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少明
話,一旦成了人與人唯一溝通的東西,尋找和孤獨便伴隨一生。心靈的疲憊和生命的頹廢,以及無邊無際的茫然和累,便如影隨形地產生了。
劉震云的小說《一句頂一萬句》用簡潔的敘事、洗練的語言把扎根于我們心中的孤獨表現的淋漓盡致,不但是文人墨客,就連販夫走卒也難逃孤獨的命運。
吳摩西為了尋找丟失的養女,走出延津;數十年之后,吳摩西養女的兒子牛愛國為了尋找能說上話的朋友,走回延津。
故事總是驚人的相似,這一路的兜兜轉轉不只是生活的艱辛和為了生計,更多的是對能說得上話的人可遇不可求,失去后的急切尋找以及如影隨形的孤獨,為了擺脫這種孤獨的奔波輾轉。
有些人說得著,有些人說不得著;有些人現在說不得著,將來或許能說得著;有些人現在說得著,將來未必能說得著;有些人這一輩子也說不得著。找一個能說得著的人過一輩子是福分,不管是愛人、朋友還是親人。
小說中的出走和回歸、結合和分手、親人或朋友,都和能不能說上話有關,有沒有話說有關。
神父老詹在黃河邊碰到一個中國的殺豬匠,勸殺豬匠說你要信主,殺豬匠說為什么要信主?你信了主你就知道你是誰,從哪來,到哪去?殺豬匠說不信我也知道,我是個殺豬匠,從張家莊來去李家莊殺豬。老詹不是不能說,而是很能說,說起傳教的事情來,滔滔不絕,可是這也得分聽眾,沒人聽或是聽不懂,聽懂了沒人信,也是老詹的悲哀。
終其一生,老詹在諾大延津僅發展了8個教徒,吳摩西還是半途而廢的,老詹夜夜講經,吳摩西是瞌睡連連。說的著,既要有能說的,也要有會聽的。其背后是彼此感興趣、或有共同的愛好、或是思想的碰撞、或是秉性相投,語言只是這種交流和溝通的一種形式罷了,但離開語言這種形式又能如何交流呢。
“痛苦不是生活的艱難,也不是生和死,而是孤單,人多的孤單”,于是為了溝通和交流,人們不停尋找,不停的在說話,仿佛怕錯過和自己同一頻率的人,可這些又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遇到能與自己說的上話的人,說多少也不嫌多。
有的人遇到能說的上話的人神采飛揚、滔滔不絕;遇上不能說的上話的人就成了啞巴吃黃連、茶壺里煮餃子一樣。
吳摩西小的時候叫楊百順,不甘于過著實際的生活,像老爹一樣做豆腐,而是喜歡所謂的“虛”,喊喪的羅長禮就成了楊百順的偶像,人們制造出的這種熱鬧無非是人們不甘于寂寞,妄想擺脫孤獨。
這種“虛”的生活讓楊百順為之追逐,為之顛沛流離。跟自己的家人說不上話,也就遠離了家庭。學殺豬、學染布、當搬運工、挑水、種菜,這些都是與“虛”相對的生活,人活著首要的是先能養活自己,但這卻不是楊百順夢想的生活,夢想著像羅長禮一樣去喊喪,可是他沒有那樣的好嗓子。
有了“噴空”中天馬行空的想象,有了“社戲”中的風采翩然、不同尋常的“閻羅”,正是這些“虛”,才讓吳摩西成為自己,看到了人生的另一種存在,也暫時的擺脫孤獨。但是回到“實”的生活,楊百順依然是一個不善言辭、甚至木訥之人。
不只是吳摩西,就連喜歡看戲的縣長,在腦子里走戲的老板,都是如此,在實在的生活之上,總要有些“虛”的寄托,可這“虛”卻又離不開“實”,人生就在虛實之間鋪陳開來。
