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向云泥】第十五章:蹄鐵為契,初探藩籬

第十五章:蹄鐵為契,初探藩籬

望北樓那場充滿了脅迫與無奈的談判,三個月的觀察期,換取她女兒身秘密的暫時安全——這筆交易,無論怎么看,都讓阿凌如鯁在喉,寢食難安。

回到將軍府,她把自己關在書房里,對著跳動的燭火枯坐了許久。那個自稱玉離的男人,言語間虛實難辨。“狐仙”?“逝塵香”?“關鍵人物”?聽起來都太過荒誕。尤其是那“逝塵香”,他說凡人接觸百日后便會淡忘其容貌,如同自然遺忘……這等操控記憶之說,阿凌本能地不信,卻又無法完全忽視他篤定的態度和他知曉自己秘密的事實。

她需要驗證。

夜深人靜,阿凌再次研墨鋪紙。她提筆,將自數月前在城中初遇玉離,直至望北樓談判的詳細經過,包括他的樣貌、言行、自述身份等關鍵細節,一一清晰地記錄下來。她寫得極為客觀,不帶個人判斷,只求準確還原事實。

寫畢,她將信紙仔細折好,放入一個普通的牛皮紙信封,用火漆封口。次日清晨,她將信交給了穆青。

“穆青,”阿凌看著他,“這封信,你替我收好。兩個月后的今日,再交還給我。記住,無論這兩個月內發生任何事,到時候必須準時給我。”

穆青接過信封,雖不明所以,但見將軍神色鄭重,便沉聲應下:“末將遵命。”

阿凌微微點頭。兩個月后,正好是玉離所說那“逝塵香”起效的時間。到時候,她只需對照這封信,便可知自己關于這三個月前初遇玉離的記憶是否會變得模糊不清。若真如他所言,那至少證明了他所言非虛,自己也需更加警惕;若記憶清晰如昨,那便證明他在撒謊,其心叵測,更需早作防范。這算是她目前能為自己布下的、唯一能驗證對方言語真偽的后手。

安排好這一切,阿凌便將此事暫時擱置,全身心投入到迫在眉睫的軍務之中。雁門關的冬季即將來臨,各項事務千頭萬緒,她無暇再為玉離分神。

與此同時,玉離回到他在迎仙居包下的奢華庭院,日子過得似乎……與之前并無不同。

雖然與阿凌的“協議”并未帶來預想中那種可以隨意“觀察”的便利——那個女人忙得像個永不停歇的陀螺,留給他的空隙少得可憐。

每隔幾日,伶牙便會苦著臉回來報告又一次被拒之門外。玉離雖然表面上依舊維持著那副風輕云淡、悠哉游哉的模樣,仿佛對這一切毫不在意,繼續過著他品茶、聽曲、賞玩珍寶的“游戲人間”的日子。但心底那份因計劃受阻而產生的煩躁,卻在悄然累積。

?“既然她不給機會,本座就自己創造機會。”玉離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

伶牙奉命收集的關于阿凌的情報,每日都會匯總到他這里。從她的作息規律、飲食習慣,到她與下屬的相處方式、處理軍務的風格……甚至包括她偶爾在無人時會望著南方出神片刻這樣微不足道的細節。他需要找到一個突破口,一個能讓她心甘情愿“配合”他觀察的契機。

當伶牙稟報說“凌將軍似乎極其愛惜她的戰馬‘絕影’,只要有空便會親自照料”時,玉離那雙一直波瀾不驚的黑金色眼眸中,才終于閃過了一絲真正的興趣。

數日后,一套泛著幽幽寒光、造型古樸卻線條流暢、材質堅韌異常的特制蹄鐵便打造完成,被裝在一個同樣低調卻用料考究的木盒里,由伶牙送往了將軍府。

穆青將東西呈給阿凌時,阿凌看到那木盒中四只造型獨特的蹄鐵,也是微微一怔。這蹄鐵入手微沉,材質似鐵非鐵,閃爍著內斂的金屬光澤,敲擊之下聲音清越,顯然非凡品。

他這又是在玩什么把戲?阿凌心中疑慮未消,但目光落在蹄鐵上,卻又有些移不開。絕影跟隨她三年,南征北戰,馬蹄磨損確實嚴重,普通的蹄鐵更換頻繁,若是這套真如看上去這般堅固耐用…況且。。或許……可以利用這個機會,探探他的虛實?觀察他,又何嘗不是一種試探。

她沉吟良久。穆青在一旁安靜地等待著,并未催促。他知道將軍此刻定然在權衡。

最終,阿凌還是做出了決定。“穆青,”她開口道,“替我回話,就說……蹄鐵我收下了,多謝玉離公子美意。請他明日午后,到府中一敘。”

穆青眼中閃過一絲驚訝,但還是立刻領命:“是!”他知道,將軍既然決定收下,還主動邀請,必然有她的考量。

玉離收到回信時,正在迎仙居的暖閣里,對著一幅價值千金的前朝畫卷百無聊賴地挑剔著其中的敗筆。聽到伶牙稟報說阿凌不僅收下了蹄鐵,還主動邀請他明日過府一敘時,他那雙一直沒什么神采的黑金色眼眸中,終于露出了計劃得逞的滿意笑容 。 ?

