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夜,很黑。
? ?不知道有多少個這樣的夜晚,半夜里醒來,想起父親,一種無法訴說的悲傷涌進眼眶,心口一陣一陣的悶痛,然后就是徹夜的失眠。
? ? ?每年清明節前后,總是細雨淅瀝。雨,喚醒了萬物,催開了各色鮮花,也喚起了我對父親的無限懷念。
? ?十二年了,我的父親離開我已經十二年了!十二年,于我個人,是一段生命的輪回;于我與父親,卻是一場永別,今生我再也沒有“爸爸”叫了。
? ? ?永遠都不會忘記,2005年正月初五下午四點多鐘,我接到弟弟的電話,弟弟在電話里哭著說:“爸爸走了!”我不記得我是怎么放下電話的,也不記得我是怎么坐上車的,只記得那個寒涼的夜晚,四個多小時的車程我一句話也沒說出來,那一刻,我的魂靈好像被抽空了,我感覺自己的身體如同棉花一樣輕。
? ? ?一進門,我看到父親躺在客廳的右邊,臉上蓋著一張黃色的土紙。侄子坐在父親的左邊,手伸進被子里握著父親說:“爹爹,小姑回來了。”我木然地站在父親的“床”邊,任眼淚無聲地流淌。那幾天,我像一個空心人一樣跟著家里人打理爸爸的喪事,沒事做的時候,我就呆呆地坐在父親身邊,默默地流淚。我始終哭不出聲音來。直到開追悼會那天,就在追悼詞念出的那一瞬間,我一下子崩潰了,我撕心裂肺地大聲嚎啕。當工人們把父親的遺體往火葬廠拉時,我拼命地向前撲,像個瘋子一樣拍打著工人的手,我歇斯底里地喊叫:“我的爸爸沒有死,你們不要燒他。”我想緊緊拉住父親的手,我要父親活過來!也就是在那一刻,我才真真正正地明白,我的父親走了,這輩子再也不會回來。
? ? ?在兄妹四個當中,我是父親最不放心的孩子。在父親的眼里,我太善良,太單純,永遠長不大。因為這份不放心,我得到父親的疼愛遠多于哥哥姐姐和弟弟。
? ? 1985年,我們全家還沒進城,父親就把我帶到縣城讀高中,那時弟弟也在縣城讀初中。父親每天忙著工作,還要忙著照顧我們,給我們做飯、洗衣服。多半時候,飯菜都很清淡。偶爾,父親也買點肉給我們吃。記得有一次,父親買了一點排骨燉蘿卜給我們吃,那湯啊,真好喝!弟弟問我:“二姐,豬排骨湯這么好喝,那豬排骨長在哪兒呢?”我說:“我也不知道。你去問問爸爸。”弟弟說:“我不敢問。”我說:“你不敢,我敢。”于是,我拉著弟弟的手來到父親面前,我說:“爸爸,豬排骨長哪兒呢?”爸爸掀起他的上衣,把胸挺起來,露出幾根肋骨說:“咯,這就是排骨。”我和弟弟看到父親那滑稽的樣子,笑成一團。很多事情,在經歷的時候,并不覺得那就是幸福。等回過頭來才發現,早已滄海桑田,物非人非。就像今夜,那個讓我忍俊不禁的畫面,我只能用眼淚來懷念。
? ? ?窗外的雨一直下個不停,滴滴答答地敲打著窗檐,也敲在我的心上,記憶一幕幕回放。
? ? 1988年的八月,我去武漢上學,那是我第一次出遠門,父親堅持要送我。記得我們到達武昌傅家坡的時候,已是下午一點多。我們還要轉車去位于卓刀泉的水利學校。因為我暈車,我堅決不再坐公共汽車,父親就只好陪著我步行。九月的太陽炙烤著大地,路上除了賣冰棒的老婆婆,幾乎看不到別的行人。父親雙肩背著兩個大包,身體夾在兩個包之間,從背后看就像一個包裹嚴實的粽子。烈日下,我們父女倆一前一后地走著。大約四點鐘的時候,我們終于到了學校。父親身上白色的確良襯衫已變成了黃色,濕濕的擰得出水來。父親忙著給我辦完入學手續后就急急地往回趕。我請求父親住一晚再回去,父親說:“我還能趕上最后一班車。不在外面浪費錢了。”父親是孤兒,從小節約成了習慣。我拗不過父親,含著淚送父親到校門口,夕陽下,父親的背影拉得好長……后來,姐姐告訴我,父親沒有趕上最后一班車,父親在車站候車室坐了一晚上。
