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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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爺爺的書房里,一直有一個古銅色的小箱子讓我望而卻步,爺爺不允許任何人碰到它。聽奶奶告訴我,那個小箱子是太爺爺留下來的。直到我十八歲生日的前一天,爺爺把我叫到了他的書房,用一種前所未有的溫柔口氣。我跟在他的身后來到書房,看著他取下書架上那個古銅色的箱子。他轉過身,扶了一下陳舊的老花鏡,嘆口氣說:“這個箱子里住著你太爺爺的愛情故事,今天我把它交給你,讓你去幫你太爺爺完成他的遺愿。”我木訥,雙手接過那個小箱子,還有的是一張前往A城的火車票。
? ? 于是十八歲生日那天,我獨自背起行囊,踏上了前往A城的火車。火車上我遇見了一位白發蒼蒼,雙眸清澈,一臉溫婉的老人,傾聽了她凄美的愛情故事。
? ? 她叫顧念慈,她心心念念的那個人叫許宸寰。
她是生長在江南小鎮的丁香姑娘,一顰一笑都帶有江南的清韻。她自幼與外祖父一起生活,外祖父是當地很有名氣的老中醫,宅心仁厚。在母親當年難產生下她便撒手西去后,外祖父為她取名念慈,希望她心念慈愛,濟世救人。同時,外祖父也給予了她無盡的愛,連同她母親那一份。
? ? 他來到她的生命中,是在她十五歲那年。他長她一歲,十六歲來到她外祖父的醫館拜師求學。那是一個晴好的天氣,白云上的風輕輕柔柔的,傾瀉而下的陽光灑在她白皙的臉龐上,靈動的手指輕輕撫動著那一根根琴弦,那琴音美妙吸引了堂前與老爺子交談的許宸寰。他邁開步子,一點一點朝著她的方向挪動。待她回眸一笑,許宸寰也笑了。她笑,如庭前的海棠般清新淡雅,他笑,似窗外的陽光般和煦暖人。見此狀,顧老爺子忙走過來介紹道:“這是我的寶貝孫女顧念慈。”順手拉過她說:“念慈,這是宸寰,爺爺新收的徒弟,他長你一歲,你以后喚他宸寰哥哥。”念慈微微一笑,甜甜的喚道:“宸寰哥哥好。”許宸寰也不失公子風度,微微含笑回應道:“你好。”
? ? 自此,他們結識,原本毫不相干的兩個人從此刻起命運有了交集。
時間不緩不慢的過著,他們一起讀詩書,習書法,一起辨識各種草藥,在悠悠的藥草香中漸漸產生了情愫。這一點,顧老爺子早就看在眼里。他不知道許宸寰是個什么來歷,只知道他來自北方,從他的行為言談看來應該是個大戶人家的孩子,而且對中醫藥有很濃厚的興趣。他終歸還是老了,不能陪在念慈身邊一輩子,很多事情已經力不從心了,自己苦心經營了多年的醫館也是要有人繼承的,可他又沒有兒子,女兒女婿也早早離開了人世,孫女念慈是他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了。把醫館留給孫女,讓她和許宸寰成親后一起經營是再合適不過的了,也就默許了她和宸寰的交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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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許宸寰十八歲也就是顧念慈十七歲那年,他們平靜的生活被打破,外敵入侵,許多地方的百姓都流離失所。也就是在那一年,也是一個晴好的天氣,就像當年許宸寰來到醫館那天一樣。他們正在院子里晾曬多年前的名貴草藥,長廊的另一端傳來聲音:“小姐,這里有宸寰的一封信!”有人送來一封信,是一封家書。許宸寰和顧念慈看到后都是一臉的欣喜,他們迫不及待的打開信封,順著泛黃的扉頁讀下去,兩人的臉色都由適才的明朗變得煞白。原來是信中說,許宸寰的母親生了重病已臥床好幾個月,怕是要撐不下去了,臨終前還希望再見一見自己那唯一的兒子。顧念慈也是個心地善良,善解人意的姑娘,她莞爾一笑,一邊撫摸著許宸寰的后背安撫他,一邊說:“趕快收拾東西回去看你母親吧,她老人家怕是等不了。”許宸寰低下頭,沉默了良久后說:“那你等我回來。”一想到要分別,淚水浸潤了顧念慈的雙眼,她望著許宸寰重重的點了點頭。
