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面地點約在淮海路的一家戶外餐廳,田一川定的地點,說是多家雜志都報道過的地方,環境和食物都很有特色。金士金在日本的時候習慣了和人約談在咖啡館或者茶室,這種直奔餐廳的方式讓他有一種鮮活的親切感。
到了見面地點才發現,那是一家提供咖啡甜點也提供西餐中餐的地方,這種雜糅讓他大覺意外,但更意外的是田一川還帶著一個男人,金士金警覺的意識到對方可能是警察,因為他臉上表情實在是有些古板,看到金士金后,露出獵狗般饒有興味的樣子。
金士金和他握了手,而至于一川,雖然時隔兩年多,但是一見面,他就熱烈的給了小金一個來自男人的熊抱,也許是閱歷漸長,他脫去稚氣顯得成熟很多,但還保留本身的熱切和活力。大作家,他就是這樣直呼金士金的,這是我的朋友大偵探家。
那個男人立馬露出一副“你饒了了我吧”的神情,你叫我一江就好,他萬分無奈的對小金說,小金覺得有些詫異,但同樣回他以苦笑“叫我小金吧”
三人介紹完都立馬坐下,唯有田一川十分沮喪,他說“本來是一場大偵探家和大作家的會晤,想想都讓我這個大記者振奮,可是你們這樣一謙恭,感覺談論立馬掉色許多”。
那個叫做一江的警察熟練的往他腦袋上敲了一下,“本來就是三個糙漢子的聚會,你自己意淫那么多”。
而一川揚起腦袋厚臉皮的笑,讓金士金覺得他和這個男人十分熟識與交好。并且一川,一江,這樣重合的名字實在難以當作偶然。
他因而迫切想了解案情的念頭被按捺了下來,只詢問一川這兩年的經歷,并且表現出對他的每個采訪十分感興趣的樣子。
當一川談論自己采訪過一個支教教師時,他細致的問了中國支教的現狀問題,以及支教的環境,連帶那個老師的經歷,他也聽的興致勃勃。
當一川談論車禍連環撞現場時,他也會細究肇事原因,談論一些日本的交通問題,就這樣整個對話都在趨于終止的時候,再次熱切起來,他和一川疏離兩年的時間隔閡好像沒有怎么變,而那個男人捏著煙,聽著談論,時時露出金士金也難以揣摩的笑。
在咖啡續杯的時候,他突然說,你果然適合做小說家,你對所有事情都有濃厚興趣。
金士金舒了一口氣,笑著說:我是做設計的。他感覺自己的嫌疑洗清了。
果然,那個男人說,兩年前廣良路別墅區的那場大火你還記得吧?
金士金停頓了一下,點點頭,如果說不記得反而會很奇怪吧,他端起咖啡,凝視著男人的眼睛,那個男人也毫不避諱的盯著他,在眼神的交匯里,小金的心里有石頭簌簌掉落的聲音。
那個案子怎樣了,金士金露出頗感興趣但事不關己的表情。
出現新線索啦。一川興奮的說。男人看到一川插話,只笑笑就接著抽煙,看來他很習慣一川大驚小怪的樣子。
我在郵件里不是告訴過你嗎?之前說燒的只剩骨頭的報道,是警察放出的假料!
金士金皺了皺眉頭,但很快舒緩下來,不過“警察為什么要放這樣的假料啊”他笑著看一川,這樣做,會有很嚴重的后果吧!
什么嚴重后果,警察撒的謊還不夠多嗎?一川話還沒說完,后腦勺就被結結實實打了一拳,你胡說什么?男人表情有些嚴肅。
一川頓時氣憤的瞪著他,“不要以為你是我哥,就可以隨便打我”
金士金一時有些錯愕,你們是兄弟倆?他看著一川。
一川還是氣惱的樣子,”我也不想,“
那個男人倒沒有任何不快表情,他指了指自己的弟弟,有些無奈,又有些懷著歉意的說,”我也是拿他沒辦法”
“怎么,說到你軟肋了?”
男人氣定神閑的吞吐著煙霧,他看著金士金,“為什么你們倆從一開始就認定是有人縱火,而不是一般失火案呢?”
小金濡濕了一下唇,有些難為情的說:當時媒體不都在鼓吹房主有黑社會背景嘛。
就這樣?
