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大約寫于八年前的文字是我對于死亡一次近距離觀察與思考,也是給自己上的一堂“死亡教育課”,像是上帝在我人生中埋下的一個伏筆。
? ? ? ? ? ? ? ? ? ? ? ? ? ? ? ? ? ? ? ——題記
『一』
早上剛要出門,電話響了,媳婦跑過去接,放下電話后臉色變了,帶著哭腔說:“我爺爺不行了,媽讓咱們回去?!?br>
『二』
第一次看到他爺爺,是去她家認(rèn)門的時候。兩家離得不遠,當(dāng)然要去看一下老人,當(dāng)然,也是讓老人看一下我這個頭回上門的未來姑爺。
進屋后,我看到一個身材高大、臉色黑紅的老人,有點虛胖。我向他問好,他含糊地應(yīng)了聲。別人問他對我滿意嗎,他含糊地嘟囔了一句,周圍人都笑起來。在熱鬧的聊天里,他一聲不吭地枯坐那里,看不出表情。過了一會兒,摸過一根拐杖,費力地站起來。我起身要扶,被他揮手拒絕了,力量倒不小。別人也都說:“不用不用,他自己能走。”他往外走去,很慢,右腿一拖一拖的。奶奶笑著說:“我們老頭兒現(xiàn)在不行了,沒得病之前,可會說呢?!眽ι嫌欣先艘郧暗恼掌?,臉上的肌肉繃得緊緊的,一副很嚴(yán)肅的樣子。
去之前,當(dāng)時還是女朋友的我媳婦就告訴我,前兩年爺爺?shù)昧四X溢血,搶救回來后半邊身子就不聽使喚了,連話都說不清楚了。
我們離開的時候,老人坐在院墻外一個破沙發(fā)上曬太陽。這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成了一個固定場景。每次我去,不管冬夏,他就會拄著拐杖坐在那里。不管身邊有沒有人,他總是沉默的。
『三』
我們趕回去的時候,老人正一動不動地躺在炕上。失去了光彩的眼睛半張著,卻對一切都沒有反應(yīng),只是偶爾抬一抬手,像是在趕走一只我們看不見的蒼蠅。他變得很瘦,隔著薄薄的內(nèi)衣,能清楚看到一根根的肋骨,原來臉上面包一樣鼓出來的腮肉不見了,深深地陷了下去,只剩一層黃黑的皮,有氣無力地搭在骨頭上。
看到他這副樣子,我媳婦一下子哭了起來。
我握握老人的手,冰冰的,對于我的抓握沒有任何反應(yīng)。他的額頭涼涔涔的,覆了一層細(xì)密的汗珠,滑滑的,沒有一點活氣。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沒了浮上來的力氣。
『四』
認(rèn)門大約一年后,我們在她家辦婚禮,老人也被拉到了酒店里。那時他的精神還好,我敬酒的時候,問他高興嗎?他含糊地答應(yīng)一句,別人紛紛替他說:“高興,高興?!笨伤约阂呀?jīng)很難做出高興的表情了。
此后,我們經(jīng)常買一種心腦血管的藥帶回去,讓老人接連不斷地服用。藥很貴,錢當(dāng)然不用花我們的。老人在鐵路上干了一輩子,退休金比我當(dāng)時的工資還多。至于藥的效用,大家都說很好,老人腿腳靈便多了,說話也清楚了,還說村里的某某正是用了這個藥,現(xiàn)在走路都扔掉拐杖了??傊菚r大家的心里都很樂觀,仿佛老人也會很快好起來,重新回到我所沒見過的那種健康、善談、威嚴(yán)的狀態(tài)。
在盲目的樂觀中,我們都自欺欺人地忽略了一點:老人的生命在無可挽回地走下坡路,深淵就在不遠的前方,臉上掛著冷笑的死神陰沉地等在那里。一切的孝心和藥物都只能延緩下滑的速度,卻無法使其回頭。
就在這年冬天,老人得了感冒,又一次走到了生死邊緣。
『五』