? ? 那天晚上,月亮很圓,很亮。皎潔的月光灑滿了庭院,顧念慈有條不紊的為許宸寰收拾著衣物,眼淚卻忍不住吧嗒吧嗒的往下掉。許宸寰走過來拉起她的手來到庭院前席地而坐,月光如水,良辰美景,兩個即將別離的人兒卻內心苦澀。此時時局動亂,誰知道許宸寰這一去什么時候才是歸期,或許兩個人就再也見不到了。許宸寰親吻顧念慈的額頭說:“相信我,我一定會回來的,我會回來娶你。”顧念慈只是重重的點頭。那晚,她依偎在他的懷里,聽他講他的家鄉,那個會下雪的地方,那個她不曾去過卻十分神往的遠方,那座北方的城市,那個他的故鄉。她的聲音像此時此刻的月光一般輕柔:“等我們以后成親了,你就帶我到你的家鄉去看雪,去看滿天的繁星好不好?”兩人緊緊依偎在一起落淚,許宸寰用顫抖的聲音回答說:“好。我不在的日子里,你要好好照顧自己,想我的時候就看看星星。”就這樣,兩個可憐的人兒就這樣相互依偎著坐到了天亮。
? ?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的時候,許宸寰就背起包裹踏上了回鄉路。臨行時,他又一次對顧念慈說,等我回來,帶你去看雪。這句話深深印在了顧念慈的心中,可他們都深知在那個動亂的年代他們何時會再相見呢?是的,這一別,便是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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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畢竟路途遙遠,千山萬水。1934年暮春,許宸寰千里迢迢終于趕回家中,可母親卻已駕鶴西去,他沒來得及趕上見母親最后一面。他痛恨自己學了醫術卻無法救回自己的母親,在痛苦與愧疚中結束了母親的喪事。之后他沒有選擇留在家中奉養父親,亦沒有選擇即刻回到江南去找顧念慈履行諾言。他不忍心看到家鄉的父老深陷戰亂,流離失所,他更不忍心看著自己的祖國就這樣破敗下去,于是他選擇了參軍。
? ? 那年十月,他應征成為一名軍人,他知道自己肩負的責任更大的是國家和民族而不是兒女情長,他不能保證自己還能再回到顧念慈身邊,已不能兌現自己的承諾帶她來北方看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了。他寫了一封十分簡短的信給顧念慈。
? ? 自此,許宸寰就踏上了漫漫行軍路。遠在水鄉苦苦思念,等待著心上人的顧念慈,終于在許宸寰參軍的一個月后收到了那張輕薄的紙-----許宸寰寫給她的信。
“念慈,請原諒。國家危亡我男兒肩有重任。他日諾言,必記心間,時間恐久,不奢久等。勿念。珍重。”
拿到信的她欣喜若狂,可當她打開信封后,兩行淚順著她的臉頰滑落下來。良久,她伸手拭掉了眼淚,將信小心翼翼的疊好放進口袋里。她不氣,也不恨。她是受過良好教育的大家閨秀,她知道許宸寰的愛國情懷,她懂他的心。她等他。她慢慢走回家中,好似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她不敢讓外祖父知道。醫館的大門外,可以看到一襲青衣白裙的她在走來走去,平復自己的心情。原來在許宸寰走后不久顧老爺子就病了,如今顧老爺子的身體已經一天不如一天了,可他一直在堅持守住自己最后一口氣,他不放心把顧念慈一個人留在世上,他拖著病痛的身子在陪她等遠方的許宸寰。顧念慈怕外祖父擔心,一直將信小心翼翼的藏著。她一個人努力經營著醫館的生意,照顧著被病魔纏身的外祖父。兵荒馬亂的年代,她一個未嫁娶的女孩子,再多苦再多累她都默默忍著,只有夜晚星空滿天的時候抬起頭看看滿天的繁星,和手中已經褶皺的紙上許宸寰剛勁有力的字體時忍不住熱淚盈眶。
