。我就是從那時候起,背地里偷偷跟老太太叫奶奶的。跟這樣的人成一家人,是我的光榮。

第二天一早,我帶著拐杖,我媽帶著粽子去看奶奶。我們剛把東西放在灶門口,就聽到屋里有人喚我媽。

“小栓媽,你進來吧!”奶奶的聲音聽上去很虛弱,少了平常的底氣。

“欸,媽!你怎么了,哪兒不得勁兒嗎?”我媽應聲走進去,關切地問。

奶奶虛弱地半倚在被垛旁。她踉蹌地抬手跟我媽說,“讓小六指兒也進來,我想看看他。”

我怯生生地進屋,乖順地站在炕沿邊,叫了聲“奶!”。

“欸,好孩兒!”奶奶意外地答應了,一改往日的鐵面和不搭理。她整個人像是泄了氣的皮球,頹然地窩在炕上,變得更瘦更小了。

“孩子啊……你別怪奶!我不是不想對你好,我是不能對你好......奶過不去自己這一關……”奶奶說著說著就要哭了。

“奶還得感謝你……這些年,多虧有你陪著你媽。奶是過來人,那時候我有劉柱才能咬牙活下來……這人吶,活著得有個盼頭,心里空的人活不下去啊……”

“可我不能跟你們一起高興呀!我要是高興了,我們家的小栓和柱子就枉死了……我一閉眼就是鬼子拿刀刺向他們的慘狀,我這心里啊,一蹦一蹦地疼啊……”

她緩了緩神兒,繼續說。

“現在,你長大了。我也品了,你是我們家人,是個仁義、懂事的好孩子。以后咱不叫小六指兒了!你叫小栓,劉小栓。”

“那一年,一個老和尚告訴奶一句話。奶要走了,就把這句話留給你......你媽都沒聽過這句話。”說完奶吃力地笑了,還看了看我媽。正哭著的我媽也看著她笑了一下。

“老和尚說:生而未養,斷指可還;生而養之,斷頭可還;未生而養,百世難還。”奶奶說完這句就開始咳嗽,一聲接著一聲。

我連忙給奶奶拍后背,并把目光下意識地看向了我的左手指。

“你要像你媽孝敬我一樣孝敬你媽,還得給你媽養老送終,萬不能讓人戳著脊梁管你叫狼崽子。你記住了!”說完這些,奶奶就開始不住地流眼淚了,一邊咳一邊流淚。

“奶,我記住了!”我搗蒜一樣地點頭,也開始掉眼淚。

奶奶頓了頓,接著跟我說。

“過來,咱不哭。讓奶好好叫叫你,我喊你一聲,你就答應一聲!”那一刻奶奶像變了個人,跟我特別親。

她開始一聲聲地叫我。

“小栓啊!”那聲音是干枯又蒼老的,像她的人一樣沒了水分。

“欸!”我響亮地答應著,滿心酸楚。

“小栓啊!”她又熱切地叫一遍。

“欸!”我強忍哭腔,蹦脆地答應著。

奶奶一口氣連續喊了我五六遍,我也誠誠懇懇地答應了五六遍。

臨走前,她還告訴我媽:箱子里有她這些年做的棉襖棉褲。大衣裳留著給我穿,小一點的就拆了給我做棉鞋和棉手巴掌。那么多棉花,都是她這些年攢的,倒著穿,能穿到我娶媳婦。

還說,包袱皮里有一個香荷包,里邊裝的是小栓剛滿月時剪下來的胎發,就把這香荷包連同我送她的新拐杖一起放在她的棺材里……她拄了一輩子拐,死后得有個趁手的家伙,好去跟她的兒子、孫子團聚啊!

