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暖暖的照在窗外那顆歪歪斜斜的老柳樹上，偶爾會拂過那么一陣清風，柳條便軟軟綿綿的晃上幾晃，賣弄些春日里風燭殘年的妖嬈。

我一直就趴在六樓的窗臺上看著外面的一切，這個窗戶直對著后街。從我記事起，這種姿態便是我日復一日的主旋律。

那是一條熙熙攘攘的小道。賣煎餅的圍裙大媽，拖著一條殘腿賣唱的小男孩，鮮花店的漂亮姐姐，偷了錢包還若無其事的離開的猥瑣青年，總是打打鬧鬧不斷喧嘩的學生們。他們來來往往，走走停停，大大小小的故事都映在了我眼里。

噓，我聽見了一陣窸窸窣窣的微響。那是鑰匙在小孔里輕輕轉動的聲音。

“陶然，你回來了，準備洗洗手吃飯吧。”

這是我媽媽的聲音，從廚房里傳來的。

陶然是我哥哥，他已經上高中了。他一定很聰明，因為媽媽經常夸他，鄰居家的叔叔阿姨也經常夸他。他會好多好多東西，他還經常教我寫字，教我算數。可是實際上我對那些長相奇特的數字一點也不感興趣。我喜歡看書里的那些漂亮的讓我忘記眨眼的插畫，還喜歡各種各樣色彩鮮艷的童話故事和線條簡單明朗的漫畫。

我喜歡在那個充滿陽光的房間里看那些童話里的悲歡離合，看到那些傷心的部分，我就會忍不住的哭起來。這個時候，我的哥哥陶然，就會走到我面前蹲下來，然后用一張紙巾輕輕地幫我擦掉眼淚。然后用那雙世界上最溫柔的眼睛看著我的小臉，一個字一個字的告訴我說，陶瓷，不哭，這些都是假的。

可是我哭得更兇了。我寧愿相信這些是真的。

我叫陶瓷，已經是個八歲的大姑娘了。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媽媽總是跟我說，陶瓷，你都這么大了，能不能別總是哭個不停，聽著就煩人。每次媽媽這么說，我就會立馬把眼淚抹掉，然后努力的不讓自己哽咽。只有這樣，我才能覺得自己像一個大姑娘，是一個不需要被照顧的人。

我已經到了上小學的年齡了，可是我沒有去學校。媽媽說我生病了，不能上學，可到底生了什么病我也不太清楚。他們不讓我跑，不讓我跳，不讓我跟別的孩子一起玩，甚至不讓我單獨下樓，因為我不能摔倒。他們也不讓我切水果，不讓我剪紙，不讓我動哥哥的美工刀，甚至不讓我進廚房，因為我不能劃破手指。

我不能受傷，因為我只要一流血就會流個不停。

哥哥說過，我得這種病是因為身體里血小板太少，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東西，大概就是很小很小的精靈吧。我猜，每個人身體里都住著好多好多的小精靈，有管吃飯的，有管睡覺的，還有管呼吸咳嗽打噴嚏的。就像童話故事里古老的森林，它們都忙碌快樂的一起生活著。

我曾經把我的這個想法告訴過哥哥，可他只是彎著好看的眼睛笑一笑，然后告訴我一些我無法理解的東西。

“陶瓷，這個世界上是沒有精靈的。各種動物植物還有人，都是由很多很多的細胞構成的。你知道細胞嗎？嗯，就是一種很小的，人用眼睛看不見的——”

“可是人也看不見精靈啊！”

“那是不一樣的。嗯，怎么跟你說呢，精靈是不存在的，是人想象出來的。可是細胞卻是真真實實存在的，只是你看不見而已。”

“既然是看不見的，你又怎么知道它的？那精靈肯定也和它一樣，只是沒有人看見過而已。”

“陶瓷，有很多東西，等你長大以后，就會知道了。”

陶然就是這樣，每次他遇到跟我解釋不清楚的東西，他就會搬出這句話。

可是，陶瓷究竟什么時候才能長大呢？

“惡毒的王后依然不甘心，她做了一個奇怪的蘋果，一邊是紅色的，一邊是青色的。青色的那一邊是正常的，而紅色的那一半卻有著劇毒。她施展魔法，化身成一個老太婆，拿著蘋果進入了森林，來到七個小矮人的屋前……”

“陶瓷，又在看童話故事？”打斷我的是陶然。他打開門走進來，輕輕地坐到我身邊，手里還拿著一罐冰鎮過的可樂。

“哥哥，為什么王后的蘋果只有一半是有毒的呢？”我問這個問題的時候，他正在試著用一只手打開易拉罐。

“嗯？這個嗎……怎么說呢，其實這種情況應該是不存在的。因為分子是會運動的，另外一半不可能一點毒都沒有。嗯……你知道分子嗎？是一種特別特別小的，人眼看不見的——”

