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佳和園回到租住的公寓時已經是傍晚七點多了。天空開始分泌出一種霧狀的灰暗。但是有漏洞的地方就會現出秋天傍晚特有的昏黃。那種昏沉的閃著微弱光芒的存在就如同冬夜里的爐火,明亮而不放縱,發出溫暖人心的鼓舞。
杰作一路興奮著,意識全無的想想這想想那。時間過得格外溫柔。等他到家時,那個平時頹廢消沉的棲息之所也煥發著異樣的光彩。突然一個控制著什么地方的開關被打開了一樣,嘩啦啦的涌進許多新鮮的東西。好像它們只是被一層薄薄的保鮮膜暫時密封了,你能一眼窺到內里,但是毫無生氣,死氣沉沉的,讓人沒有觸碰的欲望。現在好了,杰作看到了開口在哪里,時間也賦予了他格外的耐心。他開始步驟緩慢的層層打開。
首先是捯飭晚飯。吃飯開始變成一件重要的事情。杰作的肚子也發出一絲不易察覺而又刻意的催促。杰作能感受到它的饑餓。這是連續好幾天以來早已喪失了的功能。興許是在佳和園喝了太多紅茶的緣故,鈍重的有故障的積食倏地一下被消解殆盡。他打開冰箱想要準備一些吃的。里面裝著十幾罐生啤,一根方腸,幾袋咖啡還有一些面膜。沒有什么新鮮的食材了,杰作萬分落魄的將方腸拿出來。又不氣餒的在屋里找了一圈,廚房的一個黑色袋子里還有一包牛肉方便面和兩個雞蛋。這就是他的晚餐了。
很久沒有自己做飯,他仔細的清洗電炒鍋的內壁,然后接了小半鍋的清水開始煮。再把方腸切成均勻的片狀,雞蛋打碎,反復攪拌,水開的時候放進方便面,調料和香腸。等它再次沸起來,雞蛋細細的鋪撒在上面,冒出蛋花,他美味的晚餐做好了。雖然和喝下午茶的那種意蘊相違和,但是滾沸著,熱氣騰騰。杰作狼吞虎咽的解決完了。吃的飽飽的倒床就睡。
從出生到現在的睡眠大約是七千多個夜晚,但沒有一次睡得這么踏實香甜。一層絲絲溫熱的暖流像去了殼的熱雞蛋一樣來來回回的輕撫著眼睛。浮腫脹痛的眼眶松懈下來。夢在大腦的淺層次里生成,被清澈明亮的一灘溪水托著,滑動著。痕跡被不以察覺的記錄下來。睡夢里唇齒隱約散發著紅茶滾沸的澀香味,還有她自己制作的小番茄蜜餞。那些游絲的味道,言辭難以描繪,但在清淺的睡夢里得以具體而微的展現。然后很快進入深度睡眠,一切通往現實的門閘都被拉上了。嘩啦一下涌進許多的陽光,明晃晃的活潑的跳動著的陽光分子熱鬧的聚集著,在躁動不安里拼出了一個人,以杰作的形象得以存在。漂浮而真切。
不知道為什么,杰作感覺自己行走在一片花叢里,不知疲倦的來來回回的踱著步子,時間就像花瓣的飄落,無聲無息。只有繁密的陽光簇擁著攀爬在他的臉上,想要消融在作為陽光一部分的他的身體里。杰作看見自己的臉上晃動著熱鬧的小光圈,夢里的影子龐大而淡薄,像要快消褪一樣,然后又倏忽一下振作出一個完整清晰的影子來。后來他仰著臉,艱難的看向天空那個透明又渾圓的太陽,很長一段時間,他不再回頭盯著他的影子了。像從陽光中得到感知一樣,他坐在花叢中的一塊巖石上,變成了長久靜默著的沒有影子的人了。
花在陽光的微醺下,香味色澤開始熔化掉,和空氣混合為一體,被吸進鼻子里,黏在鼻膜表層。整個鼻腔癢癢的,身體的每一個毛孔也癢癢的。他卻只能被陽光禁錮了一般一動不動,強烈的感受到太陽磅礴的威懾。直到一張輕柔的朦朧的臉靠在他的胳臂上,杰作能感受到她呼出的微弱的潮濕的水汽。那是一個少女的形體,卻是模糊的不易察覺的一個隱形狀態,幾乎沒有任何重量的倚靠在他的胳臂上,觸感銳化變成模具。杰作心無旁騖的坐著。時間亙古永昌,每一秒都被填充的充滿意義。
