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看過一副畫,畫中人芊長的手指拿住猙獰面具,系帶一條垂落,一條落在黑發上。面具遮住一眼,露出的一眼狹長狠戾似乎正透過紙面向你看來,令觀者不寒而栗。寥寥數筆似乎都用來勾勒在眼睛上了,確實讓人過目不忘……我實在喜愛,也嘗試模仿畫過,卻實在不得要領,與那幅相比,少了靈氣。
但沒想到有生之年我竟可以遇到他,遇到畫中人。只是初遇他就死在了我的面前。
元宵佳節的皇宴,氣氛喜樂祥和,誰知結束是一場殺戮!宴席未半,而殺聲四起。美婦宮人四方逃散,呼喊聲,尖叫聲,刀劍的碰撞聲,我逆著逃竄的人流看到三把長劍穿透了他的身體,周圍嘈雜的聲音好似瞬間退去,我聽到他手中長劍砸地的錚鳴聲,聽到三把長劍拔出他身體的撕裂聲,聽到他口中若無的唔聲,他像斷線的風箏落在了地上。我極其熟悉的眼睛微微睜著,看著天空。我不禁要走過去,有人撞著我跑過,有護衛的血濺上我的衣裙,我腦海中嗡嗡作響,是他!是他!我沒邁出幾步,眼前銀光一閃,有長劍擋了一把要落向我脖子的劍,長劍一挑,掠向那人喉頭。噴射的血落在我的臉上,熱且腥。我茫然的看向來人,原來是我夫君。他面帶怒氣,虜起我逃。夫君果真怒氣十足,手上的力氣大的好似要捏碎我的手。我回頭看了一眼,來往的人影中,已看不到他。
夫君生氣,什么也不同我說,我竟也不明白他在氣什么。他氣我走向那人嗎?我也不知該如何解釋?那幅畫與我來說,是我平凡人生中的意外,是我的心底柔軟的秘密,我完全不認識他卻覺得他屬于我......有時候我也覺得自己對那幅畫的感情古怪可笑,只是我不曾想過竟然可以遇見他。
我畫過無數次那幅畫,我想我可以畫一幅全新的,我畫了他的死。
我是不知畫稿如何到了夫君手中,他原本怒氣未消,看了畫稿卻是怒上加怒。他揚手一巴掌,結結實實甩在了我的臉上,頓時我耳中轟鳴作響,什么也聽不到。他將手中的畫紙砸到我臉上:“原先那幅我總是弄不明白你畫的是誰,原來是他......怪不得那天連命都不要了的往那走,他死了......你還要畫他,我竟不知你......”夫君說著竟有淚滑出。我心中一窒,伸手撫上臉,拿帕子為他擦淚。他看著我為他擦凈淚,十分疲憊的摟住我,頭沉沉的放在我肩上,輕聲說:“幼卿,對不起......我累了……左右你是個沒心的。”我摟住他,良久他又說:“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我張張口,最終什么也沒說。我的心確實從未放在夫君身上。
夫君沒修我,令我搬出府,住去城外的偏院,這與被修無異。
冬日街道繁華熱鬧,自嫁給夫君做妾,我似與世隔絕般,很少出府。今日出府,看著往來行人,琳瑯貨物,竟覺得恍如隔世,好似終于擺脫了深閨大院,心中如釋重負……
酒樓上的人,看著街上女子臉上的笑容,心中不禁滿滿的失望:“果然是個沒心的!”甩袖離開了。
我下了馬車,且買且走,心情大好。出了城門,本想看眼城門,算作告別,畢竟我再也不會走入一步了。
只是一眼,我通體發寒。他被掛在城墻上。墻上有十人,他偏偏只余一顆頭。
我不禁要嘔,忍雪連忙扶住我,輕輕拂我的背,我吐了半天,也沒吐出什么,眼淚卻流出幾顆,滿臉發紅,喉中干澀。
我抓住路邊剛出城的大伯問。
大伯看我這樣,不耐煩說:“姑娘家看了不舒服,就趕快回家罷!管這些做什么呢!”
我連忙摸出幾顆碎銀子給大伯。
大伯看了我幾眼,似乎確認我真的想知道,把銀子還給我說:“這已經掛了十五天了,陛下下旨要掛三個月呢!只余頭顱的是柳承修。這柳承修本已官拜左相,偏偏心生謀逆,落得如此下場,全是咎由自取!”
