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想真正了解余華,找到他的寫作精髓,我建議反復(fù)閱讀他的《在細雨中呼喊》。
大家都讀過《活著》和《兄弟》,但我認為,《在細雨中呼喊》是余華最好的作品,也是最能代表余華的作品。沒有這本書墊底,不會有后面的兩部長篇,換句話說,讀懂了《在細雨中呼喊》,才能真正了解余華。
《在細雨中呼喊》開啟了余華創(chuàng)作長篇的熱情,在這部作品中,他采取了遞進式手法推動人物的命運。
這本書之所以深深地打動人心,是因為作者加入了許多真實的童年回憶,比起其他作品來更親切可信。
本書的敘事結(jié)構(gòu),帶著作者早年先鋒文學(xué)的色彩。余華以第一人稱為視角,將敘事技巧作為手段,以回憶為線索,不動聲色地將故事展開。這樣的手法,真實感極強,不僅迅速拉近了與讀者的距離,更使讀者很快進入角色。
不同于其他作品,本書的章節(jié)具有特殊性,每一章都以一段時間為主題,每一章與全書并沒有必然的邏輯聯(lián)系,只是單純地講述那段時間里的故事。
余華把過去和現(xiàn)在連成一片,構(gòu)成錯亂的時空,寫出一個人成長的人生歷程,從南門到養(yǎng)父王立強的家,這些不連貫的時間,通過意識流串成了故事的主線,似夢非夢的寫法,令讀者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的碎片式往事。余華自己說:他曾經(jīng)有三位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老師,川端康成,卡夫卡,??思{。其中,最后這位福克納對余華的影響最深。
在這里,回憶并沒有具體意象,而是重復(fù)了直覺本身,讀者仿佛和作者一起經(jīng)歷了人生的傷痛和變故。童年在回憶中再現(xiàn),跨越了時空,又一次穿插在過去和現(xiàn)在之間,這種奇妙的時空流轉(zhuǎn),給人一種非常奇特的感覺,達到了形散而神不散的特殊效果。
另外,他這種回憶的手法,使這個“我”,更像一個旁觀者,以超乎常人的冷靜口吻,令小鎮(zhèn)的時光躍然紙上,凄美而寧靜。
《在細雨中呼喊》是中國當(dāng)代作家余華發(fā)表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初讀給人的感受是文章的敘述風(fēng)格有些接近于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但讀著讀著就會發(fā)現(xiàn)二者之間的顯著差異。
百年孤獨的敘述始終以正敘的角度貫穿著布恩迪亞家族成長的主線,而這篇《在細雨中呼喊》則完全是以“記憶的角度”書寫。其特征表現(xiàn)為,時間與空間的徹底分離,用記憶閃回的方式敘述。
對于《活著》這部余華頂峰期的佳作和處女長篇《在細雨中呼喊》,我們可以用一個比喻來形容二者之差別。
《活著》是一場大雨,“我”以一個聆聽者的角度進入福貴老人的敘述中,也就進入了雨中。
隨著時間的延伸,雨勢逐漸增強,最終在福貴淡淡地說到孫子的死時,雨勢到達最高潮,“我”在雨中淋得渾身濕透。在一片霞光中,這瓢潑大雨收回,主人公蒼老地離去。
而《在細雨中呼喊》這本書,就像是到在波光粼粼的大河上,孫光林坐在河堤上,記憶撐著小船經(jīng)過他的身邊。
搖起的船槳將往事的水花濺在他的身上,有的水珠濺濕了衣裳,而有的水珠則被他輕輕抖落。孫光林抬起頭,目送著記憶乘船遠去。
在字里行間中,我們能感受到敏感又孤獨的孫光林試圖去以回憶的視角去淡化和安撫他并不幸福的童年。
通常情況下,使用第一人稱敘述,需要在讀者和作者之間達成一種默契,而把握好這個度是對作者最大的挑戰(zhàn)。有人說:感覺用第一人稱寫作,有種被帶入坑里的感覺。我想說的是:第一人稱和第三人稱并無很大差別,真正的差別是寫手的實力。余華和杜拉斯就是用第一人稱寫出了傳奇佳作。而村上春樹的大多數(shù)長篇都是用第一人稱創(chuàng)作的。
高級的思考使整部作品充滿了黑色的幽默。父親死在糞坑里,被誤以為是跌進糞坑里的豬,這里出現(xiàn)了荒誕的描寫,令人想起馬爾克斯的金句:“冰是燙手的?!?這類意味深長的比喻,余華運用得長袖善舞,爐火純青。
整個故事貫穿著對生命的關(guān)愛和對生命腐敗普遍存在的焦慮,但這焦慮不是負擔(dān),而是能量,它喚起人們對現(xiàn)實的批判和思考。作者冷靜地描寫了幾個人物的死亡,包括他的養(yǎng)父王立強以及小伙伴劉小青的哥哥。這種描寫揭示出人的生命之河川流不息,每個人都送走了一個個跟歲月流失有關(guān)的生命,個體在人類歷史的漫長時間里,像流星劃過一樣短暫渺小。
有人說:一個人的成功需要三分本事,六分運氣,一分貴人扶持。我想說,余華的三分本事是足夠的,另外的六分運氣包含了余華天生的敏銳和文字上的直覺。他很好地吸收了西方文學(xué)中的精華,其中,又趕上了中國改革開放的好時代,早年《北京文學(xué)》的那個年輕的編輯,火眼金睛發(fā)現(xiàn)了他,從此,余華開始大踏步前行。