“嘭”的一聲，拉環已經套在他修長的手指上了。他將拉環丟進垃圾桶，喝了一口罐中的可樂，整個過程流暢又帥氣。

“和細胞一樣嗎？或者，精靈？”

“嗯……分子是比細胞還要小很多的。細胞其實是由一個一個的小分子組成的，嗯……這些東西你以后就會明白了。”

他用溫暖的手掌揉了揉我的頭發，把剩下的可樂一飲而盡，然后就起身走了出去。

我哥哥是世界上最聰明最厲害的人，他說的話我都信。可我也相信這個世界上有公主，有精靈。這讓我怎么辦呢？

快點長大吧。也許長大了以后，我就什么都明白了，就像哥哥一樣。

今天媽媽特別高興，因為爸爸回來了。她買了好多菜和肉，有我愛吃的香菇和龍蝦尾，還有哥哥喜歡的帶魚和油麥菜。剩下的好多好多，大概都是爸爸喜歡吃的吧。

其實我從來都不知道爸爸喜歡吃什么，因為他幾乎從來都沒有在家里吃過飯。

爸爸為什么總是不回家呢？家里不好嗎？

“陶瓷，你怎么這么不懂事呢？你爸爸是太忙了啊，他要掙錢，沒有錢怎么看你的病？”這是媽媽告訴我的。

但是陶然不是這么說的。

“也許，這個家沒有什么值得他留戀的。”

這是陶然給我的答案。

哥哥的話永遠都是對的，可是爸爸怎么會不愛我們呢？他每次回家都會給我帶很多很多故事書的，還會給我講一些關于神佛鬼怪的傳說和異聞。他以為我喜歡這些玄虛的東西，但是他錯了。我喜歡的是光鮮可愛的精靈和人魚公主，不是丑陋可怕的鬼怪和披頭散發的女鬼。他講著這些的時候，我就會把頭深深的埋進飯碗里。

“怎么了，陶瓷？你不喜歡聽這些嗎？”爸爸放下了筷子，摸摸我的頭。他的手掌和陶然的溫暖細膩不同，是一種粗糙厚重的感覺。

“你嚇到她了。”陶然把我從爸爸身邊抱起來，放到了他身邊的椅子上。

這是很久以來陶然第一次和爸爸說話，用的卻是這樣冰冷的語氣。我突然覺得，爸爸和我們之間的距離，又遠了好多。

很早很早以前，我們和爸爸之間的距離，可能只是一堵墻，我想他的時候，隔著一個臥室就能找到他。

但后來，他去了另一個城市。當我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們之間的距離就已經是一座城那么遠了。

我想解釋，我想說其實我只是不希望世界上存在那些不美好的東西。可是剛一抬起頭，我的眼淚又不爭氣的掉了下來。

“陶瓷，爸爸好不容易回來一次，你怎么又哭了呢？一點都不懂事。”媽媽把最后一盤菜放在桌子上，又給爸爸的茶杯里續了水，這才慢慢坐下。

媽媽往爸爸的碗里夾了一塊豆腐，臉上掛著幸福的笑。我卻突然很難過，不是因為媽媽說我，而是因為我在爸爸面前掉眼淚了。我讓他覺得我還是個哭哭啼啼，只會給人帶來無數麻煩的小姑娘。