大伯說完便離開進城了。
我上了馬車,車夫駕著馬車奔向城外的偏院。心中似喜似悲。喜是知道他的名字柳承修。悲是他死的不得安寧尸骨不全,而我卻無能為力。
住進偏院,日夜誦念《地藏菩薩本愿經》。我想我唯一能做的便是超度他。
十年了。我第一次見那幅畫是我十歲時,在師傅書房。師傅是名醫方瑕,我最敬佩的人,她不但術精岐黃,就連樣貌也舉世無雙,為人心善,從不恃才傲物。師傅畫了那幅畫,偏偏教我惦念了十年。如今斯人已逝,唯留我一人,我向來志疏才淺,又耽于那幅畫卷,回顧此生,心中不覺苦澀,虛擲了年華。
淚水砸入塵埃,不覺我誦經時睡著了。
待我醒來,竟在師傅的書房中,體量也似十歲大小。仔細一想似乎是配錯了藥草,令一村民腹瀉不止,師傅恨我無心學醫,罰我跪在書房不準起來。似乎又是我在為柳承修誦念《地藏菩薩本愿經》時睡著了。
我竟也分不清楚,究竟哪個是夢?真乃百歲光陰如夢蝶,重回首往事堪嗟。
仰頭看著懸掛于墻的畫卷,畫中人黑發未束如瀑,一襲白衣勝雪,芊長的手指拿住猙獰面具,系帶一條垂落,一條落在黑發上。面具遮住一眼,露出的一眼狹長狠戾似乎正透過紙面向你看來,令觀者不寒而栗。以前我最喜歡師傅罰跪,這樣我便可以跪在書房一遍一遍的拿眼睛描摹畫卷里的人,而如今看著畫卷,心中的快樂不知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他,柳承修,你還活著真好啊!
我一改往日頑皮,努力學習醫術,或許有朝一日我會因為醫術而被柳承修所注意到。能認識他,便是我最大的心愿!而我或許可以幫他改變最后慘死的命運。每每想到這里愈加勤奮學習,師傅也開心不少,撫著我的腦袋瓜:“卿兒,卿兒是個好孩子。”
只是我還未習得醫術,師傅身體卻一日不復一日。我看在眼里,卻無能為力。看到師傅精神日漸消沉,我只能掉眼淚,還要師傅來安慰我:“卿兒不哭,醫者不能自醫,師傅命數盡了,便是從人世苦海中解脫,于師傅來說是好事,卿兒不要哭了,卿兒應該為師傅高興......”
師傅俞說聲音越低沉,我忙扶著師傅躺下。師傅睡了一會,睜開眼,喚我要喝水。我忙倒水端過去。師傅喝了水,我不禁高興起來,師傅眼中明亮有神,氣色竟也好多了。師傅拉住我說:“卿兒知道學,為師很高心。......”囑托了我幾本醫書,要多多翻看學習。不過說了幾句話,眼中的神彩又在散,師傅喃喃著竟又哭了起來:“他還來嗎?我恐怕是見不到他了……”說著又睡著了。
師傅在等人......等的是誰呢?
我跪在師傅床前,聽到房外一陣由遠及近的噠噠馬蹄聲。接著有一人急匆匆的沖進房內呼道:“姐姐!”
我一看來人,心中一窒,似乎又回想到城樓掛著的腦袋,三把長劍刺入他的身體。
柳承修兩步跪到床邊,溫柔的執起師傅枯瘦的手,眼中含淚,輕聲喚道:“姐姐,小七來晚了……”
師傅聞聲醒來,看到柳承修,眼中大方異彩,聲音哽咽:“修弟,修弟......姐姐以為見不到你了……”
柳承修也哽咽道:“姐姐修要胡說,小七還要接姐姐去京城和小七永遠住在一起,在京城小七天天給姐姐做好吃的,買好玩的......姐姐乖,姐姐不要拋棄我,小七只有姐姐一個親人了,姐姐......”最后幾句竟哽咽的說不出話來。
師傅滿眼慈愛,撫摸著柳承修的臉,一點點擦去他的眼淚,奈何著眼淚擦去又流了出來。師傅輕輕晃頭:“小七呀,姐姐累了……不要難過啊……小七乖......”說著又執了我的手放在柳承修手中說:“這是姐姐的小徒兒,姐姐把她托付到你手中,你要護她一生平安……”師傅還欲說什么,被劇烈的咳嗽打斷了。
柳承修撫著師傅的背替她順氣,忙道:“姐姐我都答應,我都答應,你別說話了,你......”話未說完,聲音中的哭腔愈濃了……
師傅順氣不在咳嗽,躺在床上,握了握我和柳承修的手,恬靜的笑笑,便去了……
夜晚的燭光跳動,我的心卻撕裂的痛。師傅去世了,我悔恨當初自己頑劣不堪,厭倦逃避學習,屢屢故意惹師傅生氣。師傅是這世上唯一對我好的人,可這樣的人永遠的離開我了!這教我怎么不悲傷!
