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知道了。你也別太難過。”
放下手機,我望向窗外,9月的陽光還很炙熱,透過窗前的紅色的楓葉撒到桌面上,留下斑駁的影子。沒有什么風,但樹葉卻在沙沙作響。桌上剛泡好的普洱,盈盈上升的熱氣,濕潤了熱乎乎的空氣。杯子里的茶葉,時浮時沉,安靜的跳著屬于自己的舞。
暑假回國前,媽媽就告訴我,外婆可能不太好了。我問她不太好是多不好?她沉默半晌,說:“大概就是這個月了,已經不太認得人了。“我著急地坐飛機回去,奔到外婆的床前。她瘦得像一片羽毛,在床上小小的一團。她看著我,不說話。我問她: “你認得我不?”她輕輕地笑,大聲的說:“怎么不認得?出國的那個嘛。”兒子走上前,喊了聲“祖祖”。她又望過來,說:“要好好學習!”我開始欣喜起來,卻又看見她拉住我堂妹的手說,“國外好玩不?”我的一顆心又慢慢沉了下去。
在家里的兩個月里,外婆就這樣,沒有變得更糟糕,但也沒有變得更好。我對自己說,沒準兒就一直這樣,熬過這段時間慢慢的就好起來了。一直到我再回美國,她跟我道別,說下次再回來看她,我也對她說,嗯,下次再回來看你。
可是,才兩周,媽媽就打電話來了。才兩周而已。
桌上的茶杯已經冷透,茶葉都沉到了最下面。陽光不在,起風了,風吹得樹葉刷刷作響,還是很熱。門咔嗒響了,兒子推門進來,原來他已經放學。我轉過身,抬眼,望向他,說:“兒子,你祖祖走了。”那一刻,淚下來了。
外婆是地道嬌養的大小姐,排行老六,有十二個姐妹,兩個兄弟,卻只有老五和她是同父同母的姐妹。母親是續弦,拿她的話說,仍是正式拜過堂的太太。我曾好奇的問她,是不是跟大宅門里演的一樣,為了讓當家男人到自己屋里,各位太太姨太太們之間會勾心斗角,各施手段?她卻說,沒有的事兒,大家相親相愛得很。
外婆幼時是富養的小姐,家里管家、廚師、花匠們各施其責,雖有一大堆人伺候著,卻也不覺得雜亂。父親是律師,對女兒們的教育并沒有秉承女子無才便是德的祖訓,反而是琴棋書畫樣樣要求。家里的三小姐自小就彈著德國產的鋼琴,坐著洋汽車出門,出嫁時一溜的小轎車和白色的婚紗晃花了小城居民的眼。外婆最愛冬天晚上的時候,父親會讓人拿出一個大大的澡盆,所有的孩子都脫了襪子,把腳齊齊地放進去泡,父親也不例外。水涼了,自會有人添上熱水。父親會在這個時候講著稀奇古怪的故事,故事里有天真美麗不知世事的公主,有擔負著家丑國恨英俊的王子,有陰險狡詐的毒死兄弟坐上王位的皇帝。外婆就在這些故事里暢想著自己在將來會遇到怎樣的王子,過上如何像公主般的人生。
外婆皮膚很白,拿外公的話說,白雪公主算什么,看看你外婆。眉毛總畫得細細長長,一雙眼睛總帶著笑,眼波蕩漾,櫻桃小嘴配上嬌小玲瓏的身材,活脫脫從仕女圖上走下來的古典女子一枚。外婆鐘愛旗袍,再困難的時候也會穿著旗袍,蹬著一雙高跟鞋,走在山城長長的階梯上。也不知是因為那婀娜的旗袍,還是那粗黑的大辮子,還是那眉眼里的風情,吸引了眾多的追求者。
大三的時候,常常會有人尾隨她到宿舍,在窗外彈了一夜的琴。一夜婉轉的樂曲沒能讓外婆感動,卻讓外祖父感覺這學校實在不夠安全,毅然讓外婆轉了學,由此,外婆有了兩個專業,一個俄語,一個英語。轉學并沒有讓追求者們消失,只是給了他們更多的挑戰的動力,
角逐中兩位男士脫穎而出,江爺爺和我外公。這一對好朋友,就如同所有小說里寫的一樣,一個多金的富家公子身邊似乎總有一個有才帥氣卻貧窮的呆楞書生作為襯托,外公不傻氣,但卻是窮得叮當響。作為當年縣上的狀元,揣著五塊錢,從縣上走了170公里,走了三天走到省城讀大學。外公個子很高,但是很瘦。常年的營養不良沒法讓身上長出肉來。外公不常大笑,薄薄的唇愛抿著,嘴角一勾,帶出一點笑意。他的眼睛里似乎有無限的星光,看向你的時候,會讓你沉入那深沉的黑夜,迷失在灼灼閃耀的星辰里。他的歌聲很迷人,江爺爺最愛夜總會,死命拖著外公,要帶他去見識這都市的繁華。哪知外公在臺上試著唱了一曲之后,老板就追著追著說你到我這里來駐唱吧,包吃包住包月紅。