有黑社會背景,又在半夜因為煮飯導致失火,這兩者聽起來也不太可能。
原來是這樣啊,其實警察倒不會基于這些去做懷疑。他聽完小金的說法,有些不自然的笑著說。這些年我們接觸了很多案例,比如說本來被懷疑是仇殺,扔在水溝里的男人,直到貨車司機自首,才知道只是過馬路被意外撞死的,而發生這樣的意外,只是因為貨車司機頭天晚上不小心和工友打牌玩的有點晚,瞌睡開車而已。于是那個男人的情婦,妻子,以及兄弟之間的矛盾,從最初充滿嫌疑色彩到變得尷尬無比,都是各種巧合碰撞在一起的幻彩。
再比如,前一段時間有人從12層的高樓墜落,妻子向房產中介索賠,因為窗子設計不合理,導致丈夫意外墜樓喪命。但房產中介當然不樂意,從其他房客那里得知丈夫和妻子常有口舌之爭,于是認定為謀殺,并且妻子也坦誠,丈夫墜樓前,雙方確實發生了劇烈爭吵,妻子有殺丈夫的可能,丈夫也確實意外死亡了,妻子的嫌疑無疑相當大??珊髞碓摌堑牧硗鈨蓚€房客也反應,這個窗戶因為太矮,并且靠近床,自己以前站在床上時,也差點一個趔趄,險些摔出窗外。
妻子回憶說丈夫當時站在床上對自己大吼大叫,她很氣憤摔門出去,可隨后就聽到了丈夫的哀嚎,她說這些時并沒有悲傷,只是有點絕望,覺得如果當初兩個人和平離婚,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自己也不會一輩子和一樁命案掛在一起。她的絕望是真的,因為在中國,一個農村女人被懷疑弒夫,這個陰影是要影響一輩子的。而且再考慮到她的收入不高,家里兩個孩子的開支全部仰賴丈夫,現在丈夫死了,即便房產公司能賠償,對于母子三人來說,也是杯水車薪吧,更何況在孩子的心里,也將永遠的埋下是母親害死了父親的腫瘤。
而這些后來的考量和審訊如果忽略掉,單純只看案發現場,妻子當然更像將丈夫推下去的“背后黑手”。
所以說,單單憑借不太可能的感覺就去定性,那只是小說里才會有的情節。
這是你的看法?
什么看法?年輕的警察撓撓頭,看著小金。
我是說,小金喝了口咖啡,這是你對別墅區失火的看法?
我嘛,田一江有些失落的說,我也說不上來,那是我從警院畢業后接手的第一個案子,本來失火這種事情,交給消防人員和地區治安就可以,但基于對方的一些特殊背景被媒體挖了出來,還有當事人家屬的施壓,我們警務人員也不得不對現場做一些偵察,但這更為媒體落下了謀殺案的口實。
他說完頓了頓,苦笑著,這是我們小組中很多人的看法。
這樣啊,小金有些遺憾的說,那你的看法呢?
我的?一江看著小金,有時我和他們一樣,覺得這只是一次意外事故,雖然說有很多巧合,比如說主人半夜回家,傭人已經睡覺了,餓了的主人只能自己煮一些東西吃,但過于疲憊的他坐在客廳沙發上抽煙時,睡著了,于是外泄的可燃氣體積聚了一屋子,他因此瞬間被烈火吞沒,啃噬的只余下骨頭。
這樣的事情,雖然說臆想的巧合太多,但所有的悲劇不都是各種巧合聚在一起的意外嗎!
他好像給自己開釋一般的神情,嘆息著,金士金覺得他雖然這樣說,心里卻還是有很多芥蒂,讓他這么久過去了,還對這個案子掛懷不已。
可很快就要真相大白了,金士金樂觀的說,等到那個女傭完全康復了,不就什么都知道了嗎?
一江重新點燃了一根煙,康復?哦,我說過這樣的話,不過那只是我的個人想法。
個人想法?小金和一川同時說了出來。小金這才發現原來剛剛一川一直在悶聲不響的回郵件,這會忙完了,又立馬滿血復活。
我說是個人想法,是因為,一江有些拿捏不準的說,有沒有借助媒體破案的可能?
借助我們?一川撅著嘴,想騙我們就騙我們,想讓我們幫助就讓我們幫助,你以為我們做媒體的都是傻子啊。
一江沒有吭聲,但分明有一種默認的成分,并且小金覺得如果不是為了避免不必要的紛爭,他很想說出“眼前不就有一個傻子嘛”這樣欠揍的話。
你快說,怎樣借助我們媒體破案,雖然我根本不可能幫你。一川催促著。
我覺得如果是人為謀殺,那么兇手一定還關注著這個事件,如果我通過特殊的方式向媒體傳遞出有生還者的消息,是不是可以有引蛇出洞的效果。
這個主意很好哎,一川興奮的拍掌。我這就來寫新聞稿,我會盡量向主編爭取最顯眼的版位。一川話還沒說完,已經重又打開電腦了。
不能這樣,一江嚴肅的說。這件事情我還沒考慮清楚是否著手去做,就算決意要做了,也不該由你來寫,由你們這樣的大報來登載。
為什么?一川滿臉疑惑的樣子。
因為,一江有些難為情的說,我是希望借助你,通過特殊的方式,向一些你認識的小報編輯,就是那種什么新聞都登,也不做過多核實的小報傳遞這個消息,由他們自主登載就行。
那是為什么?一川一臉的不滿,那種小報有誰會看,當然是登載在我們這樣的大報上,效果才會更好。
你不懂,一江有些不耐煩了,想看的人自然會看到,而且由小報登載,也不會給你造成影響。
一川更迷惑了。會造成什么影響?當初那個事件就是我們報社最先發表的,現在把機會讓給那些小報,不是太便宜他們了。一川露出憤懣的表情
看到他這樣,小金只能無奈的解釋,一川,不讓你登載,是為了你考慮,這只是一江想出的引蛇出洞的引子。大報如果涉嫌造假會對聲譽影響不好,而小報大家都知道他們是捕風捉影,所以沒有人去計較真假,但真兇會介意,并進而想核實,這樣也許就會露出蛛絲馬跡。
小金這樣一說,一川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對呀,就是想讓兇手現出原形,可如果登載在小報上,你們知道他們的閱讀量嗎,很多小報就是送報紙都沒有人愿意看,而我們的報紙有3000萬的訂閱量呢,像這種小新聞,我們報社本來還看不上呢,我就算想讓主編決定登,也需要費力寫出些不同尋常的亮點才行。
可如果這新聞是假的,你還愿意登嗎?小金忐忑的問。
什么假的?
