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沔水兮兮 幺女入世
一條蜿蜒清澈的小河似是從天而降緩緩穿過富饒遼闊的江漢平原,聽老人說那條河叫漢江,從遙遠的秦嶺翻山越嶺而來,在河水流經的北面有個小城叫仙市,古稱沔縣。漢江水到了這里被稱為沔水。
清晨,女人們坐在自家門前,將全家老少的臟衣服放在一個大木盆子里,這個大木盆子是女人嫁過來時娘家的陪嫁品。女人們將用搓衣板搓洗好的衣服裝到一個木桶里,然后提著木桶到門前不遠的沔水邊,將衣服像撒網一樣拋到沔水里,從水里扯起衣服,再用木制的棒頭像樂手敲擊鐘鼓一樣錘打在衣服上,一家一家此起彼伏的棒頭聲宛如一場交響盛宴,蕩漾在清晨的沔水邊。 待衣服里的泡沫被錘壓出,搓揉幾次挑起捻干,好一幅西子浣紗圖。
酷夏里,村童們喜愛到漢江里打鼓球、戲水,大人們擔心孩子被江水沖走,發現水里有自家孩兒時就大聲喊叫,捻著孩兒的一只耳朵將其拉回家。這種拉耳朵回家的角色通常都是母親來擔當,被捻的也大多是男孩兒。
距沔水不到一里的地方有一排房子,那是沔縣古鐘鎮烏村三組和四組的房子,那兩個組的村人全部王姓。
三組的第一戶人家里,因男主人王大爹脾氣剛烈而聞名于全村,女主人趙氏溫柔賢惠并接受過老式教育,懂得些舊式道理及禮儀,因此鄉鄰在懼怕男主人的同時卻很是尊重女主人。
王大爹每天晚飯后都會將一張竹椅子搬到屋門前,翹起他長長的二郎腿,嘴里叼著粗葉子的卷煙,瞇著細小的雙眼望望右邊的三組,繼而又轉向左手邊的四組,不知在思考著什么,就這樣日復一日年又一年。
王大爹有四女個女兒,長女春桃,次女夏梅,三女秋菊,幺女梔子。
長女是在春天里出生,又適逢屋后的桃花芬芳,故取名為春桃。因初為人父,王大爹欣喜若狂,視春桃為掌上明珠疼愛有加,將每天傍晚在門口眺望的作業換成了高舉女兒的游戲。
王大爹那輩有兄弟三人,姐妹三人,王大爹在兄弟中排行老大,承載著延續家族香火男孩出生的責任就落在了老大王大爹肩上了。長女春桃出生后的第三年次女夏梅三女秋菊也相繼在王大爹的嘆息中出生。
秋菊六歲那年,一個陰雨綿綿的初冬,呼呼的冷風將屋外的楊樹枯枝吹得咯吱咯吱地響,雨水不時從屋頂的瓦縫里落到屋里,姑娘們只好用洗臉盆接那從瓦縫里落下的水滴。門前的泥土路被連連幾天來的雨水和成了泥漿,人們如果沒緊要的事都躲在家里不出門了,整天蹲在家里的人們像長了霉的稻谷不能打出大米又無法做種子。
人們都早早的吃完晚飯,只等天一泛黑就上床睡覺。
趙氏剛躺下才幾分鐘就感覺肚子和往常有些不同,過了一會,肚子出現了一陣疼痛,生過三個孩子的她想這可能是老四將要降臨了,可這樣的天氣根本無法出門,她又不太確定是不是真的要發動了,于是沉住氣等著。
趙氏在床上翻來覆去地轉了約半個小時,那疼痛一陣一陣的越來越清晰,她不得不推了推身邊的王大爹,叫他去請好友林姨,林姨是村社的接生醫生,前面的三個女兒都是由林姨接生的。
王大爹慌慌張張地穿著蓑衣出門往林姨家的方向沖去,約二個時辰后,王大爹領著身穿藍色雨衣又撐著一把黑色雨傘的林姨進了門來。林姨將雨傘遞給王大爹后在堂屋一邊脫雨衣一邊問:“在哪邊房?”
六十年代的鄉村屋子一般是大門正面對著馬路,進門即是一間長方形的堂屋,堂屋寬約三四米,從大門外就可看到堂屋正中的墻壁上掛著一匾大大的家神牌位。家神牌位下面是張正方形的飯桌,飯桌四面擺放著四條長木凳子。在四根木條上面用鐵釘子釘一塊木板便成了張長木凳,境況好些的人家會在木凳子上刷一層油漆,使凳子看起來光亮而平滑,此外堂屋的角落里還會有三五張小靠背木椅及一兩張矮木凳。 堂屋除了供家人吃飯的功能外還用于招待來客。
堂屋后面有間小到只能放一張床的隔間,俗稱倒行,倒行通常放置一些農具。
堂屋的左右各一個房間,寬約二米左右,左邊的房間中間砌一排墻隔成前后兩間小房,晚輩住堂屋左邊的前間小房,祖輩住后面的小房,房主人住堂屋右邊的房間。
“在右邊房!”王大爹回復道,同時接過林姨脫下的雨衣。
“快去燒開水!哦、還要準備剪刀!”林姨推開右邊房門時轉過頭對王大爹吩咐道。
林姨快步來到趙氏的床邊,只見趙氏緊皺著眉頭,臉上粘著幾滴亮晶晶的珠子,不知是額頭冒出的汗水,還是屋頂漏下的雨滴。她微微張開的嘴唇抖動了一下,終是無力發出一個音,只好對林姨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林姨明白那是母子即將骨肉分離,但這種分離需要母親傾出全部的氣力及撕心的疼痛才能成功。
這時,已經能看到嬰孩黑色的頭發,但趙氏卻已全身乏力,急得林姨對好友大喊:“你用力啊,這樣娃兒會憋氣有危險的!”趙氏還是緊閉著毫無血色的嘴唇,她不想浪費一絲氣來回答林姨。
過了一會,只見趙氏一手抓著床邊框,一手抓著床墊的一塊木板,全身如一根緊繃的弦,臉上每個細胞都被調集到了一堆,嘴唇微微外鼓,她儲存了滿滿一口氣,然后“eng”的一聲從趙氏的鼻子里噴出,同時,一股熱流沖出趙氏體內,她便癱軟如泥了。
一道白色的閃電劃過天空,透過窗戶撒落在床前,屋外隆咚一聲巨響,這個冬季罕見的雷聲打破了沉寂而陰冷的夜,許是被雷聲驚醒,嬰兒發出了她人生的第一個音符“WA-----”
林姨邊處理臍帶邊瞟了一眼腕上的手表后對趙氏說“是個白凈的閨女,凌晨一點十五分出生”。
這時耳朵貼在門外的王大爹重重地哼了一聲,便再無任何反響。
王大爹無心為閨女取名,趙氏因喜聞梔子花的清香,于是就喚閨女名為梔子。梔子出生這年趙氏已年近不惑,此后再未有生育子女。
沔水兮兮,幺女梔子,冷眼入世,滄海桑田,浮世絕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