小栓大爺講完這一段,長長地出了口氣。

他拿手絹擦了擦眼睛,喝了一會兒口水,才平復了隱忍的情緒。

他把畫冊翻到了下一個畫面。

那是一艘巨大的游輪,游輪在海上航行,一只燕子圖案的風箏飛在游輪的上空。不遠處,一顆炮彈觸目驚心地戳在黑土地里。

? ? ? ? ? ? ? ? ? 輪船和風箏

那一年,我媽30歲了。經人介紹她認識了一個大他十來歲的沙河鎮人。他叫沈博文,是一位識文斷字的教書先生。他的妻兒也是在前些年被鬼子追趕的途中不堪受辱,雙雙跳下了懸崖,從那以后他就一直也沒再找。

他聽說了我和我媽的事兒,被我媽善良的心地打動,就托人過來問話。我媽那時候不用照顧奶奶了,就品了一段沈先生的人品,發現他是真心對我好,也很用心對待她,就答應嫁給了他。

我們這傷痕累累的三個人終于組成了一個完整的家。

沈博文很喜歡我,讓我管他叫沈爸。他教我識字,背文章,還經常夸我是學習的材料,將來肯定錯不了。他說好男兒要立大志向,我們的國家剛剛經歷重創,百廢待興。中日關系一衣帶水,更需要像我這樣特殊身份的人去維系、建立。

我當時聽得半懂不懂,卻也知道那是十分鄭重的話。就把他們暗暗地記在了心里。

“幾十年后再回憶,那些話就像種子一樣扎根在我年輕的心田里。”小栓大爺不無感慨地說。

起初,我靦腆慣了的性格并沒有太大改善。還是像小尾巴一樣只愿意跟在我媽的身后,沈爸就變著花樣兒地鼓勵我。

他在沒課的時候經常帶我出去玩。

他帶我上山抓鳥、下河摸魚,為了鼓勵我跟更多的孩子接觸,還給我扎風箏。他夸我有繪畫天賦,讓我往風箏上畫圖畫。我的自信心就這么一點一點被沈爸給培養起來的。

放風箏那天,半個村子的小伙伴都跑過來看,那是我們第一次看見風箏。望著自己親手畫的燕子風箏飛得又高又遠,我的心情澎湃極了。內心里是說不出的喜悅,還有羨慕!

慢慢地,我的心胸和眼界也像飛上天的風箏一樣開闊了。村里的孩子們也愿意找我了。尤其是家門口的狗蛋兒迷戀上了我畫的畫,他常常看我畫畫,看得直發呆。我們天天在一起,已經可以稱得上是好哥們兒了。

說到這兒的時候,小栓大爺的眼睛里閃著光芒。我知道那是從少年時期流轉回來的、特有的光芒。

日子在平靜中又過了兩年,我的生活里忽然發生了一件大事。

事情還得從鐵蛋兒二姨說起。

鐵蛋二姨是鐵蛋媽一手帶大的。在戰亂的時候,她逃去了齊齊哈爾碾子山,在那邊認識了一個拉腳的男人結婚過日子。二姨夫經常跑外,日子過得富裕,她就隔三差五給鐵蛋兒帶東西過來,所以鐵蛋兒跟二姨特別親。

有一天,忽然聽說鐵蛋二姨夫在拉腳的途中遇到了小日本回國之前埋下的毒氣彈。回家后他開始慢慢發病,到最后全身潰爛流膿……鐵蛋二姨就那么眼睜睜看著二姨夫一點點給爛沒了,直到在抽搐中斷了氣。

她精神受到了強烈的刺激,時常瘋癲,對小日本更加恨之入骨。

她認為日本人的骨子里就是壞,臨走之前還要壞中國人一把。這樣的壞種應該直接搞死,死絕戶了才干凈?

二姨被鐵蛋媽接來家里養病。她聽說了每天跟鐵蛋一起玩的我是個日本人,就死命地攔著鐵蛋,不讓他跟我一起玩。發病的時候,如果不是家人攔著,她恨不得一時跑過來將我砍了。

我知道了緣由,自然不敢再去找鐵蛋兒玩。我不想讓鐵蛋兒為難。 他出來玩也不再來找我。最后,我干脆不出門,生怕我的出現會無意中刺激到二姨。她已經是個十足的可憐女人,我不想讓她因為我,想起她骨子里的仇恨。

偏巧那段時間,我家突然接到了紅十字會發來的信件。是我的日本母親從海峽對面發來了她的照片和衣物。那時候,我已經從書本上和鄉親們的嘴里,知道了日本人對中國老百姓的迫害。

我不愿接受自己是日本人的事實。尤其是我日本母親的來信,仿佛那是我丑陋血統的證據,讓年輕氣盛的我十分羞憤。

信的內容我從來不看,日本母親的照片也當場撕掉。通過紅十字會,我態度強烈地轉告日本母親,我恨自己是日本人的孩子。如果有可能,我真想把血抽干了還回去。讓她以后都不要再聯系我。