兩個年輕人都很優秀,相較之下,江爺爺的家境和外婆家更談得上門當戶對。外婆義無反顧地選擇了那個來自另外一個城市,家里赤貧的年輕人,或許是因為他能把牛津大詞典倒背如流,或許是他寫的情詩常常讓她回味許,又或許是他爍爍發亮的眼睛常常望得她不知所措,又或許是不知不覺會迷失在了他醇厚有磁性的嗓音里。沒有意外的,這個選擇遭到了家里的反對,就如同所有浪漫的小說里一樣,她失去了家里的一切支持,第一次學會得獨自去面對生活的柴米油鹽醬醋茶。
婚后的生活清貧且快樂。兩個人為了生存努力的打造自己的小家。三個女兒的到來,讓這個家有越來越多的笑聲,也有越來越多生活的壓力。不過,即使是在最困難的日子里,外婆依然穿著旗袍,黑黝黝的大辮子垂在腰間,小黑皮鞋咯噔咯噔踏在山城的階梯上,四處回響。至今,當我回到外婆任教的學校,宣傳校史的老照片里還能看到那個身材嬌小,眉目如畫的女老師在里面笑顏如花。
可是,外婆的姐妹們不大看得起外公,長得帥不能當飯吃,有才氣最后也還是個苦哈哈的教書匠。因此,她們一直致力于為外婆找到一個可以為她提供更優渥生活的男人。當外婆的第一個孩子降臨到這個世界,她歡天喜地地帶著孩子去南京看姐姐的時候,她的五姐,我的五姨婆看著外婆身上的碎花旗袍沉默了。那是婚前她送給她的結婚禮物。花色已經泛黃,看得出來洗過很多次,很用心的愛護,但仍然經不住時間的打磨。在短短的幾天里,她便張羅著要讓外婆離婚,要帶她去相親。外婆聽完之后,也不作聲。第二天就收拾好行李,回到了重慶,回到了她深愛的那個男人身邊。
來自截然不同的兩個家庭的年輕人,因為愛走到了一起。但差異太大的家境讓兩人常常因為各種事情爭吵,外公過于節儉,外婆卻喜歡為自己所好一擲千金。外公最愛晚飯喝點小酒,數好花生米,一顆一顆的拈來吃掉,順便評論一下國家大事,打趣一下外婆,日子也就這樣過去了。
外婆年輕時因為太拼命,沒到40歲就患上了氣管炎,年紀大了愈發嚴重了。外公身體一直很好,70歲的時候還能爬坡上坎氣都不喘。我們都以為外婆會走在外公的前面。哪知道外公走得那么突然,讓所有人都猝不及防。所有人都去給外公送行的時候,我陪著外婆在屋子里。屋子有些暗,窗外的光線射進來,能看到灰塵在陽光下上下飛舞。外婆臉色蒼白,嘴唇也微微發白。她就坐在那里,很安靜。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能一下一下的撫著她的背。或許是給了她一些力量,她看向我,突然哭起來。嘴里不停的念叨著:“我一個人怎么辦?我一個人怎么辦?只剩我一個人了!“淚水浸濕了她的手絹,她也不管,死死的捏住我的手,花白的頭發在我的眼前飄動著,肩膀不停的抖動,整個身體像垮了一樣。
外公走后,外婆再沒有提到過他一個字。這個人似乎成為她生命中最無法抵及的軟弱,連名字都無法觸碰。任何稍稍的嘗試,都會將她再次打倒。外公走后,外婆的身體也愈發的差了。媽媽把她接到了身邊生活,她開始每天幾個小時幾個小時的跟她的姐妹們打電話。由于她的聽力不好,常常對話內容都是雞同鴨講,但她也樂此不疲。她還是很愛美,送她一頂漂亮的帽子,她會欣喜半天。出門玩之前,會要求我為她畫眉,抹上淡淡的胭脂,涂上唇彩,她說,這是做女人最基本的禮儀。
在這個秋天,她也走了,走過了90年的春夏秋冬。在世界的那一頭,有一個嘴角含著笑,眼里有星光的瘦高個子,張開他的懷抱,說:“我等了你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