次日午后,玉離依時來到了將軍府。

出乎他意料的是,這座象征著邊關最高軍事權力的府邸,竟是如此的……樸素。青磚灰瓦,院落方正,除了必要的崗哨和巡邏兵士外,幾乎看不到任何奢華的裝飾。府內的仆役也不多,個個步履匆匆,神色肅穆。整個府邸都透著一股肅殺、簡樸、高效的軍旅風格,與玉離平日里出入的那些雕梁畫棟、金碧輝煌的場所截然不同。

穆青早已在二門處等候,見到玉離,依舊是那副不卑不亢、公事公辦的態度,簡單行禮后,便在前引路:“玉公子,將軍已在后院馬廄等候,請隨我來。”

馬廄?玉離眉頭微挑,有些意外。

穿過幾重院落,來到后院。這里豁然開朗,竟是一片極為寬敞平整的練武場,各種訓練器械一應俱全。練武場的一側,便是依墻而建的一排整齊干凈的馬廄。此刻,阿凌正站在其中一間馬廄門口,背對著他們,似乎正在專心致志地做著什么。

她換下了一身戎裝,穿了套方便活動的靛藍色緊身窄袖武服,長發用布帶高高束起。她正拿著一把柔軟的馬鬃刷,極其溫柔耐心地為那匹名為“絕影”的黑馬梳理著鬃毛 。黑馬溫順地低著頭,時不時親昵地蹭蹭她的胳膊,喉嚨里發出滿足的嘶鳴。一人一馬,沐浴在午后溫暖的陽光下,構成了一副寧靜和諧的畫面,與平日里那個殺伐果斷的凌將軍判若兩人。

玉離的腳步,不由自主地放輕了。似乎是察覺到了身后的動靜,阿凌停下了手中的動作,轉過身來。看到玉離,目光依舊帶著警惕,下意識地在他腰間掃了一眼,確認沒有看到那個讓她忌憚的特殊香囊。

玉離捕捉到她細微的動作,唇角微不可察地勾了一下,語氣平淡地先開了口:“今日本座并未佩戴任何可能引起誤會的‘香料’。”

阿凌聽到他直接點破,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但還是點了點頭,抱拳道:“玉公子。“

?“凌將軍。”玉離也微微頷首回禮,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又在她那身與平日不同的裝束和略顯柔和的眉眼上停留了一瞬。

“多謝公子贈送的蹄鐵,”阿凌開門見山,語氣真誠,“此物確實精良,絕影很喜歡。”她指了指旁邊那匹安靜站立的黑馬,“今日恰逢我為它做入冬前的護理,順便也想將這新蹄鐵換上。這便是我軍務之外,難得的些許空閑了。我也不知道你要如何‘觀察’,但若你不嫌棄這馬廄旁的簡陋,這幾個時辰,我不會處理軍務,你可以……自便“

她說著,指了指不遠處早已準備好的一張矮幾和兩把鋪著軟墊的靠背椅,上面甚至還擺放著一套干凈的茶具和幾碟看起來還算精致的點心。顯然是提前吩咐人準備的。

說完,她便不再理會玉離,轉身繼續專注于手上的工作。她動作嫻熟地為絕影刷毛、檢查蹄部、涂抹保養的油脂,每一個動作都充滿了耐心和……一種旁人難以理解的溫柔。

玉離端起茶杯,輕輕啜了一口。茶是普通的粗茶,點心也遠不如他平日所用的精致。但他并未在意。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個正與馬兒親密互動的身影上。他有些好奇:“將軍,這些照料馬匹的雜事,自有馬夫來做,何需親自費神?”

