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新禧
二戰后,日本漫畫市場在廢墟中崛起,飛速成長,不斷激增的銷量,刺激得各家出版社眼紅心動,紛紛辦起了漫畫雜志。漫畫月刊成倍增長,數量眾多,在報攤中占據了越來越大的空間。雖然大部分月刊支撐幾年就倒閉了,但市場的繁榮從中可見一斑。
這么多家漫畫雜志在搶飯吃,對漫畫家和漫畫作品的需求自然急升。此時,日本新漫畫的開創者手塚治蟲,剛剛因為出版了《阿童木》而名利雙收,便下了當一輩子漫畫家的決心。為此,他將陣地完全從大阪轉移到了東京,以便離各家出版社更近。當時東京正在大規模重建,房地產業不像后來那么瘋狂,手塚口袋里雖然揣著豐厚的稿酬,一時也買不到合適的宅邸。起初,他租住在新宿區四谷一間旅館改造房的樓梯間里,可是那兒十分嘈雜,不利于創作。學童社旗下《漫畫少年》編輯部得知他的苦況后,便幫忙物色了一處幽靜的住所,租給他做漫畫工作室。這處住所位于東京都豐島區椎名町五丁目2253號,是一座兩層的木造公寓,名叫常磐莊(トキワ荘)。“トキワ”意為如大巖石般永恒不變,又有長青、長綠、天長地久的含義。日本漫畫界迄今最為人津津樂道的傳奇,就此徐徐拉開帷幕。
一、帶頭大哥——手塚治蟲與寺田博雄
1953年初,25歲的手塚搬進了常磐莊,暫時安頓下來,開始了在東京的漫畫創作。常磐莊屬于當時最常見的公營集合住宅,典型的快速重建計劃的成果,普遍用于出租,居住條件十分有限。手塚住在14號室,和鄰居共用廚房與廁所。14室的面積是四疊半(一疊即一張榻榻米,東京的榻榻米較小,尺寸是880mm×1760mm),大概七平方米左右,這么小的空間,只能擺下書桌、書架和被褥,其他家具都免提了。盡管如此,手塚卻毫不在意。大凡處于奮斗時期的人,都不會在乎吃住,只要能從事心儀的事業,就心滿意足了。雖身處陋室,亦能自得其樂。
手塚治蟲在常磐莊創作了《緞帶騎士》《罪與罰》《弁慶》等漫畫。由于居室逼仄,只能弓腰縮背地畫畫。有時作畫工具占滿了臺面,手塚只得把頭伸到書桌下繪畫,結果抬頭時不留神,撞了個滿天星斗,大有“未敢翻身已碰頭”之勢。
與先前繪制赤本漫畫不同,雜志的連載漫畫有其自身的特點和創作規律。赤本漫畫不受編輯和讀者調查表的干預,往往一手交稿、一手給錢,出版商拿去直接付印即可。但連載漫畫有嚴格的截稿時間,要在有限的一回中制造高潮和懸念,要忍受編輯的挑剔審核,讀者不滿意作品還會被腰斬。而手塚對漫畫的狂熱,導致他完全沒有合理的工作計劃,只要有編輯約稿,就一口應承。于是,連載漫畫成了手塚痛并快樂著的根源。
常磐莊時期,辛勤的手塚同時連載著多部漫畫,一路飛奔。巔峰時,他火力全開,達到驚人的九部漫畫齊頭并進。每部漫畫的工作量都在8至16頁,手塚日以繼夜,幾乎不眠不休地瘋狂趕稿。須知那時的他,尚不像后期那樣有七八個助手,所有作品全靠他一個人一筆一劃地繪制。工作量之大,實已到達人類體力的極限。手塚幼時身體孱弱,誰也料不到為了漫畫,他會變成“超人”——不管是肉體還是精神上。
難能可貴的是,手塚的漫畫,并不因為批量生產而降低品質,每部都保持了一定的水準,且每一時期都有神作出現。也許這就是大師與畫匠的區別吧。
前來取原稿的各家編輯,時常出入常磐莊,一來二去,相互間也都熟悉了。他們經常會為了手塚優先畫誰家的稿子而大吵特吵,若恰好有脾氣暴躁的編輯在場,往往大吼一聲:“有種出去單挑!”于是吵架雙方會真的挽起袖管,到外頭干上一架。令人哭笑不得的是,也深受“該給誰先畫”問題困擾的手塚,不但不勸架,反而跟著來到屋外,慢條斯理地說:“我在邊上瞅著,你們打吧。誰贏了給誰先畫……”
幾場架打下來,編輯們都覺得不對味了。大家是文化人,總不能一直用暴力解決問題。于是他們決定開一個“作畫順序會議”,和平共處,雙贏發展。在每個月的第一天,手塚治蟲的所有責任編輯,都集合到咖啡館或烤雞店,商量本月的繪稿取稿順序。這時手塚被“勒令”坐在一邊,只準旁聽,不得發言。
會議由大家一致推舉的有公信力的老編主持,編輯們依照雜志出版時間的先后,決定畫稿順序的先后。通常幼兒類雜志是每月最早出版的,接著依次是少年、少女雜志。以這三大類雜志排出大體的時間段,然后再按具體出刊時間插入其他雜志。如果碰到出刊日相同的,就看哪個印刷更費時間,比如多色印刷比單色印刷耗時,多色雜志就優先。商量完畢后,將決議制成一張表,寫清楚從某日到某日,是給某雜志供稿。
如此一來,畫稿順序的問題總算勉強解決了,可又出了新問題,這個問題后來長期困擾日本漫畫界,那就是名家的拖稿問題。由于連載作品多,手塚拖稿、躲編輯成了家常便飯。他拖稿的原因五花八門,有構思不出情節、有要去看電影、有身體抱恙、有朋友來訪……總之,理由是常有常新,就是稿子不能隨需隨有。編輯們對此都恨得牙根癢,可偏偏手塚是頭牌紅人,漫畫雜志沒了他的漫畫,還能叫漫畫雜志么?所以沒辦法,唯有忍!