我是說,如果根本沒有生還者這件事,如果這只是一個引發兇手恐慌的引子,你還愿意登嗎?
下一秒,一川的臉已氣的通紅,暗暗握著的拳頭有想要砸向自己哥哥的沖動。
而一江呢,歪著腦袋,那個表情好像在說,腦子這種東西,誰有,誰沒有,一眼就知道。
可是,小金看著一江,你真的認為有這個必要,就像你說的這個世界上有很多看著不可能的意外,但也正因為這樣,人們才常常感概人世無常,如果失火就僅僅只是場意外呢。言下之意,也許一江有些多慮了。
一江碾滅了手上的煙,雖然一開始是因為媒體和當事人的一些特殊背景,讓警察不得不介入,但后來,我們確實查到了一些古怪的事情,或者只是一些古怪的巧合,可之后就沒有進展了,警察內部的大多數人也覺得是自己想太多了,所以,我在想是否可以制造一些事情,比如說利用媒體向兇手傳達一些信息,同時也使警察意識到,這個案子還被社會關注著,畢竟當年那場大火之后,上海所有的別墅都統一采用天然氣了。就算從這個切入點入手,我們總可以有些報道的東西,也能制造些讓兇手恐慌的東西吧。
小金想問然后呢,但他同時也知道一江的心意,最壞的結果是依舊波瀾無驚,就像碎石扔進湖里,不可能期冀引出一條惡龍吧,但這樣也總比像以往一樣,什么不做,靠揣測各種可能的好。更何況在小報上刊登,如果透露人做的含蓄曲折點,無論如何是不可能玩火燒身的。小金還不清楚一江他們調查到了些什么。但盡管一江從始自終都在強調可能是意外,可能是自己想多了,可他也一直下意識的說著兇手,案子。在他的心里其實已經有一些堅實的東西讓他認定這是一場人為,即便他拿各種意外說事,也無法說服自己。
那是什么古怪的事情,小金決定直接問。
可一江還沒來得及開口,一川已經將桌子打的啪啪響了,小金連忙看了看周圍,幸好他們坐在戶外的天臺上,空曠之中,消音效果也格外好,別人只當這是談話太開心所致,不知道是因為一川覺得被愚弄了,正在猛烈的發飆。小金不由的舒口氣,畢竟在這種場合被人當作擾亂秩序的傻子一樣注視,那一定很難堪和煎熬,可下一秒,他有些懷疑自己的眼睛般盯著眼前的一幕,動也不動一下。
他們坐在二樓的天臺上,小金舉目可以清晰的看見一樓帶碧色水池的院子里,坐著聊天的人。有一對剛剛進來的男女,男的大約五十多歲,老練的生意人模樣,女的卻只有二十多歲的樣子,嬌艷靚麗,這樣的配對就算不是父女關系,走在上海的馬路上也是見怪不怪了,可是當小金看到男人的臉時,心里還是咯噔了一下。那張他記憶中總是嚴肅的臉,這時滿臉的燦爛笑容,有著和他這個年齡地位不相匹配的癡迷,他彎下腰為女孩拉出椅子,十分的貼心和細致,完全不像那個時時為兒子不成氣候而大發雷霆的父親。
可是,無論他這幅樣子如何和小金記憶中的不相匹配。小金斷然的確定自己沒有認錯。
有認識的人?一江問。
小金淡淡的搖搖頭,沒有,本來以為是很熟識的人,細看卻完全陌生。
這樣的事情也常有的。一江接著抽煙。
唯有一川看到二人完全無視了自己的憤怒,刷的一下站了起來,不知道要做出什么荒唐的事。
這頓飯我請,一江看著他還要接著發作的趨勢,氣定神閑的說。
果然,一川立馬就平靜了下來,他對著正走來的女服員說,美女,給我們上這里最好的菜。
你要西餐還是中餐,女孩露出潔白的牙齒,有些開心的問。
都行,只要是最好的。一川同樣回以燦爛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