可日本母親的愛卻隨著時間的累積變得愈發洶涌。信件、照片和衣物還是一趟趟地、被越來越多地送過來。至今我都記得,那時候她給我寄來的衣服里就有牛仔褲了。我的心在無形之中一點一滴地動搖了。

尤其是出了鐵蛋兒二姨的事情以后。我甚至想過,干脆消失一陣子。自己消失了,籠罩在清河上空的烏云也就散了。

可是,我能去哪呢?

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日本。再恨,我骨子里也是好奇的。那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國家?我的日本母親這么思念我,她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

我開始變得日漸憂愁。而這一切,我媽都看在了眼里。

她還是堅持著收到第一封信時跟我說過的話。

“六指兒啊,你要想回日本,你就回去。看看你的親媽,媽能理解你。看完了,想留下你就留下,聽說那邊條件比咱們這好。你要是想媽了,想回來隨時回來。媽就是賣房子賣地也給你湊路費。”

那一回,我沉默了。

我把想法偷偷地跟我沈爸說,沈爸把他攢的五十塊錢都給了我。

臨走之前,我再三跟我媽和沈爸說。“我就是去看看,看完了我就回來。你們都知道,我離不開我媽。”

只是,我做夢都沒想到,本打算去去就回的計劃,從上路起就有了變化。從登船的那一刻算起,我就再也沒能見到我媽。

小栓大爺說到這,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他飽經滄桑的臉此時稱得上陰云密布了。

? ? ? ? ? ? ? ? ? 日式院落

在那艘巨大的輪船上,有六百多人一起返回日本。

他們大都和我一樣,被中國的老百姓收養,待我們視如己出。可我們日本人的身份始終是生活里揮之不去的陰霾,我們的短暫人生都不同程度地籠上了濃厚的陰影。

跟我住同一個船艙的王大哥的經歷聽上去比我更慘。說到這的時候,小栓大爺下意識看了看我。我的心立刻狂跳了幾下。

王大哥住在方正縣里。他從小被養父母養育得很好,保護得也很好。正當他準備和青梅竹馬的姑娘巧云結婚時,他收到了日本親人的千里傳書。那書信像顆飽含深情的炸彈一樣,將原本平靜的生活炸得粉碎。

除養父母之外的一眾人等都知道他是日本人的身份。巧云的家里最先反應強烈。他們極力反對這門原本看好的婚事,說不能把培養得識文斷字又知書達理的巧云嫁給一個日本人。再要堅持,他們就要以命相逼。

不得已,深情的巧云只能表面上答應父母,退了這門親。接踵而來的還有周遭人的指點議論。包括他自己,也不能接受這突如其來的血脈沖擊。

近二十年的平靜生活就這么被硬生生地顛覆了,這讓他和巧云都陷入到了巨大的痛苦中。在一次酩酊大醉以后,他被告知自己患上了間歇性精神病。因為他再次醒來,是赤裸著身體站在縣里的大街上。

巧云不愿看著心愛的人受苦,在和他做了一夜夫妻之后毅然決然地勸他到日本去。說她受不了這雪上加霜的巨大打擊和漫長的煎熬,他走了,他們就全都解脫了。

并且在三個月后的一個夜晚,用實際的行動來催逼他離開。她給他留下了一綹長發,并偷走了他晾在幛子上的汗衫。在一個無人知道的深夜,徹底消失不見了,像顆星星淹沒在了浩瀚的銀河里。

王大哥的養父母看他整日以淚洗面、魂不守舍,擔心他再犯病,便也說服他回日本。他們變賣了家中僅有的兩匹馬給他做盤纏,希望他回到日本后能得到最好的治療,換個環境開啟他的新生。

思來想去,王大哥接受了養父母的安排。他打算在日本站住腳后,就把巧云和養父母接過來共同生活。最不濟,等他治好了病,重拾勇氣再回到他們身邊。

望著一望無盡的海水,我和王大哥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仿佛無邊的海水和我們心里的苦水一樣,一眼望不到盡頭。