可信終究也是沒藏住。那天早上她起床便看到外祖父一臉嚴肅的坐在庭前。她輕聲慢步的走過去,為外祖父披上一件衣服說:“天氣這么涼,外祖父坐這當心著涼。”剛說完,外祖父就是一陣厲咳。她輕輕的拍打著外祖父的背,并偷偷的落下了眼淚。外祖父喘著粗氣,從口袋里拿出了那封許宸寰寫來的信。顧念慈看到后木然,她明白外祖父的氣憤。忙為許宸寰解釋:“外祖父您不要著急,他只是暫時不得已的離開,他說過他會回來的,他會回來娶我的。”外祖父看著一臉堅定的她氣憤的說:“他的話也就你這個傻丫頭相信,他不會回來了。那天,葉家來提親了,許宸寰那小子一去不復返了,在外祖父走前,一定要給你找個好人家。”葉家也是當時南方一帶有名的醫藥大家,葉家的公子葉駿更是留洋歸來的翩翩紳士。顧念慈哭的更厲害了,她還是非常堅定的相信許宸寰會回來的。她哭著對外祖父說:“不,我不會嫁的,除非新郎是許宸寰。”顧老爺子無奈,邊心疼地為孫女擦試著眼淚邊說:“我的傻念慈,他不會回來了,你不要再癡心妄想了,外祖父恐怕活不了多長時間了,留你一個人在世上我怎么放心啊!”顧念慈使勁的搖著頭說:“不,我相信他會回來的,因為他說過要回來娶我。祖父也不會離開念慈的,祖父會長命百歲的。”顧念慈伏在顧老爺子的膝上抽泣著。顧老爺子拗不過孫女,葉家來提親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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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第二年秋天,她的外祖父終于拖不過病痛的折磨病逝了。她在這個世上真的沒有親人了,只有許宸寰。可是許宸寰在哪里呢?她也不知道。外祖父沒了,許宸寰不知身在何方,一直在外祖父庇護下成長的她必須學會一個人面對了。她一個人操辦祖父的喪事,一個人在江南這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過著清冷的生活,忍受著來自外人的流言蜚語。在外祖父離開的半年后,她做出一個決定,她要去找他。她遣散了家里所有的傭人,她緊緊地關上了醫館的大門,開始了她的旅程。
從那以后,江南一帶再也沒有了她外祖父一樣的名醫,醫館的大門也再也沒有打開過。她也選擇了參軍,成了醫療服務隊的一名女戰士。她也想為自己的國家盡一份綿薄之力,和他擁有同一份堅定的夢想,把自己奉獻在前線,也更希望能夠在行軍途中再遇見他,和他一起看北方的大雪,滿天的繁星。
葉家的公子雖然沒能在媒人的牽線下和顧念慈雙宿雙飛,卻深深被這個堅強自立的女孩子吸引了。在他知道顧念慈從軍后不久他便也從軍入伍了,當他站到顧念慈面前時,顧念慈目瞪口呆。葉駿捧起顧念慈的手說:“我知道你的故事,你外祖父離世前留信給我了,我愿意陪在你身邊,我愿意守護你。”顧念慈紅著臉抽出了手說:“對不起,我要等他,我要找他。”葉駿也不怪,他淡淡地說:“我知道,我等你。”她從未放棄等沈宸寰,葉駿也從未放棄等她。
有一次她的手臂中了子彈,鮮血浸透了她的衣衫。那個兵荒馬亂又極度困乏的年代要想取出子彈只能忍痛。葉駿聞訊趕來,他看著強忍疼痛的顧念慈不忍皺了皺眉。他一手攬過顧念慈,讓她抓住自己好轉移疼痛注意力。顧念慈依偎在他的懷里,就像當年依偎在沈宸寰懷里一樣,雨點大的汗珠密密麻麻布滿了她的額頭,浸濕了她的頭發,可她卻沒有掉下一滴眼淚。手術刀剜入她手臂的那一刻她尖叫了一聲然后暈了過去。葉駿看著她痛苦的樣子心疼卻愛莫能助。
顧念慈做了一個夢。在夢中,她又一次躺在了沈宸寰的懷里和他一起看星星。她輕輕的喚:“宸寰哥哥。”沈宸寰伸手為她捋過額前被風吹亂的頭發,指著夜空中的星星說:“念慈你看,那個勺子狀的叫北斗七星,它會為歸家的路人指引方向。如果有一天我的念慈找不到宸寰哥哥了,就跟著北斗星走,那就是宸寰哥哥所在的方位。”顧念慈開心的點頭答:“好。念慈會一直和宸寰哥哥在一起,念慈不會找不到宸寰哥哥的。”顧念慈和沈宸寰相互依偎著,那般甜蜜,那般美好。醒來時,看到的是守在自己身邊的葉駿,她才發現那會兒的美好都只是一個夢。
跟隨著行軍的隊伍,她去到了許許多多的地方,走過許多地方的路,行過許多地方的橋,卻再也沒能和他并肩走在一起。她看過了大西北的廣袤,領略過了北方的大雪紛飛,數過了無數個繁星滿天的夜晚,卻再也沒能和他一起完成兒時的愿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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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她和我一起,面對面坐在同一節車廂里,這個年過百歲的白發蒼蒼的老人,一個人守護了她的愛情一輩子。我真的好想好想拉起她布滿皺紋的手告訴她,許宸寰也沒有辜負她,他也是一個人守著他們年少時的愛情走完了這一生。