柳承修帶我去了京城。那一年,我十一歲,柳承修二十歲。
他給我說,我是他妹妹,名叫柳幼卿。他還給我找了女官學禮儀。他總是笑我,像石頭里蹦出來的頑猴,這樣怎么嫁的出去,他可不想養我一輩子。我總是氣惱的羞紅臉,辯無可辯。
他午休,我總賴在他身邊不愿走開。他睡著了,我就偷偷看他。他睡著的時候是最像那幅畫卷的時候,冷冽……而醒來,卻眉梢眼角自帶三分笑意,或戲謔,或嘲諷,總是玩世不恭的模樣。那樣的他,我覺得遙遠,看不懂,那不是他真實的樣子。
二十歲的他只是一個青澀的少年,我常常在他午睡時隔空描摹他的眉,鼻梁。想他在這十幾年里要發生什么,竟官拜宰相,還要謀逆。可眼前的人怎么也不像是會做出謀逆般大逆不道的事的人。就算他以后會謀逆,可他現在不過是個正六品的小官,如果可以說服他安于平淡,不做到宰相的位置,那么離謀逆這大罪也十萬八千里了......想到這我不禁低笑了一聲。
懸在柳承修眉間的指忽地被抓住,我心漏了一拍,亂了節奏。我另一只手忙抓起團扇輕忽的裝作給他扇風。
那人倒不依不饒,抓著我的手,輕笑道:“幼卿,為何盯著哥哥癡笑?”問出口的話,竟教我羞的無處可逃……我要抽手,他偏不放,手一轉,我的整個手都被握在他手中。他握著我的手,眼睛帶著溫柔的笑意:“幼卿快到十四歲生日了……”說著輕輕咂舍:“嘖嘖,我們幼卿一轉眼來京城三年了……”
我聞言低頭笑笑。
“終于從山里的野猴子出落的有點小女子的模樣了!”
我一聽,又要抽手大聲喚道:“柳!承!修!”
柳承修見狀哈哈大笑,將我一把攬過,下巴擱在我肩膀上邊笑邊說:“哥哥錯了,哥哥錯了……”緩會說:“幼卿一點沒變,還是那么不經逗。哈哈哈。”抱著我笑了一會又說:“我們幼卿一直都不要變,一直都像這樣簡簡單單,快快樂樂的。”
我輕輕點點頭:“那......哥哥也不要變,我們就一直都像現在這樣快快樂樂,簡簡單單的生活,一直這樣活到老,我們都不要變。”
柳承修將我抱緊了點,我心中忽然有點難受。我感覺到,抱著我的男人,就像迷路了一般,好似只有這樣緊緊抱著我才安心些。
他頭埋在我肩膀上。半晌才悶悶的說:“怎么會一直這樣活到老......幼卿還要嫁人呢!”
我小聲說:“我也可以不嫁人的。”
不知柳承修聽到沒有,他再沒說話。
我去寶瑞樓里學菜。我想學西湖醋魚,因為柳承修喜歡吃魚。京城的人全知道,寶瑞樓的西湖醋魚說二就沒人敢稱一。想要抓住一個男人的心先要抓住他的胃。我要抓住他的胃,就要用一等一的美味抓住,一抓就抓的牢牢的,這輩子都別想逃開!