這年春節(jié)后,我父母來到了我岳父家。這是雙方父母的第一次見面。晚飯過后,我和媳婦先去爺爺家打前站。老人躺在炕上,打著點滴。我們向他拜年,他應(yīng)了聲。我握了握他的手,能感到他有力的回應(yīng)。奶奶說:前兩天病得挺厲害,都想給你們信兒了,看現(xiàn)在的樣子,這是又活過來了。
雖然再一次死里逃生,可死神跟他搞了個惡作劇:失禁了。在我父母過來之前,他排了一次便,之后就一直說沒有擦干凈。負(fù)責(zé)照顧他的四姑看了幾次,說沒有了。可他不依不饒。大家漸漸覺得他在胡鬧,對他的執(zhí)著和憤怒都不再在意,自顧自地大聲地說笑。他變得更加暴躁,開始踢他的四女兒,并狠狠地說著什么。雖然無法聽清,但也能猜出是在惡毒地咒罵她。終于把她惹火了,不再管他。我岳母解圍說她給看看,老人不讓,要她滾。最終,還是奶奶上前,仔細(xì)看了一番,真的還有一小塊糞便粘在大腿內(nèi)側(cè)。擦掉后,他終于安靜下來。
這時我才明白:雖然我們覺得無關(guān)緊要,可他自己卻仍有強烈的羞恥心。他肯定是聽說我父母一會兒要來拜年,他不想讓他們聞到臭味,看到自己不堪的一面。他想希望能在客人面前保留自己最后的一點尊嚴(yán)。
『六』
意外身亡固然不幸,壽終正寢亦有它的殘酷。死神就像貓戲老鼠一般,在剝奪你的生命之前,它要先慢慢剝奪你的青春、健康、行動能力、表達能力、思考能力等一切你引以自傲的東西,最后就連你那點可惜的尊嚴(yán)也不放過。在它蠻橫的掠奪面前,任何反抗都顯得那么虛弱和可笑。
如果死亡方式可以選擇的話,我倒希望自己猝然離去,免得給自己和別人找麻煩??墒牵哼@種事情我們真的可以選擇嗎?
『七』
從這以后的時間里,老人的脾氣越來越壞。
也就是在這次的春節(jié)期間,我們在他的身邊玩撲克時候,本來以為他已經(jīng)睡了,可他會忽然拼命地踹他的外甥女一腳。當(dāng)她好意地問他要什么的時候,他卻大聲地叫她滾,或者用難聽的話罵她。我們責(zé)怪她是不是碰著他了,她無辜地表示:“沒有啊,離挺遠呢?!?br>
事情只有一種解釋,對于一個垂死的人,青春和健康無疑是值得羨慕甚至嫉妒的,偏偏我們這些年輕人肆無忌憚地在他身邊揮灑這些他永遠不可能再擁有的一切,這簡直是在向他示威,能不讓他火冒三丈嗎?
后來,岳母來我家,說老人經(jīng)常無端咒罵每個人,甚至連他的老伴也不放過,說:“要不是少年夫妻,我一腳踢死你?!?br>
這時候還能想起少年夫妻的情分,想想也挺讓人感動的。
『八』
現(xiàn)在,他終于安靜下來,不罵人了。除了喘氣,似乎再也沒有別的值得他做了。
他的呼吸是如此用力,嘴張得像個不見底的黑洞,里面出來的喘氣聲大得嚇人。每次呼吸,瘦骨嶙峋的胸膛都如風(fēng)箱一般劇烈起伏著,像是企圖吹起一個漏了氣的氣球。他是如此用力和貪婪,仿佛世界上所有空氣都不夠他用似的。
臨近中午的時候,聞訊趕來的親戚們擠了滿滿一屋子,有他的兒子、兒媳、孫女、女兒、女婿、弟弟、妹妹、侄子、侄女……大家關(guān)切地望著他,期待著奇跡的發(fā)生或者終結(jié)。還有許多人已經(jīng)在路上,或正準(zhǔn)備趕來。
我們還沒結(jié)婚的時候,就在奶奶的生日宴會上見識了這個家族的龐大。老人共有四個女兒、兩個兒子,女兒的孩子們基本上都已經(jīng)成家,外加上他的弟弟的一大家子,以及其它的親戚們,滿滿地坐好幾桌,地上是到處亂跑的小孩子,真是熱鬧非凡。春節(jié)的時候,他們家的柜子上就擺滿了禮物,飯要輪流吃,麻將要有好幾桌,一連熱鬧好幾天。每次人們走的時候她奶奶都說:“快走吧,快走吧,明年可別來了,鬧死人了。”可是到了第二年這些人還是會照來不誤。
