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將軍府不甚奢華,院子里一蔭花藤卻是格外雅致的。
衛青甫一進門,就有婢女趨步迎了上來,含笑輕道:“太子殿下在里面呢。”
“據兒?”衛青訝然,加快步子走進去,果真聽見了里面孩童嬉鬧的聲音。
“舅舅!”劉據聽見來人的腳步聲,拎著一把小小的木劍吧嗒吧嗒跑過來,張開了兩手便往他懷里撲,一雙桃花眼彎彎的,像極了他父親。
“殿下怎么過來了?”衛青蹲下抱起小太子,心中一片喜悅,面上卻仍是沒有笑出來,只壓低了聲音問他:“和你父皇說過沒有?”
“阿爹可歡喜啦,”劉據在他肩膀上蹭了蹭,又掙了要下來,“姑姑帶我過來的,這會兒在前頭和人說話呢。”
平陽?衛青一愣,一不留神劉據就從臂彎里扭了出去,笑嘻嘻地落在衛伉的懷里,衛伉又沒接穩,兩個人一溜地滾在草地上。
“對呀,姑姑要討爹的‘梨花酒’喝,爹說他全部都給你啦。”小團子似的太子眼睛亮晶晶地仰頭望他:“‘梨花酒’有多好喝呀?爹爹說他可舍不得了呢。”
“陛下哪有舍不得的?”
衛青的笑意終是忍不住蔓上了嘴角,微微恍起神來。
元光六年的秋天,月色格外遠夜格外長。
攤在桌案上的地圖已經被畫了一遍又一遍,里面的山丘溝壑已爛熟于心。毛氈的邊角微微卷起,在宮燈下泛著溫柔的色澤。
地圖只是寂寞地攤開著,卻早已沒有人看了。
發簪已經除下,少年坐在案邊,漆黑如墨的頭發全數披散在肩上。劉徹支起一條腿,拿著一卷書靠在榻邊,殿內安安靜靜,蘇合香煙裊裊。
“一切都好吧?”燭火噼啪了一聲,劉徹低聲問他,聲音溫柔,無端讓他想起了絲綢與鐘磬。
這個問題其實是不需要回答的。
劉徹已經在大殿上問過一次。他的將軍們回答得斬釘截鐵、擲地有聲。而這一次,是在只剩了兩個人的甘泉宮。
衛青覺得全身的神經都繃緊了。話在嘴邊卻似乎被一只手揉著,謹慎地不敢出口。
誠然,一切早已準備好了。
秣馬厲兵已經十年。
大漢的兵,大漢的馬,嘔心瀝血的日夜籌謀,數萬兒郎的拳拳忠心。
可衛青仍擔心不夠好。想到皇帝在上林苑收斂羽翼的那些年,便有些莫名的焦躁。
刀劍躍躍欲試,在勝利之前輕易宣之于口卻總顯得輕狂。
罷了。他無奈,還是想開口許下什么承諾,最好是動聽一些的。
“陛下放心,衛青……”
他話未說完,劉徹已然靠了過來,凝神看著他。明明是沒有笑的,一雙眼睛里卻透出柔和的神色:“那些話今天早上已經說過了,朕現在說的不是這個。”
“嗯?”衛青一愣,耳朵有所預兆地熱起來。
對,不是這個。那一些是皇帝對將軍的交代,這一次是劉徹對衛青的囑托。
“蠻夷之地多苦寒,你是將軍——”劉徹頓了頓,像是有些不習慣,微微把眼神別了過去:“不要冒進,不要大意……一定要注意身體。”
“臣明白。”離得很近了。衛青聽他難得溫言軟語,當即心下一軟。熟料還未來得及琢磨其中滋味,對面的人就換了一副頗有些無賴的表情:“上次越王送來一壇極好的梨花酒,仲卿想要不想要?”
“若是陛下不想給,微臣想要也作數?”衛青曉得他的脾性,看他著意笑得勾人,索性也學了他的語氣,佯作無賴地看著他。
“作數啊,”皇帝忍著笑,認真地點點頭,“可是這梨花酒了不得,好像是成精了——它跟朕說,它有個壞脾性,要喝就須拿好東西來換;喝的時候呢,還有很多規矩……”
真是胡謅得隨手就來。衛青看他神色得意,一時也不忍心不配合,默默地把“那就不要了吧”給咽了下去,裝模作樣地點點頭,笑瞇瞇地看他:“陛下對它問寒問熱,實在是心善——那梨花酒立了什么規矩?”
“它說呀,它性子烈,非良時無香,非美景無香,”劉徹眼角彎彎的,“非良人無味。”
衛青聽他說得一本正經,實在忍不住笑了。
“仲卿怠慢朕也就算了,還怠慢人家樹精。”劉徹嘀咕著把對方拉過來,兩個人便一同倒在了地上。
“好好好,微臣知錯。”衛青止住了笑聲,撐起手歪著頭看皇帝:“那陛下想要什么時間、什么地方,和什么人?臣可以去打聽打聽梨花精的喜好……”
“不必了,”劉徹正色,“梨花酒算了一卦,覺得這個院子就很好,有月亮的晚上就很好。仲卿啊,等你回來的時候……”劉徹止住了話頭,眸中幾次起伏卻說不下去了。
撐在地上的手被另一個人的手指輕輕覆住。帶著刀劍磨出的繭,溫熱的、修長的、讓人安心的。
“好。”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