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意磬
[54]回家
方志鴻已經將家搬到怡家苑小區。王丹近日送完孩子，四處奔走，考察附近的大小商店，欲在小區門口開一家中小型超市。
王丹接到美娜電話的時候，她正在和一家商鋪的房東談房租。
“美娜，你要回來了呀，哪天到，我去接你。哦，周三呀，好，媽知道了。媽這邊正在談房租，一會打給你啊。”
王丹匆匆掛了電話，繼續和房東商量房租的問題。等到一切談妥，簽了租房協議后，王丹再給美娜打電話，便打不通了。
美娜走之前，給母親打完電話，就卸了電話卡，將電話放在桌子上，算是還給了孫明揚，只提著自己簡單的行李去了火車站。
三日后，美娜回到了怡家苑小區門口，卻不知道家是哪棟樓。她去小商店用公用電話給母親打了電話。
“媽，我在小區門口，不知道家是哪棟。”
“哎呀，傻姑娘，你等等，媽就下來接你。怎么不早點打電話呢……”王丹急忙掛了電話，拿著鑰匙就下了樓。
美娜一只手提著行李，一只手提著剛在火車站附近給父母弟弟妹妹買的禮物，站在小區門口，格外顯眼。
王丹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女兒。
“美娜，媽終于把你盼回來了。”王丹跑過去將美娜擁入懷里，輕微啜泣著。美娜兩只手似被千斤重的行李拽著，絲毫都動不了。她呆呆地站著，在母親的懷抱里感受久違的溫暖。
“怎么拿這么多東西，來，讓媽提著，你肯定累壞了，回家洗個熱水澡，睡會兒，我給你爸打電話，讓他今天回來早點?！?/p>
王丹滔滔不絕地說著，一邊接過美娜手里的東西，另一手在臉上胡亂地抹著。
“好，都聽媽的！”美娜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竟有些哽咽。要是過去一直都聽媽媽話，是不是現在的她會過的不一樣。
“傻孩子，一下就長大了！你瘦了?。俊?/p>
“啊，就那樣吧，上班累！”美娜吸了吸鼻子，隨意地說道。
“快上去吧，這次回來就不走了啊，媽托人給你介紹對象。”
美娜心里咯噔一下，滿臉無奈地看著母親：“你就這么想我走？”她似乎很生氣。
“哎呀，媽錯了，你不說咱就不說啊！”王丹感到女兒異常反感相親，便不再提。她不想女兒再次離家出走。
回家后，王丹領著美娜參觀了她的新家。她的房間和嘉和是一間。里面放著米色的木質高低床，一張帶書架的書桌，一個雙開門的白色烤漆衣柜。
“你和嘉和一間，你睡上鋪??！”
美娜看著屋子里的陳設淡淡地點點頭。這個家越來越好，可能夠容留她的只有一張一米二的上鋪床。
“你餓了吧，我先給你做點好吃的？”
“我不餓，我困了！”王丹看美娜整個人懶洋洋地，似乎沒有精神。
“哦，那媽給你放水，你洗一下，睡著舒服?！?/p>
“嗯！”
美娜走進房間，躺在妹妹的床上，長舒一口氣。她的眼睛盯著上鋪的木板，無神又空洞。頭腦也在這一刻，清凈下來，過去的種種仿佛都被一種意念控制，蟄伏在心里最深處，只要不觸碰，就不會覺得疼。
“美娜，快來洗。”
母親的聲音傳來，美娜不情愿地起身，向衛生間走去。
母親告訴她哪邊擰是熱水，哪邊是冷水，脫了的衣服放在哪里，浴巾在哪里？凡此種種，都讓她想起了熊莉莉，轉而又讓她想起了孫明揚和那個叫焦陽的孩子。
她感到自己的頭瞬間就像炸開了一樣，她痛苦的閉著眼睛，用手向額頭砸了幾下。
“美娜，你哪里不舒服嗎？??？”
“沒事，你去吧！”美娜放下手，欲關門。王丹慢慢被逼著退了出去，心里卻異常不安。
美娜這次回來完全像變了一個人，話不多，骨子里的倔強似乎也少了，身體看上去更瘦了。
王丹打電話給方志鴻，叮囑他早點回來，然后一家人一起去外面吃飯。