柳承修出任廣東巡按御史。這巡按御史是正七品,這官職從正五品降到正七品,柳承修還挺高興。但既然降官階了,我心情也沒理由不開心。
所以在柳承修出任外差的一個月,我要學會西湖醋魚這道秘密法寶!西湖醋魚是寶瑞樓的招牌菜,光明正大肯定是學不來什么的,只能偷師!我要打入內部,先成為一名雜役……
我第一步賣身進寶瑞樓當奴役,是成功了……結果天天和一個胖小子一起洗盤子,已經洗了十天……手都洗的我自己快認不出來了。胖小子也是整日愁眉苦臉的,干活也不利索,洗三個碗必有一個碎。可碎了碗,我和他一起挨餓。我都懷疑他是可了勁的摔碗。
后來我和他一交流。我們竟然都是為了偷師而來。這般緣分,不禁讓我可以原諒因為他餓的幾次肚子了。
胖小子也是個有趣之人。我和他也投緣,竟是越看越喜歡,先前的厭惡早消失的無影無蹤了。他肚子里的故事好似說不完,而我極喜歡聽他講故事,抑揚頓挫,總是把故事講的讓我好似身臨其境。
在第二十四日。柳承修來寶瑞樓了。他忽然出現在后院,寶瑞樓的老板在一旁頻頻鞠躬道歉,柳承修冷著一張臉好似閻王,抱著我就走,我被嚇的愣了半晌。等緩過神,坐在馬車里了。這時我才想到忘了和小胖告別了,這一別恐再難相見了。
柳承修黑著臉坐在馬車里,我根本不敢說話。錯確是在我,傻兮兮的二十五天連后廚都沒能進去,還天天做牛做馬。心里想著,只是低頭捏著手。
到了府里,任云和素漆兩眼哭的通紅腫大。拉著我就去梳洗,又給我換了一套衣裳。我看到桌上,地上散亂著大大小小的禮盒。我甚至都能想到,柳承修回府興沖沖的來房里看我,小廝也抱著磊的高高的禮盒,眉開眼笑的擺在桌子上。柳承修沒找到我,抓住丫鬟一問,臉肯定也冷了下來,心中怒火中燒,甩袖將禮物掃落,又趕忙沖去寶瑞樓。我不禁落下幾滴淚,心中絞痛,此刻確在無心看禮物了,只覺錯過了下午的時光,心中甚悔。
門口出現高大的黑影,我淚眼婆娑的望向他。柳承修冷冷道:“我還什么都沒說,你自個倒默默流淚了。說說為什么哭?”
我心中苦澀,什么也說不出口,嘴巴開合半天,也只聽到幾個殘音。
柳承修站在門口,看著我,目光似乎月光,遙遠冰冷毫無溫度。轉身就要離開。
我的眼淚一顆一顆的停不下來,看到他竟不愿走近一步,轉身就要離開。
我大呼:“哥......哥......”起身大步追了出去。眼前的人影,并不停留。我提著裙角,一步一步的跑向他,伸臂從后面抱住他。他猛的一頓,終于停了下來。
我臉緊緊貼在他的背上,手用力環住他的腰,開口說:“哥哥......幼卿錯了……哥哥不要這樣,不要生我氣......不要不理幼卿了......幼卿錯了……”我沒想到,自己的聲音竟哽咽成這樣,抽氣聲總是打斷我說的話,斷斷續續總算說清楚了自己的心里話。
柳承修轉身抱住我,輕輕的撫著我的背安慰我。我不管不顧,只將臉埋在他的胸前,嗅著熟悉的味道。他攬臂一抱,我曲在他臂彎里,將我抱回了房間。
我哭過,又在寶瑞樓干了半天的活,累極了,躺在床上,很快就睡著了。
柳承修坐在床邊,掖了掖被角,低頭笑笑說:“幼卿,對不起啊……今天不該對你發脾氣……你還是個孩子......只是這一個月在廣東巡按,心中總牽掛你......看到好玩的,就想你會不會喜歡。看到漂亮衣服,就想也只有我們幼卿穿著才合適。吃到美食,總想我們幼卿也能嘗一口多好……不知不覺買了一大堆東西......心里還忐忑,幼卿會不會笑話哥哥......我一回京敘完職,就來你房間找你......你的丫鬟說你賣身進了寶瑞樓,我心中氣極了……我捧在手心的寶,竟在那種地方供人驅使......當時我面色一定是差極了……任云和素漆使勁磕頭,邊磕邊哭著說你去寶瑞樓是要學西湖醋魚,說是我喜歡吃魚,你才去的......我怒極反笑,幼卿你是一點也不愛自己......在寶瑞樓,看到不過二十多天不見,你竟整整瘦了一圈,眼睛大大的睜著,看到我你就愣在了那里。穿著粗布衣,身前擺著那么大的盆子,一盆臟水碗。你竟干的這活......本來熄滅的火,騰的冒了起來……”