“一天所說的話,有用的不超十句”,可是人們每天說的話卻遠遠超過十句,是溝通的需要,還是排解寂寞孤獨。
深處熱鬧之中的人尚且如此,如果是在荒無人煙之地,恐怕是與花草說話,與小動物說話了。說成了一種狀態,一種向外釋放自己內心的方式,說就是要的到聽者的認可或是反饋,聽者的地位自然也很重要,如果沒有聽者,也不能得到反饋,莫不如不說。而遇到能說在一起的,就又不一樣。
就如同牛愛國遇到的做法的廚師一樣,盡管廚師不是很愛說話,但是牛愛國兩人卻能說上話,有話可說,而且能大說特說。即使牛愛國的心事,他不能幫著出主意,不能幫著分析,只是作為聽眾,牛愛國自己也能在心里把這件事碼清楚。
牛愛國和妻子龐麗娜卻說不到一起,開始兩人還有些話,后來兩人干脆無話可說,相顧無言,不是淚千行,是誰的心里都沒有誰。龐麗娜卻和開婚紗店的小蔣說的著,牛愛國聽了朋友的建議,開始想和龐麗娜說的著,凈說好話,不但自己說著累,龐麗娜聽著也說惡心。這說不說得著不是強求而來的,牛愛國后來悟出了這個道理。即使經常給龐麗娜做魚吃,也沒換回她的心。
“生活是過以后,不是過以前”,這是牛愛國的母親(吳摩西的養女)曹青娥說的話。牛愛國和龐麗娜只能是形同陌路,龐麗娜能和小蔣說的著,大概也是嫌貧愛富,要不后來怎么又和她的姐夫跑了呢。
牛愛國不想再找這個已經在自己心里消失的人,但是畢竟沒有離婚,礙于周圍人的眼光和自己的面子,也要出去找一找。這和多年前,吳摩西的妻子和首飾店的老高跑了,吳摩西本不想著,不得不假找如出一轍。吳摩西的假找,弄丟了能和自己聊得來的養女。
“世上的人遍地都是,說得著的人千里難尋”,吳摩西只有心灰意冷離開延津,巧合的是在車站碰到了自己的妻子和老高,二人雖然生活境遇凄楚,但卻是能說的著,就是兩人一起買一個紅薯,都能邊吃邊說,邊說邊笑,這些對于吳摩西來說是沒有的,本想殺人的吳摩西,揣起了刀,默默的走開了。
牛愛國的假找,卻沒有偶然遇到龐麗娜,到是得知吳摩西的孫子曾到延津來找過吳摩西的養女,沒找到就寫了一封信,見面要告之吳摩西要告訴她的一句話。
牛愛國不是沒遇見能說的著的女人,那就是在滄州開貨車的時候,遇到了開飯店的李昆和章楚紅,章楚紅比李昆小十幾歲,一開始兩人有話說,結合到一起,后來就感覺到沒話說,經常吵架,遇到了牛愛國,就和他有話說,兩人走到了一起,章楚紅便想要和牛愛國私奔,牛愛國卻膽怯的離開了。
章楚紅的出現雖然篇幅不長,敢愛敢恨的形象卻是讓人印象深刻。章楚紅遇到的牛愛國,和龐麗娜遇到小蔣一樣,在談到未來,談到私奔的時候,牛愛國或是小蔣也就都退卻了。日子就是這樣,像牛愛國的朋友說的那樣,他和章楚紅的說得著是暫時的,如果真過起柴米油鹽的日子,也就會變得說不著,也許就會成為下一個李昆。
這或許是牛愛國逃離章楚紅的原因,可也成了牛愛國終生的遺憾,當他想找龐麗娜時,卻尋而未得,當初章楚紅要告訴牛愛國卻沒說的那句話,也就不得而知了。
說的著的,一句能頂一萬句;說不著的,一萬句也頂不了一句。牛愛國日日給妻子龐麗娜說好話,龐麗娜卻覺得聽了都惡心;牛愛國給章楚紅沒說多少話,章楚紅卻要死心塌地的跟著他。
話重不重要不要緊,要緊的是能說的著。
(2019.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