彩虹路開始動工了，方志鴻忙得一塌糊涂。砂石廠的爆破裝置已經老化了，隨時都會出問題。他還要在廠里盯著，萬一有什么緊急情況，還得親自去修。他要保證青石板的供應不脫節，不影響施工進度。
在這場被媒體報到的善舉中，他多多少少有些愧不敢當。只有他自己知道，其實是為了贖罪，向王強夫婦，向死去的僅有七歲的王剛贖罪。
每次想到這些，方志鴻都覺得自己罪孽深重，做多少都無法償還。
“美娜，回來了，今天咱們早些回去吧?！狈街绝櫢绺绶街居抡f。
“這孩子出去快四年了，終于回來了！”
“可不是，該是受了很多罪?！?/p>
“哎……女孩子，這個年紀也該成家了?！?/p>
“過段日子再張羅吧！”
方志鴻被設備的問題弄得身心俱疲，已然沒有多余的心去顧忌美娜的親事，況且這件事還沒有和美娜說過。
美娜在嘉和床上睡了近四個小時，直到嘉和放學回家，才將她叫起來。
“姐姐，那是我的床，你不能睡。”嘉和嘟著嘴，扯著嗓子，滿臉的憤怒。
“嘉和，怎么說話呢，睡一下你的床怎么了？”王丹站在門口拽了一把嘉和。她的身體向后倒退，眼睛卻還盯著美娜。
“小氣鬼，就睡了一下你的床就生氣，哼！”千璽站在床邊拉著美娜的手。
美娜起身揉了揉眼睛，輕聲說：“姐太累了，一下就睡著了，對不起啊嘉和?！?/p>
“就是，你姐姐坐了好幾天車，累了，讓她休息會，一會兒你爸回來咱們出去吃飯?！?/p>
嘉和掙脫媽媽的手，走去客廳。美娜這才清醒過來，知道嘉和生了她的氣。
“媽，我好像不應該睡她的床?！?/p>
“沒事，這孩子不知道怎么的，有潔癖，你崩理她。”
“大姐，不理她，你跟我住，好不好？”千璽拉著美娜的手搖來晃去。他的小臉通紅，頭上滿是熱汗，像是剛從哪里瘋跑回來。
“好，你二姐不要我了，我就跟你住?！泵滥饶笾艿艿谋亲有χf道。這個她幾乎沒有帶過的小弟弟，居然莫名地跟她親近。美娜感到很開心。
“姐姐，我跟你說，今天我們班那個同學，他有個非常好玩的電動汽車，我還玩了呢……”千璽拉著姐姐的手，跟美娜講起了他學校的趣事。嘉和一個人坐在沙發上垂頭喪氣。
“我回來了！”方志鴻將鑰匙放在桌上，坐在凳子上換鞋。
“姐，爸爸回來了！”千璽拉著姐姐的手向客廳走。
“爸，我回來了！”美娜站在沙發旁看著正在換鞋的父親，叫了一聲“爸”。這一聲“爸”好像美娜第一次到瞿子鎮，接受他這個繼父時那般令兩個人心酸。方志鴻起身看著美娜，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浮動，輕聲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爸爸，姐姐她睡了我的床。”嘉和跑過去拉著父親的手委屈地向他告狀。
“這孩子，怎么這么不懂事?！?/p>
“都是你慣的。”王丹很隨意地插了一嘴。
“姐姐才回來，你們都給我好好的！”方志鴻大聲說道。
“行了，都收拾下，出去吃。美娜，你想吃啥？”王丹急忙說道。
“都行，我不挑。”
“爸，帶你去吃魚怎么樣？”
“好！”美娜微微笑了。
“吃魚去嘍，走嘍！”千璽高興地拉著美娜轉圈圈。嘉和依舊一個人窩在沙發角上，一臉不開心。
直到最后大伯一家站在門口，叫她，她才拉著臉，嘟著嘴走出去，拉住了嬸子任惠蘭的手。
“怎么了小祖宗？”任惠蘭拉著嘉和的手關切地問。
嘉和依舊嘟著嘴，低著頭，沒有吱聲。
“哎呀美娜一下長成大姑娘，越來越漂亮了?！比位萏m伸手欲摸美娜的頭發，卻被嘉和推著向前走。
“這孩子牛筋病又犯了?！蓖醯o奈地嘆了口氣。
美娜沒有想到嘉和居然有這么嚴重的潔癖，而且還會耍小性子，連她第一次回家都忍不住跟她生這么大氣。她有些惶恐以后和她相處的日子。
兩周后，千嘉生鮮超市順利開業。美娜成了超市的收銀員，負責收付款和每月的財務審計，其他兩個營業員負責上貨，整理貨架。哥哥方玉華放了暑假，聽他說下一年要實習，以后準備留在南方發展。