我是許宸寰的孫女,許宸寰是我爺爺的父親,也就是我的太爺爺。我曾經看過他們年少時的照片,和此時此刻我背包里那本泛舊的日記。許宸寰他在作戰中失去了自己的雙腿,他的后半生是在輪椅上度過的。我的爺爺其實是他戰友的孩子,他的戰友為了保護他失去了自己的生命,于是從那個時候起他就成了我爺爺的父親。而我出發前一天爺爺交給我的那個古銅色箱子里,有一張黑白色的照片和一本紙張泛黃的日記。照片上是一個秀外慧中的女子坐在長長的廊前,身后是一大束一大束的雪白的芍藥花。我此行前往A城,就是想帶著他的日記再回到他闊別已久的家鄉替他看一場雪。沒想到此行遇見了他故事里的女主角。
然而他的故事并不是這樣講述的。我的太爺爺是個先天失聰的孩子,他根本聽不到顧念慈美妙的琴音,聽不到她的軟軟耳語。但上天為他關上了一扇窗卻也為他開了一扇門,他有著靈敏過人的嗅覺,可以靠鼻子十分輕便的辨別各種藥材,所以他前往顧老爺子的醫館拜師學醫,遇見了顧念慈。他早就知道顧念慈對他暗生情愫,他心里也是默默愛著顧念慈的,但是他沒有勇氣告訴她。她就在顧念慈讀書的時候躲在她的背后默默地看著,在她寫字的時候安安靜靜的為她硯墨,在她晾曬藥材的時候嗅那淡淡的藥草香。他知道自己是個不健全的人,他不想辜負了一個那樣美好的女孩子。所以當那封家書把他喚回家中后,他便再也沒有回去。
顧念慈過于思念,所以勾勒了她和許宸寰的美好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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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著眼前這個一臉溫婉的老婦人,像讀一本書一般的品讀著她,認真的聽她講述著她愛了一生的愛情。
我看著淚流滿面的她很是好奇她的故事中的葉駿此時此刻在哪里。我問:“那葉駿呢?”她輕輕地搖了搖頭說:“我這一生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他。我等了許宸寰一輩子,他也等了我一輩子。”原來,葉駿也一生未娶。戰爭結束后顧念慈和葉駿又一起回到了那個山清水秀的江南水鄉,男耕女織,相敬如賓卻始終未曾在一起。葉駿臨終時拉著顧念慈的手說:“念慈,我要先走了,我不能再守護你了。從此以后這世上真的就只剩你一個人了。你一定要好好活著,要找到他,好好和他在一起。等我去了天堂,我會托夢告訴他,那個叫顧念慈的女孩一直在等他。”說完這些話葉駿安然睡去,再也沒有醒來。
這么多年,顧念慈已經看淡了生死離別。葉駿的離去,她沒有像當年外祖父離開時那樣嚎淘大哭。她為葉駿擦干凈身體,她為葉駿換上她親手做的新衣服,她一個人在那個小院子里埋葬了葉駿的棺材。然后收拾好行李,關上小院的門窗再一次離開家鄉。她等不到許宸寰帶她去看一看他的家鄉,看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看一片月朗星空,她自己去。或許闊別多年,還會有一場不期而遇。她依舊期待著。
? ? ? ? ? ? ? ? ? ? ? ? ? ? ? 尾聲
我們下車的時候,老婦人問我:“孩子,我們到A城了嗎?這兒下雪了嗎?天上有沒有星星?”我攙著她走下車廂,寒風迎面吹來,讓我不禁打了個寒戰。我仰起頭,看見滿天的繁星。大雪,紛紛揚揚。這個城市,真的好美。可他們,都看不到了。但我想,天上的太爺爺應該會很開心吧,應該會很感動吧。盡管他們沒能在一起過,可他們卻那么干凈的擁有了彼此的心,他們的愛是那么明亮,那么純凈。
那是一雙那樣明亮又清澈的眸子,我不敢相信,顧念慈在戰爭還沒結束的時候就已雙目失明。我望著滿天眨眼的星星,找不到華麗的語言來向她描述這里的美麗,我告訴她:“請您閉上眼睛,您會聽到天上的他在向您傾訴,請您仰起頭,您會感受到雪花飄落的清涼。”她微笑著點頭,閉上雙眼,我看到她清癯的面頰上流下兩行晶瑩的淚珠。
在她的心里,這個風雪飄搖的夜晚,她的故人已經來過,而這次重逢相隔了半個多世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