為了有效地“圍追堵截”手塚,各家雜志社的編輯們又商量了一個法子:先編好排班表,某某編輯負責某時段,然后大家輪流“看守”手塚,無論他外出還是吃飯,甚至如廁,都有人盯著。編輯們還包攬下所有家務,洗衣煮飯、斟茶遞水、叫外賣鋪被子、接電話倒垃圾,統統像保姆一樣做好,只求手塚能集中全部精力畫稿。一些編輯干脆就住在手塚房間的外廊,同吃同睡,期盼第一時間拿到稿子。大家彼此打趣,說給手塚當編輯,以后如果失業了,還能去當男仆……
盡管如此,那么繁重的工作,手塚仍舊無法準時完成。一旦給某雜志畫稿的時間到了,但工作尚未完成時,這家雜志的編輯要么老老實實地把手塚交給下位編輯,要么就動“歪腦筋”,把手塚從常磐莊帶走,“押解”到其他編輯找不到的隱秘處繼續畫。有時候,手塚自己也會動“歪腦筋”,借口要“換腦”,出去溜達溜達,編輯自然會緊盯著,可轉眼間手塚竟然消失不見了。“啊,手塚老師難道會隱身術?”任憑跟隨的編輯撓破頭,也猜不出手塚是如何遁走的。于是手塚有了個外號:猿飛佐助。這位猿飛佐助是日本戰國時代著名的忍者,擅長攀援飛躍,來去無蹤。
手塚是出了名的影迷,他的不少作品都從電影中尋找靈感。碰到喜歡的電影,他會一遍一遍地反復觀摩,比如《小鹿斑比》就看了130遍之多。所以他若不在常磐莊,很有可能就在電影院。編輯們去影院捉拿他,也是常有之事。有一回,手塚又借故開溜出去,某編輯遍尋不獲,突然想起《羅馬假日》正在熱映,手塚準在影院里,于是尋了過去。果然,手塚正津津有味地看著赫本和格里高利談情說愛。他見編輯追來,“哧溜”一下,鉆到座位下,躲了起來,還以為編輯沒看到自己。編輯又好氣又好笑,也不揭穿,掉頭走到影院門口蹲下,一直等到電影散場,手塚心滿意足地出來,才一把抓住他,繼續回去趕稿。
為了躲避編輯的催稿,手塚也到了“不擇手段”的地步,最常用的一招是“狡兔三窟”。他會預定好數個旅館的房間,當編輯聲色俱厲地聲稱已到最后截稿期限時,他就立馬躲到旅館去。美特羅旅店、本鄉館等,都是他常去的“避難點”。一路“追殺”的編輯須得冒充客人(甚至是警察),找遍每家旅館的每個房間,即使打擾到其他客人也在所不惜,才有可能逮到稿債纏身的手塚。有時手塚被逼急了,干脆直接返回老家,打電話通知編輯說稿件用航空郵件寄來。到了這種時候,無論手塚多么誠懇地道歉、多么友善地賠笑,在編輯們眼里,都和惡魔一樣面目可憎了。
不是每個編輯都能在這樣的“斗智斗力”中勝出,讓人間蒸發的手塚再度現身的。所以一旦稿子延誤,性情柔弱的編輯會急得哭出來。而性格強硬的編輯,到了忍無可忍時,會拔出拳頭將手塚揍倒,然后憤怒地騎在他身上揮拳如雨。當然,這種情況很罕見。手塚翻身爬起后,立即打電話給該編輯的頂頭上司,要求換掉這個野蠻的家伙。主編心里有數,知道編輯也是被逼急了,便放言若要撤換責編,只能中止該作的連載了。視漫畫如性命的手塚豈能不要“性命”?只好裝成若無其事的模樣,拍拍灰塵,回座位繼續埋頭苦干。后來就形成了一個不成文的規矩,如果哪個編輯被手塚誤了事(或推遲出刊,或登出本期休載的尷尬啟事),那么下月開始,這位編輯將得到“優先繪稿權”,排在首位取稿。
手塚拖稿“堅持不懈”了一輩子,各個時期的雜志編輯都與他進行過拖稿、催稿、追稿的反復較量。因此“榮獲”多個綽號:慢蟲、懶蟲、說謊蟲、拖沓蟲。在手塚自己的自傳式作品里都對此進行了自我吐槽。