下面,我想借余華書中最后幾章來分析一下他的寫作特點。
首先,故事構(gòu)思巧妙,描寫家庭生活中的黑暗和溫馨,需要不一樣的父母和氛圍。于是,六歲的“我”被送到了養(yǎng)父王立強的家中,一個六歲孩子的眼光看世界,讓人想起高爾基的《童年》,而余華的《在細雨中呼喊》已經(jīng)遠遠超過了高爾基《童年》的立意。
余華說:“過多的答案等于沒有答案,真正的答案只有一個。所以我決定只說出其中最重要的事情。很久以來,我始終有一個十分固執(zhí)的想法,我覺得一個人成長的經(jīng)歷會決定其一生的方向。世界最基本的圖像就是這時候來到一個人的內(nèi)心深處,如同復(fù)印機似的,一幅又一幅地復(fù)印在一個人的成長里。”
余華在講故事的時候,很會埋伏筆。我們來看看,這部作品中余華是怎樣表達的?剛到王立強家的“我”被懵懵懂懂地夾在男人和女人之間,妻子李秀英因病而過于孱弱,強壯的丈夫卻處在最好的年華,于是,兩個人長期處于各自的饑渴狀態(tài)。沖突就此發(fā)生,且為后來的悲劇巧妙地埋下了伏筆。
“半年以后,我又一次看到了王立強和那位年輕的女子在一起,這一次我就很難認為他們互不相識了。在王立強發(fā)現(xiàn)我之前,我就逃之夭夭。后來我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苦思冥想,十一歲的我已經(jīng)能夠費力地用自己的腦袋去想事情了。我逐漸明白了王立強和那個女人之間含含糊糊的關(guān)系,我很難找出當(dāng)時保持緘默的全部原因,但有一點我至今記得,當(dāng)我想到要把這事告訴李秀英時,我突然恐懼地顫抖起來。我成年以后,還常常會出現(xiàn)這樣幼稚的想法,如果我當(dāng)時將這事告訴了李秀英,李秀英蒼白無力的瘋狂,也許恰恰會阻止王立強因此而送命。”
這幾章里描寫出一個孩子的心理活動以及隱約的恐懼,也將養(yǎng)父的死亡,推向一個必然的結(jié)局,語言精練,前后邏輯關(guān)系清晰合理,銜接自然。
“那天傍晚,吃過晚飯以后,王立強拉著我的手在街上走了很久。他不停地和一些熟人打招呼,我當(dāng)時不知道這是我最后一次和王立強一起散步,當(dāng)時我是那樣迷戀落日掛在兩旁屋檐上的余輝。” 作者再次描繪出他和養(yǎng)父王立強之間微妙的感情交流。
“這是怎樣艱難的一天,又逢是星期天,我呆在家中,雜亂無章地經(jīng)受著吃驚、害怕、憂傷各種情感的襲擊。王立強的突然死去,對年幼的我來說,始終難以成為堅實的事實,而是以消息的狀態(tài),在我眼前可怕地飄來飄去?!弊詈筮@兩句話,將王立強死后,一個孩子的感受躍然紙上。
“我走回到三岔路口時,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我聽到了打雷的聲音,那時一點月光都沒有。我摸上了另一條路,急步走了一陣,發(fā)現(xiàn)那老人還跟著我,我轉(zhuǎn)回身向他喊叫:你別跟著,我家很窮的,養(yǎng)不起你。” 這里寓意很深,為了迎接各自的命運,祖父和他竟然在同一時間回到了南門。
“這時候雨點下來了,我趕緊往前奔跑過去。我看到了遠處突然升起一片火光,越來越大的雨點與那片火糾纏起來,燃燒的火不僅沒有熄滅,反而逐漸增大。就如不可阻擋的呼喊,在雨中脫穎而出,熊熊燃燒?!?/p>
“借著火光,我看到了那座通往南門的木橋,過去殘留的記憶讓我欣喜地感到,我已經(jīng)回到了南門。我在雨中奔跑過去,一股熱浪向我席卷而來,雜亂的人聲也撲了過來。我接近村莊的時候,那片火光已經(jīng)鋪在地上燃燒,雨開始小下來?!?/p>
雨和火,各不相容,形成極大反差,在此,雨中大火迅速拔高了主題。生命之光和艱辛曲折宛如大火和細雨,一起撲面而來。
不難看出,西方作家對余華的影響很深,我們總是能夠在他精煉的句子后面,讀出話外之音,因此,讀了余華的作品之后,再讀其他小說便覺得蒼白無力,啰啰嗦嗦。
他在本書的自序中的最后一段:“七年前我寫下了他們,七年來他們不斷在我眼前出現(xiàn),我回憶他們,就象回憶自己生活中的朋友,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們?nèi)蓊伈]有消褪,反而在日積月累里更加清晰,同時也更加真實可信?,F(xiàn)在我不僅可以在回憶中看見他們,我還時常會聽到他們現(xiàn)實的腳步聲,他們向我走來,走上了樓梯,敲響了我的屋門。這逐漸成為我不安的開始,當(dāng)我虛構(gòu)的人物越來越真實時,我忍不住會去懷疑自己真實的現(xiàn)實是否正在被虛構(gòu)?!?/p>
一句話總結(jié),反復(fù)閱讀余華的小說能讓你文風(fēng)簡潔,意味深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