“王大哥和我自此就成了相伴幾十年的朋友。”小栓大爺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我們在海上整整航行了兩周。在經歷了漫長的嘔吐、想家以及對未來的迷茫后,抵達了日本。我想像過很多次和日本母親重逢的場景,可那一刻真正到來的時候,我才知道自己根本就沒準備好。

可能,和長途顛簸有關。在踩到日本土地的瞬間,我像是水土不服的小鳥初落地一樣,先是撲閃著翅膀打了一個趔趄。還好旁邊的王大哥及時扶住了我,才不至于讓我的日本母親看到我的第一眼就是腿軟的狼狽樣子。

“人和人是有磁場感應的,你一定要相信這句話。尤其是母子之間。”

小栓大爺講得投入,忽然想起來旁邊還有個我在認真聆聽。他很激動地說出了這句話,并且拍了拍我的肩頭。

我慌忙地點頭以示回應,借此來掩蓋我復雜的內心。不過,顯然我是多慮了。小栓大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回憶里,并沒注意到我升起波瀾后的慌亂反應。

那么多人中間,我的日本母親第一眼就認出了我。他繼續說。

我像是被那焦灼的目光給灼傷了一樣,也在第一時間感應到了她。

太像了,我和她長得太像了!同樣的刀條臉,同樣的小矮個兒,同樣的,左手大拇指旁明晃晃的六指兒。

見到我的一瞬間,她就哭上了。稱得上淚如雨下。跟她比起來,我則顯得鐵石心腸很多。我慌亂、羞澀地被她一把抱在懷里,一種很奇怪的情愫涌上心頭。

意外的,還有幾滴眼淚在不經意間涌出眼角。那淚水來得很突然,把我嚇了一跳。仿佛它們是直接從骨頭縫里、血脈里滲出來一樣。

我就那么冰冷地站在她的面前,任她抱著我哭。

哭夠了我們才往回走。

我們就那樣相認了。

在車上,我的日本母親一直哭。一邊哭一邊還用手拉著我的胳膊,生怕我會再次被誰給拽走一樣。她嘴里始終嘟囔著我聽不懂的話。

我們來到了她再婚后的家。

那是滿滿當當一大家人的日式院落。狹小、整潔。跟我中國的家比起來,卻顯得異常局促,讓人心生壓抑。從那一刻起,我強烈地想我中國的家。

起初,家里人對我還算客氣。

談不上和藹的老頭、老太太點頭跟我示意;有些陰騭的日本繼父則拿目光赤裸裸地對我上下打量;兩個十來歲的日本小孩兒的目光里則直接寫滿了嫌棄。

在這樣的家中,我忽然覺得:自己實際就是日本母親手上的六指。是親生的,也是多余的。

他們吃大米飯團、喝紫菜湯,吃納豆和生魚片。都是量很少、很清淡的飯菜。我雖然每天都很餓、很餓,可還是覺得難以下咽。即使在飯后,日本母親偷偷讓我吃大米飯團,我也還是吃不飽。并且,我不喜歡那種偷偷摸摸的、做賊的感覺。

他們每天睡前都得洗澡。我也得入鄉隨俗,跟著每天洗澡……那時候,我才知道啥叫度日如年。我開始瘋狂地想我媽,想我中國的家和沈爸,看到那兩個弟弟妹妹,我又開始想鐵蛋兒……

睡夢中,我總能夢到小時候:夢到自己拉了很多的稀屎,夢到了我媽不厭其煩地給我收拾,還給我揉肚子……我媽的手掌又寬厚又暖和,軟軟乎乎……醒了發現自己躺在日本的榻榻米上,身子底下一點也不暖,我就躲在被窩里哭……

我還想東北老家的飯菜,做夢都在吃家里的大碴粥和蘸醬菜,哪怕是我媽腌的咸菜疙瘩,我都夢到了好多回。

這樣的日子過了不到兩個月吧,我實在扛不住了。開始跟我的日本母親鬧情緒,任她怎么哄我,我都不搭理。她給我拿什么穿的用的,我都不用,只穿我媽給我帶的兩身衣服。

隨著我情緒的日益顯現,我跟日本繼父一家也表現出了相互的排斥和冷漠。我讓日本母親送我回中國,我跟她畫畫,表達我想中國的家和我中國的媽。她就哭了。哭得哆哆嗦嗦。

那時候,我心里也很難過。可我覺得長痛不如短痛,我得逼她一把。想來想去,也沒什么更狠的做法,我就打起了六指兒的主意。

本來,在中國的時候,我就覺得這根六指兒讓我顯得格格不入,那是背地里小伙伴們戳我傷疤的地方。到了日本我才知道,原來我是隨了我的日本親媽。那是我是日本人的證據。

我還想到了奶奶臨終前講給我聽的老和尚的話:

生而未養,斷指可還!