方玉華已經長成大小伙子，對美娜似乎也不像過去親近了。他看她的眼神，總是讓美娜感覺不舒服，他似乎知道什么，這讓美娜很焦慮。
他又想起了那年元旦和李猛的相遇，如果不是哥哥方玉華，他可能不會知道她在哪里。一想到這里，美娜就覺得很不安。
這個世界真的沒有不透風的墻，更何況是自己要隱藏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美娜感到前所未有的焦慮。她盼著方玉華快點走。只要知道她秘密的人離開這里，那么秘密就不會發酵。
她努力調整心態，不被過去的事情影響，不被哥哥的眼神左右。
她花費了一周時間，重溫基礎的會計知識，學習超市的經營管理方略。她每天都會記錄超市營業額，計算出純利潤，對比某類貨品需求量，一一記錄，然后再教母親，超市運營中需要注意的問題。全然像一個有經驗的小領導。她要用忙碌治愈一切。
王丹看到如此有智慧的女兒，心里百般高興。
“我女兒真的太能干了，有了你我啥都不用操心?！蓖醯ふ驹谑浙y臺前，看著正在核算利潤的美娜，欣慰地笑道。
“你就不怕我賣了你?！泵滥壤淅涞恼f。
“這孩子，自己家超市，怎么這么說。”她的笑意瞬間僵在臉上。
“它叫千嘉，又不叫美嘉?！蓖醯け慌畠哼@句話怔住了，半天憋不出一句話。
“怎么樣，我沒說錯吧，我就是個打工的。”美娜繼續毫不留情地說，似乎要把她的委屈和不滿全都說盡。
“媽，以為你不介意……”
“不是介不介意的事，是我不在你們心里。我都習慣了?！?/p>
美娜一席話，讓王丹的手腳都無處安放，她更加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安慰女兒。這么多年，她欠美娜的不僅僅是愛，還有她的成長。
“我不是個好媽媽……”王丹說完低著頭，用手觸了觸鼻尖，又吸了吸鼻子。這個動作像極了千璽，美娜竟有些想笑。
“忙去吧，我早都適應了?！泵滥茸叱鍪浙y臺，推著母親走向另一個能夠擋住收銀臺的貨架。
這一刻，她的心里其實并沒有她說的那么平靜和無畏。她還是會像過去一樣，苛求父母給的愛，想要在這個家里有存在感，不被忽視，似乎是她骨子里永久的追求。這份追求，早已不是愛，已成了執念。
方玉華返校了，美娜感到自己的神經稍微放松下來?？伤€是每天都從早忙到晚，不給自己任何空閑的時間。忙碌是忘記一切的良藥，如果連夢境也可以被忙碌后的疲倦帶走，那么美娜便不會覺得痛苦。
這些日子，她總是重復做一個夢，夢里姥姥和焦陽交替出現，而且都是重復的一個夢境，攪擾得她心神煩躁。
每天的夜里，美娜都害怕入睡，一直要熬到一兩點鐘，才會入睡。她依舊和嘉和一個房間，睡在上鋪，即便她睡不著，也不敢隨意的翻身，害怕打擾到下鋪的妹妹。
而每當她疲倦的閉上眼睛時，就會被一團團撲面而來的黑影嚇破膽，縮在被窩里，蒙著頭，偷偷哭泣。
哭著睡著后，又會夢到姥姥領著焦陽，一個勁地追她，她拼命地跑，卻如何也跑不掉，最后跑到她暈倒，頭破血流，才會停止。
每天她都拖著疲憊的身體，去超市。頭昏昏沉沉像是被人打過，眼睛里布滿了紅血絲，身體也越發瘦削了。
“美娜，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怎么最近又瘦了？”王丹摸著女兒的胳膊，似乎有些心疼。
“沒事，就是睡不好，總做夢。”
“夢到什么啊？”
“夢到姥姥?！?/p>
“可能你姥姥缺錢花了，改天咱娘倆去給姥姥燒張紙。”
王丹的思緒又回到了自己母親的身上，完全沒有留意到美娜的精神和身體問題。她幾乎沒有問過，美娜在外地經歷了什么？也根本沒有意識到美娜這些改變里到底藏著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