夢里的感覺持續了很久,直到杰作在十點多醒來。黑暗中青白色的月光斜灑在窗戶下,窗簾沒有拉上,借著月光,屋里有原始森林的幽謐氣息。杰作睜開眼,過了一會意識開始清醒。從徹底純粹的深度睡眠中爬出來,如同深海底的美人魚在有月光的夜晚浮出水面,恣意暢快的呼吸夜晚涼絲絲的清甜空氣。嘴巴里小番茄蜜餞的果脯香味若隱若無,喝下午茶的時候,女孩放在一小碟瓷白色盤子里的果脯。她告訴杰作這是她自己做的。將圣女果放在一個竹篾編成的大而圓的盤子里晾曬,這個過程中不時的噴灑一些細鹽水和調試的蜂蜜水,夏日里制成裝在陶瓷罐子里密封,到了秋天吃食,又甜又酸。還有些微的咸。鹽焗小番茄,生津養顏。
急切的念想在杰作蘇醒后開始豐碩生長,如碩大的花朵美麗而健壯。他忍不住給她發了一個短信“在干嘛”,發完之后才懊悔的想到,已經是人們入睡酣眠的時刻。但她很迅速的回了短信。“準備夜宵,要來吃嘛”
想來唯有盛情和美食不可辜負。杰作一個鯉魚打挺翻身爬了起來。他先是迅捷麻溜的洗了個澡。淋浴的時候杰作滿腦子都是她脖子處細滑的肌膚和散發出的充滿陽光的檸檬香味,恍惚而興奮。只是浴室里僅有一瓶女友遺留下的香味濃郁的沐浴露,洗的身上滑溜溜的。感覺如同一抹赤裸的灰青色魚急切的想奔進大海。洗完澡后,他仔細的刷牙,甚至用了牙線,一個角落不留的清潔口腔。再仔細的掏耳朵,修理指甲。之后穿一件白色體恤,藏藍色斜紋褲。擔心夜晚風寒,又套了件黑色的薄夾克。照鏡子看看,神清氣爽,他迫切的想為白天疲憊邋遢的形象做補救。
一切準備妥當之后,杰作出發了。夜晚的風潮濕清冷,只有天空是干燥空曠的,疏落的星辰,青白色天邊,上海的月亮罕見的大而圓的懸掛在冷寂的天幕上。
按照地理上的說法,月亮每天在星空中自西向東移動,它的形狀也在不斷變化著,這種月亮位相變化就叫做月相。隨著月亮相對于地球和太陽位置的變化,就使它被太陽照亮的一面有時對向地球,有時背向地球。有時對向地球的月亮部分大一些(就如現在),有時小一些,這樣就出現了不同的月相。杰作想了想,今天是十月中旬了,大約是月、地、日最接近一條直線的時候,所以月亮也最圓最亮。
但是這種想法沒有給他帶來任何快慰。反而憂郁的覺得,人因月亮的陰晴圓缺所發出的一切悲歡離合的感慨實在是滑稽諷刺。我們太微不足道了,被一團紛紜著的浩淼云里霧里的包圍著,窺到一星點空氣里的粒子就以為洞穿蒼穹了,還在那里沾沾自喜的指手畫腳評頭論足。但什么又是準確無誤板上釘釘的呢。不過一腳高起便以為要飛了,一腳落地便以為妥妥當當的站穩了。其實腳下的一方土地可能也不過是隨時會被抽走的擋板哩。
杰作悲觀的嘆了口氣,覺得“矛盾”這個意象是一個隱晦的影子,從一開始就在這繁復駁雜的世界漂浮著,而自己便是在某一個年齡段突然茅塞頓開步入這個世界的自以為成熟了的人,像其他的一些開始思考或有過匱乏洞缺經歷的不得不思索的人一樣,摒棄了最初單純如一的是非觀與曲直觀,步入了這個遍布矛盾,詭辯雜陳的世界。模棱兩可的別扭的生存著。
這樣思索到最后,他發現自己已經到三號地鐵線了。從公寓走到地鐵線大約用了將近十幾分鐘。這中間的路上只有霓虹燈落寞的三三兩兩的隔著距離彷徨著,夜晚在這一處是小憩著的,但在地鐵線周圍還是意興闌珊的。雖然人群不多,地鐵上也空空落落。但時有疲憊的臉龐,昏昏欲睡的人隔著一個或幾個座位,上車落座起身下車。幽靈一樣在一個又一個昏聵萎靡的洞口消失出現,出現消失。