生而養之,斷頭可還!

未生而養,百世難還!

我五經半夜鉆進了廚房,找出了菜刀,把它對準了、狠狠地按了下去,直至它切斷了我的六指兒。

鉆心的疼痛讓我沒忍住叫出了聲兒,我疼得癱倒在地。

從那以后,我的日本母親就把我送到中華學校去寄宿。就這樣,我又叫回了劉小栓。

我知道:那一次,我狠狠地傷了母親的心。

后來,我聯系上了王大哥。他說,我們應該是回不去了。聽說兩國的關系又出了問題,我們恐怕得做好了這輩子都生活在日本的準備。

他還說,巧云已經在關外結婚了。

王大哥說,他的親爸親媽家境一般,卻對他很好。他是他們的獨苗,戰爭讓他們失去了再次生育的能力,所以才想盡辦法把他找回來,想把他留在身邊傳宗接代。

他們正在帶他看病,同時在幫他辦理加入日本國籍的相關手續。還說把他的工作也安排好了。因為語言不通,讓他暫時在廢品回收廠上班。等完全學會了日語再另做打算。

他已經去日本回收廠看了,很讓人大開眼界,好多東西在中國見都沒見過。他會好好賺錢,把身體調養好了才不辜負那些愛他的人們。等中日關系恢復了,他會回國看養父母,會想辦法去看看巧云。

聽王大哥描述他新生活的種種打算,我為他高興,卻也有說不出的心酸。

回頭再看看自己的處境,說一句腸子都悔青了也不為過。沒辦法,世間沒有后悔藥。我必須另做打算。就這樣,我又有了新的名字---川島思華。

我想起了沈爸曾經跟我說過的話,我是塊學習的材料,我要為建設中日友好關系努力。讓更多像我這樣的孩子少經歷一些我吃過的苦。就這樣,我下定決心:要好好學習,將來靠自己的努力回到中國,再見我媽和沈爸。

說到這里,小栓大爺長長出了一口氣。我也跟著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我們都站起了身子,直了直腰。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北窗外。

果然,功夫不負有心人。經過不斷的學習,我畢業后如愿去了中日友好協會,這么多年從事的都是關于建設中日友好關系的工作。

1966年。通過不懈努力,我終于和中國方面取得了聯系,還出差去了北京。雖然,我還不能回到日思夜想的東北。但我知道,那一天遲早會到來。

我沒有辦法改變歷史,但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能改變和影響以后很多年很多人的命運。這也是這么多年支撐我走到現在的信念。

那次出差,在返回日本的最后兩天,我的申請終于被批準了。我跟我媽通上了唯一的一次電話。

窗外起風了,一陣陣涼風吹向了我們。嗚嗚的風聲從山間迤邐而來,好像是誰在那嗚咽。

? ? ? ? ? ? ? ? ? ? ? 電 話

通電話之前的那個晚上,我一宿沒睡,早早地坐在電話機旁等著跟我媽通話。

電話接通的那一刻,我就嗚嗚地哭上了。我媽也哭得泣不成聲。我倆一邊哭一邊對著電話大喊。我一遍遍地喊媽,她一遍遍地喊兒子。其余的話,我們一句都說不出來。

最后還是接線員提醒我倆,時間快到了,趕緊說點關鍵的話啊。接線員姑娘很可愛,她發出的聲音都是顫抖的、哽咽的。

我媽的聲音有些沙啞了,讓我想起了臨終前的奶奶。

我媽告訴我,她身體很好,一頓還能吃兩碗飯。她說她不怪我,說我是個可憐的孩子,這些年不容易。她告訴我,不論我在哪兒,只要我活得好她就放心了,讓我別惦記她。

我讓她保重身體,一定等我回去看她,我要給她和沈爸磕頭。我讓她再給我一點時間,相信那一天很快就到了。到時候我會把兒媳婦和大孫子都給她帶回去,還得讓她把把關。我媽就笑了,說我哭傻了,都有大孫子了還把啥關。我倆就對著電話嘎嘎地笑,笑完又哭上了。