他一定很失望。

爸爸又要走了。

他只在家里呆了三天，這三天里哥哥還是沒有和他說過話。我也照舊趴在窗前，看著街上的小販和偶爾鳴笛的車輛。

我又躲在陽光下看著我喜歡的童話，只是這一次，我卻心不在焉。

昨天晚上我又哭了，因為我聽到了很可怕很可怕的聲音。那是嗚嗚的風聲，夾雜著女人隱忍著的嗚咽和不間斷的抽泣，男人偶爾低吼的怒罵和一聲聲沉重的嘆息。

陶然一腳踹開那扇半掩的門，指著我爸爸的鼻子，一字一句的說，這個家不需要你，你可以滾了。

我哭得更兇了。我從來沒見過陶然那么失控的樣子，我有些害怕。

可是爸爸甩門走了以后，他就走到我床邊，把我輕輕攬在懷里，一下一下的撫摸著我柔軟稀疏的頭發。

過了很久，他說，陶瓷，我們走吧，離開這個地方。

我記得，那天夜里，他的眼睛格外的亮。

離開？去哪里呢？

如果我是個能蹦能跳，不需要別人照顧的大姑娘，我一定會想也不想的跟陶然一起走。

可是我不行。我是個累贅，是個大麻煩。至少媽媽是這么說的。

不知又過了多久，陶然突然看著我的眼睛說，陶瓷，你是個大姑娘了，有些事情應該讓你知道。

他一句一句，認真的講著，我有些困了了，聽得斷斷續續。

“他們要離婚了，你懂什么叫離婚嗎？就是分開，以后不是一家人了。”——爸爸媽媽，要分開了？

“他很早以前就想離婚了，但是你的病一直沒有好轉。”——病好的話，就會分開的嗎？那陶瓷還不如一直病下去。

“媽媽每次都以為他是來和她重歸于好的，可其實他只是來看看你的病怎么樣了。”——爸爸也總歸是關心我的吧，哪怕只是一點點。

“現在他等不下去了，他不想因為你拖累了他以后的生活。”——拖累？我果真是個大麻煩，拖累了媽媽，拖累了陶然，還拖累了爸爸的生活。

“他要和我們打官司。如果把你判給他了，你就要和他一起走，去一個新家。”——新家？我不想去什么新家，我只想和陶然在一起。

“所以，一定不能讓他把你帶走。”他一字一頓的說。很堅定。

秋天來了，有許多葉子都染上了一層金黃，然后從枝頭飄落下來。一陣風吹來，就會把他們再次卷上天空。只是，它們再也達不到從前的高度。

就算達到了又怎樣，它們曾經分離的地方，再也無法吻合起來。

我少見的下了樓，因為陶然說服了媽媽，帶我出來散步。

他的腳踩在那些金黃色的葉片上，顯得很輕快，嘴角還揚著好看的弧度。我留了下來，和媽媽陶然一起繼續我們三個人的生活。可是爸爸離開了，從另一個城市，到了另一個國家。

我們之間的距離，也終于從一道墻，一座城，變成了一片大海汪洋。

可是我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因為陶瓷沒有爸爸了。

從前，不管他離我多遠，我都可以乖乖的等他回來。可是現在，我不用再等了，也等不回來了。

媽媽依舊擦拭著每個角落里的灰塵，我也依舊看著窗外的風景和色彩艷麗的童話書。

“小人魚最終還是沒有把尖刀刺進王子的胸口。她緩緩的俯身，吻了吻熟睡中的王子的臉頰，然后走到了海邊，將那把月牙形的尖刀扔進了海里。

日出的時候，她縱身一躍，跳入了藍色的波浪里。在與海水接觸的那一瞬間，她化作了泡沫，像太陽飛去。”

這是我讀過的唯一一個，沒有美好結局的童話。

陶然卻說，挺好的啊，這么個結局，對誰都好。

可是不不樂意了，哭著說，那小美人魚多可憐啊！

陶然皺了皺眉，然后才說，那也是她活該。

我一直不明白，為什么她活該，她明明沒有錯，她明明只是……喜歡上了一個不該喜歡的人。

地上的落葉很快就被堆在一起燒掉了。那些曾經像精靈一樣在空中飛舞盤旋的葉子，都化成了一縷縷青煙，升向了更高的天際。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雪花，冰涼的，晶瑩的雪花。它們也是精靈，卻終究還是要飄落在這片已經荒涼的大地上。

陶然走了，和那些落葉化成的煙霧一樣，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他很興奮的和同學們一起去爬山。我也很高興，因為我的哥哥將會站在很高很高的山頂上。那里一定離精靈住的地方很近。