像他這樣精神抖擻的怕是三更半夜沒有吧。杰作感受著地鐵在這座鋼筋水泥搭建的城市地下穿行,周圍呼呼耶耶的風如黑暗里叫囂著的洪水猛獸。不知道為什么,他突然開始懷疑這輛地鐵是通往哪里的,是文化路中興街的地鐵口,還是通往潘神的迷宮。他看著地鐵的玻璃內壁里自己充滿隱喻的臉龐,潛伏的陰翳像從一開始就在洞口躡手躡腳探頭窺伺,留下看上去如生來就固定于臉龐表面的斑駁陰影。但不管如何,杰作心里有一個戚戚然的想法,從這輛列車里走出去,這輛在黑暗里穿行的地鐵里走出去,他的人生就此便擁有了不一樣的意義。什么不一樣的意義倒顯得不足輕重了。
他在一個掛著巨大廣告牌的站臺口下車。站臺的展示欄里貼著當日或者有些時日的報紙。就是這里了。他看了一眼欄內的報紙,報道的是關于奧運會場館和相關基礎設施的建設進展。奧運會籌辦進入“沖刺”階段。所有場館都將如期在年底前完工。杰作盯著沖刺兩個字看了很久,既有些許興奮又失落的想,我終究是來到穿行在人類的社會,并最終降落在人類的社會。他看了看表,快十一點了。
穿過地鐵口,穿過長長的隧道,然后就是上海旖旎風情的夜景啦。夜晚的中興街格外的靜謐,霓虹路燈在十字路口發出溫馨耐心的安慰,周圍滑動著的流離的光線和一動不動的固定在水泥或石板地上的陰影默契的輕輕吟誦著。像音樂盒的鏡子里所顯現的封閉安靜卻又無限寬廣無垠的世界。音樂盒里的穿著白的蕾絲裙子的小人兒隨著天空之城平緩的旋律默默的一個回旋一個回旋的轉圈。她們無法跳到更大的舞臺卻又在最大的舞臺上旋轉著。
杰作想起老的佳和園邊上也有一條商業街,一個玻璃櫥柜里擺著一個大約二十厘米大小的水晶音樂盒。放假的時候紀加敏會帶他趴在櫥窗邊上,看著那個白皮膚黃頭發藍色眼睛的外國小人兒穩穩當當的以芭蕾舞的姿勢翻卷著裙邊站著。
那時她對他說“真想做一個芭蕾舞女孩”
“會很困難”他告訴她,“聽說跳芭蕾舞的女孩腳趾頭都磨得血肉模糊”
“不是那種芭蕾舞女孩”她說,“不想做那種在巨大舞臺上跳舞的,在人群里和掌聲里跳舞的芭蕾舞女孩”她指了指玻璃櫥窗里的水晶音樂盒。“想做這種在玻璃上跳舞的,呆在音樂盒里的芭蕾舞女孩”
“那更難”杰作泄氣的說“根本不可能”
杰作現在想想眼前依舊是她趴在玻璃窗上欣羨巴望的眼神,只是當音樂盒關上了,音樂停下來的時候,關在黑暗盒子里的芭蕾舞女孩會害怕孤單嗎。他當時竟然沒有問她呢。
盡管思緒在千里之外,但腿腳依仗慣性,脫離大腦的掌控,也不受大腦的影響,大腦也沒有一路行走的任何蹤跡,杰作已然站在702的門前了。樓梯的燈是聲控的,他一停下來,燈光唿的滅了,他隨即響起的倉猝敲門聲伴著倉促而來的光,他的心也突突的跳著。女孩很快開門,杰作幾乎可以肯定她甚至都沒有透過貓眼查看一下。“萬一我是壞人呢”
“那就歡迎回家”她疲乏的不帶笑容的回答,讓杰作對這個美好之夜的各種放肆性幻想瞬間無地自容了。
“你看起來很累的樣子”他有些氣餒的說。
“是很累,通常這個點”
她說話的方式和打開又旋即關上的門一樣,富含著使人搖擺不定的情緒。天平一會指向她就是這樣人,一會指向這種冷淡其實是因為她并不期待你的出現,甚至覺得厭煩。杰作衡量之后選擇前者。他覺得這和她深居簡出有關系,她看起來就不是攻心于人情世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