那時候,我覺得能跟我媽聯系上,一定是我和我媽的感情感動了老天。并且堅信,我能有見到我媽的一天。因為,我一直都是那個不幸中又有幾分幸運的孩子。

可那一回,老天爺沒有可憐我。再回來已經是1982年了,我只能在我媽的墳頭給她磕頭了。

小栓大爺說到這的時候,聲音又開始哽咽了。

這次換我來拍他的肩膀。而我,也再一次紅了眼眶。

他平復了一下自己的內心,繼續跟我講。

我跪在我媽的墳前,一跪就是一個上午。

我失聲痛哭,不能原諒自己。我恨自己太自私,我竟成了我最不愿意成為的“狼崽子”。早知道當時一別就再也不能回來,我就是為難到死也不會離開我媽。


小栓大爺終于支撐不住,這次他沒控制,而是暢快地失聲痛哭起來。而我,也跟著他嗚嗚地哭了起來。我們成了窗邊兩個哭泣的淚人兒。

采訪結束了,我心情復雜地走出了他開闊的小院兒。無數的夏蟲在菜園地里歌唱,滿天星斗在空中朝我眨眼睛。

小栓大爺送我走了一程。臨分別前,他突然對我說:“能回到老家給我媽和沈爸守靈,我很滿足。你知道嗎?在我們的遺孤群體里,流行一句話---那邊是祖國,這邊是故鄉。而我們,永遠在中間……也只能在中間......”

“對了,我王大哥的名字叫王見君。也是高高大大很英俊,你長得跟他很像!”這是小栓大爺那天跟我說的最后一句話。


我用了三天時間,不眠不休,寫出了我人生的第一篇采訪稿。稿件一經發出,得到了社會各界的廣泛關注和高度認可。

在中國,僅方正縣,就有4500多名像劉小栓一樣的一代遺孤。在整個東北,遺孤的人數就更多了。

他們讓人唏噓的人生故事,正在不為人知的角落里無聲地上演著。他們是特殊時期的經歷者和見證者。在促進中日友好、增進民間交流方面,一個個“劉小栓們”扮演著重要的角色。

他們的特殊存在,在鮮活地提醒著后人:要捍衛和平,不再有戰爭。

他們,不該被遺忘。

報社領導給了我工作上的肯定和表揚。說我的稿件寫得有高度、有溫度,情真意切,十分動人。

只有我自己知道,那字里行間隱藏了多少關于我自己的、不能言說的情愫。這件工作完成以后,我請了一個禮拜的假,再次回到了我的方正老家。

回家前,我裝了幾份印刷好的報紙帶給小栓大爺,并在下車以后直接奔向了大爺家。

又是晚飯時間。小栓大爺家的院門卻是大開著,屋子里聚滿了熱熱鬧鬧的一群人。

原來,大爺家正在舉行日本遺孤們的聚會。小栓大爺見我拎東西進來,先是微微一愣,隨后開始拍巴掌大笑。

他大聲地說:“歡迎,歡迎!說曹操,曹操就到。你們還說我吹牛……看,省報記者不是來了?!”

因為興奮,小栓大爺的臉頰漲得有些發紅。在夕陽余暉的映襯下,那紅臉看起來就和窗外的掃帚梅一樣有些動人了。他把我熱烈地抱在懷里,隆重地介紹給大家。

大家也朝我頻頻點頭,目光里裝滿欣賞和感激。

我把報紙分發給大家。原本熱鬧的屋子一度陷入了寂靜。

聲音洪亮的趙大爺突然說:“真沒想到,過了這么多年,還有人惦記我們這些破事兒……“

發福的矮個子陳姨說,“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回去。我們這幾位老姐妹就從來都沒回去過……聯系不上......可能,那邊沒人了......也可能,他們不想認我們……”