拖稿歸拖稿,工作畢竟還是要完成的,不然雜志就要開天窗了。手塚只要一拿起筆,就會全力以赴,拼到最好。因為對漫畫的愛,他像打了雞血般工作,每天只休息兩三個鐘頭,年輕體壯的編輯們,沒一個精力能勝過手塚。凌晨時,經常是編輯已沉沉睡去,手塚還在玩命地畫。等到編輯一覺睡醒,向畫桌上一瞧,原稿已經畫好啦,而手塚老師就睡在稿子旁邊。高興的編輯這時一定會朝手塚筋疲力竭的睡姿連拜幾拜。
就在這小小的公寓里,在日復一日的“手塚爭奪戰”中,手塚畫成了東京納稅第一的漫畫家。1953年時,他的納稅額高達217萬日元,在關西文藝界是最高的。稅務署里有干部在向同事打聽:“喂,這個叫手塚的,是干什么的?大明星嗎?怎么賺這么多錢?”這位干部倒也猜對了部分。確實,在孩子們心里,手塚治蟲就是一位超級巨星!
手塚作品所散發出的無與倫比的氣場,使得常磐莊具有了磁鐵般的吸引力。通過向《漫畫少年》投稿而嶄露頭角的新人們,和手塚一樣懷揣著上京打拼的夢想,帶著簡單的行李,陸續來到東京,投奔偶像所在的“圣地”。常磐莊在1952年底才完成上梁儀式,所以租客尚少,空房很多,租金也較便宜,正適合這些還名不見經傳的年輕人們租住。于是,常磐莊成了學童社漫畫家的集體宿舍。
1953年12月,曾當過警察,剛剛投稿出道的寺田博雄(寺田ヒロオ)搬入常磐莊。他是唯一與手塚治蟲共住過的漫畫家,是常磐莊里承前啟后的重要人物。在漫畫家們自發成立的“新漫畫黨”中,他出任總裁,領導才能受到大家的一致肯定。
寺田博雄在常磐莊時期的主要作品是《白黑物語》,連載于《漫畫少年》1955年4月號至10月號。
在常磐莊里,年紀最大的寺田博雄就像兄長一樣,承擔起照料“弟弟妹妹”們生活的擔子。他煮飯、打掃、做家務,還指導眾人提升畫技,對小字輩的關愛無微不至。藤子不二雄、鈴木伸一等人心里有什么煩惱,都樂意向他傾訴。新漫畫黨對外的稿約洽談、讀編聯誼等,也都由他出面。他是常磐莊事實上的領袖,如汽車人首領“擎天柱”般的存在。不過,大概因為這些雜務造成的分心,導致他的漫畫事業一直未達一流境界。
《漫畫少年》休刊后,常磐莊諸人曾面臨一段無處投稿的窘迫時期。寺田的哥哥來東京探望弟弟,見他跡近潦倒,便勸說他放棄當漫畫家,去公司找份職員的工作,無論如何,溫飽總能保障。當然,這種勸說在一心追夢的人身上,發揮不了絲毫作用。寺田深知,作為常磐莊的“精神領袖”,如果自己輕易拋卻夢想,那么“新漫畫黨”很可能就解體了。他和同樣處在困境中的朋友們互相打氣,靠著微薄的積蓄支撐著,筆耕不輟。幸運的是,新的漫畫雜志陸續出現,又有手塚的推薦帶攜,常磐莊總體的境況一天天地好了起來。
雖然寺田博雄1957年6月20日就搬離了常磐莊,但作為公寓內起到凝聚團結作用的靈魂人物,他的影子影響力一直存在,后來者都自覺以這位前輩為榜樣,將常磐莊的友愛互助精神發揚光大。1992年9月24日,寺田博雄因病去世。他的漫畫成就雖不能與執筆到死的手塚治蟲、藤本弘、石森章太郎等人比肩,但他為日本漫畫事業聚合英才、呵育春苗的胼胝之勞,亦無人可及。在后世一本本與常磐莊有關的回憶錄和傳記漫畫中,都留下了他高大的身影與溫和的笑容,供人深念追思。
下期介紹常磐莊新的住客藤子不二雄二人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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