現(xiàn)在,這些孫男弟女們除了嘆氣,掉眼淚,往他干裂的嘴唇上涂點水,或用棉棒替他沾一沾喉嚨處的粘痰,別的什么忙也幫不上,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喘——雖然他們有用不完的空氣。
生命在此刻顯示出了令人無奈的一面,不論你有多么富足的權(quán)勢、金錢和親情,此刻都統(tǒng)統(tǒng)失去了效用,遠不如那一口空氣來得重要。
『九』
沒有人知道我們是為什么來到這個世上。
我們終生奔忙,拼命地鍛煉身體,積累金錢、權(quán)力、智慧和愛,到死的時候卻一樣也帶不走。我們窮盡一生的精力搭建生命這座金字塔,不過就是為了在完工的時候讓上帝一腳踢倒它,讓它回歸一地散沙。我們就像上帝的一群寵物,在人生這座大籠子里上竄下跳、供它賞玩。無論我們的表演是如何賣力,上帝都會出其不意地把我們揪出來,扔掉一個看不見的地方去。
為了不被揪出去,或者揪出去得遲些,人類真是絞盡了腦汁,玩盡了花樣,出盡了丑態(tài):求神、拜佛、吃仙丹,打拳、跑步、翻跟頭,忌煙、忌酒、忌女人,換心、換肝、換脾腎……真是有錢有權(quán)的大折騰,無錢無權(quán)的小折騰。最夸張的當(dāng)然是那些富有天下的皇帝佬兒,竟然讓普天下的人都喊他“萬歲”!難道他們真的以為喊的人多,上帝就會畏懼或感動了,于是法外開恩,讓他們活一萬年?兩千多年來,活過八十歲的都屈指可數(shù),何談萬歲?與其喊“萬歲”,還不如喊“百歲”來得實際些。
折騰吧!折騰得太兇,把上帝吵煩了,只怕讓你更早出局。
『十』
無論來時如何悲戚,一會兒功夫,人們就忘記了他們的悲哀,對這個行將就木的老人失去了興趣。就在他的跟前議論起來:親戚們都給信兒了嗎?壽衣做好了嗎?遺像準(zhǔn)備了嗎?操辦喪事的人找了嗎?冰棺定了嗎?去殯儀館用誰的車啊……仿佛躺在旁邊的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具尸體。就連我的妻子,也已經(jīng)不再哭泣,開始和人閑談,甚至說笑了。
古語說“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可現(xiàn)在,人還活著,大家就已經(jīng)把他當(dāng)作一個死人,并已經(jīng)談笑自若了。是我們的哀傷太過輕薄,還是面對死亡,我們的心已經(jīng)麻木了呢?
如果此刻老人還有意識,他的心情會是什么樣呢?
『十一』
當(dāng)然,此刻老人已經(jīng)不可能有意識了(這對于他來說,真不知是悲哀還是幸運)。在我們到的時候,他的手腳和后腦就已經(jīng)冰涼,此后,死亡就像不斷上漲的水,漸漸漫上他的四肢,最后只剩下胸口到鼻孔這一段還有熱乎氣了。
隨著太陽的逐漸西斜,家里的人越聚越多,老人的呼吸也越來越微弱,可仍舊那么不緊不慢地喘著。
夜幕降臨后,曾有一刻,老人的呼吸變得急促,隨時有一口氣上不來的危險。這在人們中間引起了一陣慌亂,村子里主持喪事最有經(jīng)驗的一個老先生都被找來了。這個干瘦的老頭兒一副處變不驚的模樣,讓我岳父上炕摸一下老人的后腳跟,問還硬嗎?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他胸有成竹地說:“那且得熬呢,看來前半夜都沒什么事。”
果然,過了一會兒,老人的呼吸又重新變得平穩(wěn),只不過更加微弱。他的進出氣是那么輕,那么小心翼翼,像怕驚著誰似的,而且氣出后要等很長時間,等得你的心都提起來,在半空里懸著,直盼到下一口氣淺淺地進去,才能如獲釋重地放下。
老太太到跟前看看,說:“這死老頭子,快咽氣得了,這么拖拖拉拉地,害得大家伙班也上不成,撇家舍業(yè)地在這守著你,得啥時候是個頭???”