? ? ?父親一生從事文化工作,是老文化圈子里有名的筆桿子。少女時代,我經常在半夜醒來,還看見父親在奮筆疾書。父親一生留下了《黃麻驚雷》《文化志》《文物志》等幾百萬文字。我也喜歡文學,盡管我的詩在《長江文藝》上發表,著實讓父親高興了一回,但在文學的殿堂里,我永遠都達不到父親的高度。年輕的我,太注重自我,太容易被唳氣所傷。
? ? 2002年,我在《紅安報》一欄目寫了一篇近似“親歷”的文章。縣里有一位領導說我的文章里影射到他們家的隱私,非要我在報上公開道歉不可,還揚言要把我告上法庭。我誓死不從。一段時間里,來自各方面的壓力像一座座大山一樣壓在我身上,讓我喘不過氣來。我一氣之下,把我寫的文章不管是已發表的還是未發表的都丟進了火爐。父親看到我這個樣子,非常心痛。他說:“兒啊,你這是做苕事。這些文字是你多年的心血和努力,你就這樣把它們燒了,以后再也不可能找回來了。文字沒有錯,那些人想當新聞人物,就讓他們當去。若真要上法庭,我陪你!”在那段心如死灰的日子里,父親始終站在我的身后,給我有力的支撐。
? ? ?佛說,女兒是父親前世的情人。我覺得我就是父親的劫難,是父親的催命鬼!
? ? ?2004年初夏,我負氣而行,毅然決然地離開了紅安。當時父親已身患肺結核好幾年了。幾乎所有的人都在指責我的叛逆,只有父親,始終沒有說我一個“不”字。但是,不能抽煙的父親在我走后,每天都要抽兩包甚至三包煙。我知道,父親的心里無比痛苦。父親懂我的委屈,懂我的無助,但是卻無力幫到我,所以只有尊重我的選擇,用抽煙的方式來麻醉自己的痛苦。同年九月,我得知父親已經確診為肺癌晚期的消息。
? ? ?那一天,我緊趕漫趕地轉了五趟車回到家里。父親半躺在客廳的沙發上。骨瘦如柴的父親頭發已近全白,目光渾濁,在看到我進門的那一刻,我感覺父親的眼光亮了一下。父親看著我,我也看著父親。我強忍著自己的眼淚,不讓它流出來。過了好半天,父親對我說:“兒啊,我得了癌癥,再也活不了多長時間了。你不要再走了。”父親的聲音里滿是柔弱和肯求。我沒有答應父親。我看到父親的額上有細細的汗珠。我端來一盆熱水準備給父親洗臉。父親推開我的手,堅定地說:“讓你媽來!”我以為那是嫌棄,當晚我就離開了紅安。這是我最后一次見到父親。
? ?后來,我在一篇散文里看到這樣一段文字:父親知道自己得了肺癌后,就再也不讓我靠近他,他怕我被傳染。但他的目光從來沒有離開過我。有時候,我在房間里看書,就能感受到房門口父親的目光。……父親最后因全身器官衰竭而去了世界的另一邊。我心如刀絞般疼痛。父親啊,我苦命的父親,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您經歷了怎樣的痛苦啊!
? ? ?我一直以為,是我的叛逆和任性害死了父親。許多年來,我一直不能原諒自己。如果當初……這樣的設想千次萬次,可是生活中沒有如果,只有結果。我總是習慣把最好的一面給外人,卻把最壞的脾氣、猜疑、任性給了自己最親的人,總以為來日方長,總以為一切還來得及。其實,來日并不方長,有時轉身就是一世,甚至還來不及好好道別,說一聲“再見”。
? 這么些年來,我一直不敢跟別人說起父親,我的悲傷太沉重,經不起外人來觸碰。父親只活在我的記憶里,活在我的文字里。每次在街上看到形似父親的人,我總是忍不住要多看幾眼。好像只有這樣,我才可以得到一些慰藉。我一直責怪父親不肯到我的夢里來,后來漸漸明白,不是父親不肯來我的夢里,而是我生活中越來越多的人和事沖淡了這份期盼。
? ? ?又到清明節,按老家的鄉風,出嫁的姑娘不能上祖墳山,我不能回去祭拜父親,只能作此一文,安慰自己愧疚的心。
? ?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