阿凌頭也沒抬,一邊用布巾擦拭著絕影的臉頰,一邊淡淡回答:“確實有專人負責。但……我很享受和絕影獨處的時光。”她的聲音似乎柔和了一些,“從我小時候……還在馬廄旁邊偷偷練字開始,我就覺得,馬是極有靈性的動物。”

她輕輕拍了拍絕影的脖頸,眼中流露出一絲難得的溫情:“絕影雖然普通,卻是我擁有的第一匹戰馬。它陪著我打了三年仗,從尸山血海里一起爬出來過好幾次,早已是我的伙伴,為它做這些,我心甘情愿。”

玉離靜靜地聽著,沒有再說話。他看著阿凌專注的側臉,看著她與那匹戰馬之間那種無需言語的默契和依賴,心中忽然涌起一種莫名的情緒。

阿凌并未立刻繼續手上的動作。她看似隨意地用指尖梳理著絕影柔順的鬃毛,目光卻狀似不經意地飄向了坐在不遠處的玉離。此刻的他,正端著茶杯,姿態優雅,但阿凌敏銳地捕捉到,在他剛才那雙黑金色的眼眸中,似乎極快地閃過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阿凌決定抓住這個難得的、氣氛相對緩和的機會,試探一番。

她轉過身,倚靠在絕影溫暖的身體旁,語氣帶著幾分看似自然的感慨,問道:“玉離公子見多識廣,想必也曾有過……像絕影這般,陪伴多年的伙伴吧?不知……那又是怎樣一番光景?”她問得似乎很隨意,實則在暗中觀察著玉離的每一個細微表情,試圖從他對“伙伴”和“多年陪伴”的反應中,窺探他那漫長歲月的冰山一角.

玉離端著茶杯的手微微一頓,那雙深邃的眼眸似乎瞬間飄向了某個極其遙遠的地方,眼底深處那抹復雜的情緒再次浮現,卻又立刻被他慣有的淡漠所掩蓋。他輕輕晃了晃杯中的茶水,用一種聽不出情緒的、帶著幾分縹緲的語氣回答道:“伙伴?世間萬物,緣起緣滅,皆是過客。所謂伙伴,不過是某段路上的同行者。”他頓了頓,目光重新落回阿凌身上,嘴角勾起一絲幾不可辨的弧度,仿佛在嘲笑她的執著,“情深不壽,強極則辱。看得太重,往往傷得越深。”他巧妙地避開了自己的經歷,語氣平淡得像是在討論天氣。

阿凌禮貌的淺笑,繼續手上的動作,不再多言。

四周陷入了一種奇異的寂靜。玉離開始安靜地觀察,看著阿凌如何熟練地為絕影修整蹄甲,如何小心翼翼地將他送來的那套特制蹄鐵一一釘上。她的動作專注而投入,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她和她的馬。陽光透過馬廄的窗欞灑下,空氣中彌漫著干草、皮革和淡淡的馬匹體味,混合著遠處飄來的些許茶點香氣。沒有了劍拔弩張,沒有了猜忌試探,這一刻的氣氛,竟意外地……平和安寧。

玉離緩緩閉上了眼睛,并非施法,而是沉靜心神,將自己作為強大生靈對天地間“氣”的流動、對生命本源能量場的先天敏銳感知提升到極致。他試圖“讀取”阿凌周身那無形的氣場,尋找與“特殊命格”、與靜塵師太預言相關的蛛絲馬跡 。

他并未感知到任何驚天動地的磅礴氣勢,也沒有感應到任何奇異的能量波動。阿凌的氣場,初探之下,確實如同一塊被風沙磨礪了無數遍的普通頑石,平凡、內斂,甚至帶著幾分疲憊和黯淡。然而,當他更深入地去“體味”時,卻在那平凡的表象之下,感受到了一種極其異常的堅韌與凝聚力。她的生命能量,不像普通凡人那樣松散,反而像是被某種強大的意志力千錘百煉過,凝結成了一種近乎實質的韌性,混雜著鐵血殺伐的銳利鋒芒,以及更深處,一絲被小心翼翼包裹的、屬于未滅執念的沉重底色 。平凡中蘊藏著非凡的質地,卻又與他想象中那種能引動書閣的“關鍵”相去甚遠。這讓他更加困惑,也……更加感興趣 。

終于,四只新蹄鐵全部換好。阿凌站起身,滿意地拍了拍絕影的脖子。她利落地翻身上馬,在寬敞的練武場上輕快地跑了兩圈。絕影的步伐矯健而富有彈性,顯然對這套新“鞋子”極為滿意 。

阿凌勒住韁繩,翻身下馬,走到玉離面前,再次抱拳行禮,語氣依舊公事公辦,但眼神中卻多了一絲真切的暖意:“今日多謝玉公子賞光。”她看了看天色,“軍中還有要事處理,恕不遠送。”她頓了頓,“待我有暇,自會派人通知公子 。”

?“好。”玉離點了點頭,臉上帶著一絲意味不明的淺笑,“那本座便靜候佳音。”

他沒有再多停留,對著阿凌略一頷首,便轉身離開了將軍府。

阿凌站在原地,目送著那道墨色的身影消失在院門外,沉思了片刻才收回目光,輕輕撫摸著絕影溫熱的脖頸,低聲道:“走吧,該回去了。”

一人一馬,慢慢向馬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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