眼看夜?jié)u漸深了,長輩們開始趕我們回去:“先回去睡會兒吧,到時候喊你們?!?br>
半夜起來上廁所,遠遠地看到燈光依然亮著,卻一點聲音也沒有。夜是如此沉靜,深藍的夜空中懸著一彎冷月,像一把磨好的鐮刀,發(fā)著青白色的光,隨時準(zhǔn)備收獲那些搖搖欲墜的生命。
一夜的時間就這樣平安無事地過去了。
『十二』
在所有的語言里,“死亡”都應(yīng)該是一個瞬間發(fā)生的事情。可現(xiàn)在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卻是如此漫長。
或許死亡本就如此。它就像一粒種子,我們出生時就潛伏在我們身體里,把我們?nèi)怏w當(dāng)作最肥沃的土壤,從里面吸取營養(yǎng),與我們的身體一起抽枝開葉,共同成長。不同的是,身體走向衰敗的時候,它還在繼續(xù)生長,而且長勢更旺,一直到瓜熟蒂落的那一刻,才與我們的生命一同墜入黑暗。
衰朽的生命就像暗夜中的一粒燭火,在夜霧和冷風(fēng)的侵襲中飄搖,隨時都有熄滅的危險。可它硬是堅持著,每每在即將被死亡完全吞沒的時候又頑強地亮起來,照亮人生的最后一段旅程。
『十三』
上午十點多,伴隨著嘈雜聲,一聲號啕從院外傳來,老人的三女兒趕到了。
在此之前,老人呼吸已經(jīng)非常微弱,連那個經(jīng)驗豐富的老頭兒都認(rèn)為“快了”,讓家屬做好準(zhǔn)備了。大家給三女兒打電話,家里說已經(jīng)出來挺長時間了,打手機,卻是關(guān)機。
其實信兒早就給過去了??墒撬诮o老四家的女兒介紹的對象,昨天見面,因此來晚了。就在大家認(rèn)為她將無法見自己父親最后一面的時候,她到了。她踉踉蹌蹌地進了屋,一頭撲在老人身上哭訴著,說她來晚了??茨菢幼樱拖袼^去的一天里不是在四平八穩(wěn)當(dāng)媒人,而是遠在天涯,一直風(fēng)塵仆仆地往這里趕一樣。大家都勸她:趕上了就好,你哭什么老人也都聽不見了。
過了大約半個小時,老人終于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女人們頓時一片哭聲。那些年老的近親男子大聲說:“這時候不要哭?!闭f著就把女人和我們這些年輕人從屋里外趕了出來,然后便把老人橫在炕邊,開始為他穿壽衣。
坐在院子的陰涼里奶奶看到我們出來,問道:“老頭子真的咽氣了?”我們點點頭。老太太終于忍不住,大放悲聲:“老頭子哎,你咋真扔下我走了???”這個與死者沒有絲毫血源關(guān)系的人,卻因為幾十年朝夕相處的血肉交融,有著任何人無法比擬的疼痛和絕望,銳利地刺痛了每一個人的心。
老人的壽衣穿之后,一個人出來對我們說:“其實你們出去的時候,人還沒死呢。衣服穿到一半,他突然像冷了似地抖了一下,脖子軟了下去,才真正咽了氣?!?br>
就這樣,看不見的冷風(fēng)吹過,一片衰葉打個寒戰(zhàn),從生命的樹上飄落下來。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