柳承修起身看到柜門微啟。打開一看,柜中只放了一卷畫。畫中少年,是自己無誤.......這是姐姐的手筆……那時年少猖狂,家在江南富庶之地,如今百口之家卻只有他一人了……柳承修拿著畫卷出門離開。
今年我十六歲,來京城五年。在我生辰那天,我看到墻院上有人,漏出一雙眼看我。我雖看不到他的臉,卻感覺那人在笑。我也不怕他,索性轉過去大大方方看他,他爬在墻上看我也不是一次兩次,兩年前就開始了,隔個幾天就在墻頭趴一會。起初我還趕他,也想弄明白是什么人,但每每待我追出去,偏偏人又不見了蹤影,后來發現他沒有惡意,或許......或許只是仰慕本姑娘吧!便由著他,不管了......今日是我生辰,他是來送禮的嗎?去年呢,他送了一把孔明鎖。果然不一會,他扔來一方錦盒,消失在了墻頭。我撿起滾落在地上的錦盒,打開盒子是一張絹紙,絹紙上是詳細的西湖醋魚的菜單,極其的詳盡。
我拿著菜單,心中喜不自勝!一喜這送禮之人必定是寶瑞樓相識的胖小子,原來是個故人。二喜學會西湖醋魚,就可以在哥哥面前大露一手。眉眼彎彎,轉身就要進廚房,準備洗手做魚湯。
待我真正可以將醋魚拿出手,已是三月之后。光是買魚,我的私人金庫都快要消耗殆盡……但是若能博得哥哥一笑,怎么也是值得!
中秋佳節,我做了西湖醋魚。哥哥執起長著捻起一塊魚肉,送入口中。我屏緊呼吸,滿臉期待的看著他。他慢嚼細咽,臉上看不出喜惡,吃了魚后,便開始品嘗其他菜肴。這兩年,不知怎么地,柳承修的官職自任廣東巡按御史后,便步步高升,如今更是已入了翰林院。我每每想與他談論官職之事,他總不愿多談,用話語岔開。想到這我或許根本不能阻止他做任何事,能做的唯有陪伴罷......
我默默的吃著菜,味同嚼蠟,抬眼看了眼,兀自用飯的柳承修,他似乎感受到我的目光,探尋的看我一眼,抬手撫上我的頭輕聲說:“幼卿眼神怎么如此哀怨。”忽然有所悟的樣子,笑呵呵說:“是哥哥不對,中秋佳節不該想那些勞什子的事,忽略了幼卿,哥哥在此給幼卿賠禮咯!”說這說手一扶,廣袖微垂,竟有戲文里才子的風韻......
我不禁笑了,攬袖指向桌上,不滿嗔道:“那這道西湖醋魚如何?”
柳承修顰眉似是回味:“自然是極美味!”
我手指一轉凌厲的指向他,故作倨傲的質問:“那你這暴殄天物的人,該當何罪!”
“幼卿姑娘這是冤枉我了!柳某雖不才,但也覺不是暴殄天物。為了一證清白,柳某愿意日日吃這西湖醋魚。”柳承修裝作急急辯解說。
我得意一笑:“你想日日吃,本姑娘還不愿日日下廚房呢!今日就罰你吃盡這道菜!你可甘愿?”
“甘愿甘愿!姑娘美意,柳某自然甘愿。”說著,拿起筷子,便開始吃魚。
初冬,柳府收到兩道圣旨。
一道給柳承修升官至左相。一道給柳幼卿賜婚于靖榮王第五子王信賀。
我聽聞王信賀的名字時心中一時五味雜陳。終究還是你嗎?我們從未相遇,我竟還是要嫁你為妻……跪在地上半晌,我忽然豁然開朗在那個可怕似夢的生活里發生的一切,我似乎都沒能改變分毫,柳承修任官拜左相,王信賀任是我的夫君,那么這次就讓我來付出,這次讓我多愛些信郎,讓信郎不要那般心累,像捂著冰塊一樣寒心……
柳承修看著我半晌,最后只說:“婚期將近,幼卿好好準備待嫁罷......”