“我就壓根兒沒想回去,那邊的哥哥前兩年來尋我了,我不想折騰。這么多年都在這邊待得挺好。再說,爸媽、丈夫和孩子都在這呢,往哪去啊?這兒就是我的家......”慢聲細語地說出這些話的是小李阿姨,她一直話不多,人看起來很隨和。

大家都有些激動,眼淚汪汪。

聚餐開始了,小栓大爺把第一杯酒敬給了我。那天,大家都喝得有點多。我吃了終生最難忘的一餐飯。

離開前,小栓大爺堅持再送我一程。在星空籠罩的村路上,小栓大爺握著我的手不住地說著感謝、感謝。

末了,他動情地說:“謝謝你,小念君。謝謝你愿意來記錄我們的故事……人類其實挺渺小的,跟那些蝴蝶、蟲子沒什么兩樣......我們不能選擇出生,也無法選擇死亡……”

“大爺祝福你:往前看,希望你今后能有個無憾又快樂的人生……”這是在那天,大爺跟我說的最后一句話。

背對著大爺,我撒了一路的眼淚。我的眼里也閃爍著星星的光芒。

翌日清晨,我采了一捧山間的野花,并把它們擺成美麗的花束,獻給了我獨自沉睡在山間一隅的母親。

在她的墳前,我第一次用平靜的心情重讀了她和我父親這些年來往的書信。

那也是我第一次,嘗試著接納自己的身份。

母親的半夜離開,是因為她發現腹中已經懷下了我。在那個年代,未婚先孕要承受的壓力可想而知。何況,我還有個境遇那么復雜的父親。

她和父親的養父母事先說好,希望勸父親能夠回到日本去接受治療,并在那邊開始他的新生活。如果有緣,他過去以后再想辦法把他們接去團聚。而在那之前,她則下定決心帶著我在關外生活。

可,現實的考驗總比想像來得殘忍。

她沒想到,中日關系會出現新問題。

眼看著團聚遙遙無期,為了讓父親安心地待在日本,她對父親隱瞞了自己懷孕的事實。并且告訴他,自己在關內已經找人結婚了,讓他不要再等她。

而父親,在回到日本以后也過得并不如意。他成了離不開、融不進的邊緣人。每天對著無盡的廢品和母親結婚的事實,他最終也認命一樣地在那邊找了個條件很一般的人結婚,只為完成他傳宗接代的使命。

再次取得聯系,是在1972年中日正式建交以后了。

那時候的父親才知道,母親有了我,并且已經帶著我回到老家。這些年她一直在默默地替他盡著孝道,送走了他養父母的事實。

可他在日本的一家老小,已經成了他不可推卸的責任。何況,這些年的苦悶生活,讓他的身體每況愈下,他沒臉再跟養父母聯系,也沒有能力對自己的虧欠再去奔波。

跨越海峽兩岸的信件,成了支撐他們彼此活下去的信念。他們還有了死后要埋在一起的約定......

我終于理解了母親在臨終前的反復囑托:一定要去拜訪一次劉小栓,聽他講講過去的故事;一定要把她安葬在一處單獨的墓地里,隨她一起下葬的必須有那件她珍藏了多年的男士襯衣。

原來啊,那是父母親合葬的衣冠冢!

我終于理解了母親的用心良苦,理解了那無聲的父母之愛。

她要用小栓大爺的故事,讓我了解更多......她希望我放下對父親怨恨的執念,理解父親、接納父親……我慢慢地懂了母親這些年的隱忍和為所愛之人付出的心甘情愿,她在向我解釋父親的無奈和他的半生缺席……

掃墓回來,我做了個決定:我要用休假時間把父母的故事給記錄下來,把它當做禮物送給而立之年的自己。


故事的開篇,我是這樣寫的:

越往南走,路越泥濘。

巧云的懶漢鞋上已經覆滿了層層的泥巴。它們拖累著她,一路上走得特別地艱辛。可因為心懷憧憬,她臉上掛著的始終是堅定和從容。

她撫摸著肚子,小心翼翼地行走在風景如畫的草甸里。終于,在天亮之前走出了那片泥濘。

她駐足在遼闊的松花江邊,鞠了一捧江水到嘴里。清冽的江水,瞬間滋潤了她干渴的喉嚨;她美好的心田,也得到了及時的澆灌。

該怎么形容她那時候的心情呢?

直擊心底,如淋甘露。

......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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