可是突然下起了雨。雨點很大，像鼓聲一樣有節奏的撞擊著大地。媽媽和我一樣一直望著窗外，眼睛里全是焦急憂慮。

我想，她是希望雨快點停下來，這樣山路就會好走一些。

我們就這樣靜靜的坐了很久，直到媽媽接到一個電話。她顫抖著手掛了電話，然后沖進了雨中，連傘都沒有打。她哭著，跑著，跌跌撞撞摔倒了好幾次。

我卻只能就這樣在窗子里看著。

突然，我眼前出現了一幅畫面。那是陶然，像一片雪花，又像一片落葉，從山頂悠悠蕩蕩的飄落。

我哭了。只是這一次，沒有人再為我擦去眼淚。

我從陶然的書包里翻出了許多許多書，封面一點也不好看，沒有漂亮的長發公主和揮著翅膀的花仙子。

我一本一本的打開，一個字一個字的念。盡管完全無法弄懂它們的意思，我也還是不斷地讀著。因為我害怕，害怕那種巨大的孤獨感會讓我窒息。

我看到了一個無比熟悉的名詞——分子。那個小到看不見的小精靈，此刻正安安靜靜的躺在書本里。也許，對這個世界來說，人，也只是一種如同分子一樣渺小的存在。

這一刻，我忽然覺得自己長大了。

有誰會特地為一個人寫好命運呢？

太麻煩了，自己掙扎去吧。

陶然住院了，摔斷了腿。

媽媽不讓我去看他，我也……不太敢去。

是不太敢，不是不太想啊，我怕我……會哭。

我一哭，陶然就會著急，就會心亂，我不能當著他的面兒流眼淚的，尤其是在他病著的時候。

陶然會給家里打電話，告訴我他沒事。

他康復的好，沒過多久就活蹦亂跳的出院了。

他也一如既往的優秀，他一直是這樣，上最好的高中，最好的大學。

陶然在國外留學的時候，經常給我寫明信片，背面是我沒見過的風景。

媽媽給我請了個家教，天天在家里教我初中的課程。

我不想學。

學校才是學習的地方，一個人在家里上課的話，上課還有什么意思？

我鬧過幾次脾氣，媽媽也不想理我了。

她說，這是你哥哥低聲下氣給你求來的機會，你不要，就一輩子當個文盲吧。

那我就不能去學校么？就不能有同學和朋友嗎？

她開始大吼，陶瓷，你還真當自己是個公主是嗎！你自己得的什么病你不知道啊！你連累你哥哥就算了，你還想出去連累別人！

于是我不說話了，靜靜的看書，一道簡單的解方程我錯了四遍。

她可能是覺得自己有點過分了，晚上買了個小蛋糕回來給我。

我不想吃。

她又指著我的鼻子說，給臉不要臉。

“既然，我是個累贅的話，就丟了吧，我自己活。”

“丟不了……我要是把你丟了……你哥哥會跟我拼命的……”

她哭了，哭得很悲傷。

神經病，我都沒哭呢。

她說，我哥哥，是她的命啊。

可你錯了，我哥哥，是我的命。

是我一個人的。

她一直在怪我，從我出生起就在怪我。

是我破壞了她的家庭，是我奪走了她的幸福。

“早知道你會得這種鬼病，當初別生下來就好了……”

我依然面無表情。

晚了啊，我已經活了這么多年了。

我又有什么錯呢？

我想得病？

陶然回來的那一年，我十六歲。

他進門的第一件事，就是用帶著寒氣的身體擁抱了我。

我嘴上說著真冷，心卻像掉進了火盆。

這是我哥哥，他會抱住我，會一直愛我。

陶然，你會陪我一輩子的吧？

陶然摸我的頭，當然了，不然那還有誰能陪你。

我相信他說的是真的，因為除了他，我的世界沒別人了。

可是陶然，你不該提什么結婚的。

更不該把你的女朋友帶到家里來。

媽媽倒是很開心，開心的眼淚花兒都在打轉，忙前忙后的。

那個女生也很開心，羞澀的坐在我對面，一動不動的。

你也很開心。

不對，陶然，你為什么要開心。

我失去你了，你為什么要開心。

這不公平。

“陶瓷，給你嫂子打招呼啊。”

“你好，我叫……”

她叫什么，我沒聽見。我的目光在你身上。

陶然，我一直在看著你，可是你看我了嗎？

“陶然，你不是說，要陪我一輩子的么？”

如我所料，飯桌上所有的人都變了臉。

“你騙我，你說過你不會騙我的。”

“陶瓷……你冷靜點啊，哥哥當然會一直陪著你……”

“怎么陪？你要結婚了，怎么陪？把我接到你們的新家？讓我這個不能出門的病人拖累你們？”

“陶瓷……你別這么說……”

“陶然，你看著我的眼睛，再說一遍……你要誰？”

他皺了眉，不是為難，是生氣。

他生氣了。

哈哈哈……

我問他為什么要騙我，他生氣了！

“你發什么瘋呢？！”一碗西紅柿蛋湯潑在了我臉上。

當然是那個離了婚的家庭主婦干的，把湯潑到我臉上，也不嫌浪費。

還燙著呢。

陶然，我知道了。

你就當，是我在發瘋吧。

我這輩子……就沒發過瘋，想體驗一下。

不對……說這輩子的話，是不是太短了？

你知道嗎，我從沒覺得自己可憐過，哪怕是發生了一切，我都從沒覺得自己可憐過。

可是剛剛那一刻，你皺了眉的那一刻，去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可憐的人。

陶然，后來，我再也沒有看過任何童話故事了。

可是你那句“她活該”，一直繞在我身邊，怎么甩都甩不掉。

你說，我是不是也活該？

所以最后，我沒辦法傷害你。

我只能和那個活該的女孩兒一個結局。

我想離開，是多簡單的事兒啊，悄悄把手指劃破一個口子，你們就再也見不到我了。

我最后還想抱你一下呢。

我多偉大啊。

我還祝你幸福呢。

陶然，你知道我有什么夢想嗎？

下輩子，我不想再生病了，我想上學，想交朋友，想旅游。

還有啊，下輩子，我不想做你妹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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