自降旨那日分別,我竟再未見過柳承修,他躲我。我心中也分外難過,只是今生我們的遺憾已釀成。
大喜前夜,我在府門等柳承修。我有話要說,不能再讓他躲掉。柳承修回來,微醺,腮上微紅。看到我站在門口,他招手笑笑,撒嬌似得喚:“幼卿...幼卿......”
我心中一痛,扶住他:“哥哥,我們去書房,我有話要說。”
他點點頭,倚著我,晃晃悠悠就要朝書房走。
坐在書房中,柳承修抓著我的手說:“幼卿,我后悔了……你以前說我做個小官,我們一起簡簡單單快快樂樂的生活。我總說你孩子氣,那是因為......因為我總是放不下過去的事……”他曲著手指輕輕劃過我的臉頰,目光虛浮留戀的看著我:“可是我現在一點也不開心,我明明一步步都做到了。”他拿手指著心口:“可是這里不開心,這里特別疼,好像有人用刀劃走了一塊......疼啊…幼卿。”
我的手扶正他的頭,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那么現在就停止,現在停止就不會再失去了!”至少不會失去性命了。
他頭垂下,喃喃自語:“來不及了,我身不由己……”
我心中一急,舉起桌上的涼茶甩在他臉上。他猛的一激,酒醒一半。他看著我,握緊了手,輕聲緩緩說:“幼卿怎么哭了?”聲音又染上了平時的毫不在意。
我拿起帕子一點點的擦干凈他臉上的水漬。
“哥哥,不要謀反……謀反會死的。我不希望你死。”
他送我回房,到了門口,我回身抱住了他,頭埋在他胸口,低聲說:“哥哥不要謀反!”我抬頭望他:“哥哥,你答應我。”
柳承修不說話,我著急的抓住他的肩膀厲聲斥說:“答應我!!”
他看了我幾秒,目光轉向遠處淡淡說:“好。”
洞房花燭夜,蓋頭被挑開,我看到了夫君王信賀。我低頭笑笑,他執起我的手說:“幼卿,你看看我,你忘記了嗎?”
我不解的看他,我們確實不曾相見過,便搖搖頭。
他噗嗤一笑:“笨丫頭,寶瑞樓我們一起洗過碗呢!”
我不可思議的看向他:“小胖?”
他雙手捏著自己的臉向寬拉,聲音都變得奇怪的說:“現在像不像?”
我忍俊不禁,拍開他的手:“你才是笨蛋呢!一點都不像。”我環著他轉了一圈嘖嘖道:“嘖!嘖!男大十八變。你變得挺俊啊……哈哈哈.......”
他得意道:“那是,你不知道我為了變俊付出了多少!”
“付出多少?”
“我兩年每頓飯都沒吃飽過。”
“啊!干嘛這樣啊!”我心疼道。
“因為我不變俊,我就不能見你,不能娶你。我不想讓你等太久。”
這次的信郎與那個心累的信郎不同。他在我面前像個孩子又解經全力的對我好。而那個信郎卻總是克制隱忍的對我好。終歸是因為我變了,當我打開心門對他,信郎就不會那般疲累。
我二十歲那年元宵佳節的皇宴,氣氛喜樂祥和,誰知結束仍是一場殺戮!
我逆著逃竄的人流看到三把長劍穿透了柳承修的身體,周圍嘈雜的聲音好似瞬間退去,我聽到他手中長劍砸地的錚鳴聲,聽到三把長劍拔出他身體的撕裂聲,聽到他口中若無的唔聲,他像斷線的風箏落在了地上。我提著裙角向他奔了過去,跪在他身邊,我抓著他沾滿鮮血的手:“柳承修!柳承修!”
他渙散的眼看向我,他勉強扯著嘴角笑笑:“幼卿......我失信了,不要怪我......”他手伸起來,想摸摸我的臉,有無力的垂落。
我大哭的抱著他的身體只感覺心好像碎了。
只聽到有人大喊:“那是逆賊柳承修的妹妹,別留活口!”
當劍穿過我的身體,我忽然覺得這樣也好。
我耽于一卷畫,畫過兩幅畫。我愛上了畫中的人,偷來一段與之相伴的時光,如今也算是死得其所,無怨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