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父親節,有父親的人是幸福的,那如山一般的父愛沉默而厚重,但我們很多人在享受這份父愛時往往不知不覺,直到有一天父親不在了,才知道“子欲養而親不在,樹欲靜而風不止”,那種內心的疼痛只有經歷過的人才會懂。我的父親離開我整整十六年了,十六年來,想起父親的點滴,心中總是忍不住傷感和懷念,但愿大家珍惜有父親的日子。
祝天下所有的父親節日快樂!
父親是猝死的,一如他的性格一樣,走得悄無聲息,沒有任何預兆和半句遺言,讓我們全家人猝不及防。
接到父親去世的電話時,我正在家里新買的電腦前神思飛揚,運指如飛,沒有半點人們所說的心靈感應。那一刻,我真的麻木了,一個人默默地呆了半晌,才有淚水如泉涌般滔滔不絕地滾滾而下。我實在是不愿相信這突如其來的噩耗。
急匆匆趕回家時,我才知道父親走的那天中午,一直在外為生存奔忙而很少回家的弟弟突然領著妻女歸來,父親很高興地為他們準備了最后一次午餐,得知弟弟馬上又要離去,便頂著烈日為弟弟一家人摘了滿滿一堆自己種的黃瓜、竹葉菜,一捆捆扎好,對弟媳說:“你帶回去吃,吃不完就拿去賣,要是不好意思去賣的話,就交給賣菜的,要他們幫你賣。”送走弟弟一家人,父親便獨自拿一本書,躺在自己編織的睡椅上,邊看書邊休息。沒想到,父親這一躺下去,就再也沒有站起來。等到家人發現的時候,他已經無聲無息地去了另一個世界。
父母一輩子養育了5個子女,我是他們的老大,緊接著我的下面就是一對雙胞胎妹妹,這使不愛多言的父親在生活還比較困苦的1968年很是風光了一段日子。大家羨慕著,也嘆息著,擔心父親無法養活嗷嗷待哺的我們。有的好心人還特意領來家庭條件較好,又沒有生育能力的陌生人來到我們家,想收養一個妹妹,父親聽了緊皺眉頭,沉默不語,半晌他才吐出一句硬邦邦的話來:“你們放心好了,我就是討米也要把我的女兒養大成人!”
父親說一不二,第二天,他便用兩只籮筐一邊裝一個妹妹,自己用一根扁擔挑著,讓母親抱著我,將我們從湖北父親的工作單位送回了湖南父親農村的老家。可爺爺奶奶并沒有如父親想象的那樣露出歡喜的笑容。面對三個幼小的孫女和一個操著外地口音的媳婦,他們的表情是復雜而難看的。他們毫不掩飾自己對另外兩個孫子的疼愛,所以,那份揶揄使獨自在一個陌生的環境里撫養我們的母親受盡了冷落和欺凌。
父親那時是單位食堂的一名廚工,這在當時是一份令人羨慕的工作,既輕松又有吃的,只是工資不高。但為了讓全家人生活得好一點,父親主動向單位領導申請了去井下掘進崗位,在地層深處干與巖石打交道的危險活。遠在老家的母親并不知道父親改變了工作,她只知道父親寄回家的錢比原來多了一些,這讓她的心里輕松了不少。
父親結婚成家時,已經32歲。在這之前,他承擔著一個作為長子和兄長的責任,每月將工資的三分之二寄回老家補貼爺爺奶奶和7個弟妹的日常生活。直到同事們一再勸說,并張羅著為他介紹了母親,他才真正明白了家的含義。可是,一個滿心責任感的男人,注定了要承受一份艱辛和磨難。
白手成家的父親,無法給母親一個安穩的家,更無法改變那種來自家族的對于女孩的歧視。于是,他只好選擇離開。1974年夏天,父親在生育了我們5個子女后,毅然領著我們全家人在老家荒涼的山野里用黃土和竹子筑起了兩間屬于自己的房子。準備建新房時,父親的身上只有80元錢。錢顯然不夠,可房子已經動工,一場大雨隨時都可能將辛勤筑起的土墻刷洗成泥。沒辦法,父親平生第一次開口,寫信找同事借了320元錢建房。
以后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家的兩間房子,有一間房的屋頂蓋的是塑料布,另一間房的屋頂蓋的卻是稻草和樹枝。北風呼嘯的冬天,塑料布在屋頂一張一揚,啪啪作響,我的心也隨著這強勁的北風一伸一縮,直打哆嗦。于是,干脆帶著饑餓和寒冷一起躲進被窩,遙想父親溫暖的大手能夠拂去我們心底的恐懼。
父親很少說話,一年中僅有的27天探親假又全都用在了家庭建設和開荒種菜上,與我們的交流是少之又少,但父親那種充盈在內心的父愛卻是別人所無法比擬的。盡管父親在1974年至1979年的5年時間里,利用休息時間將家中的兩間茅屋逐漸擴展成了5間寬敞明亮的土磚瓦房,房屋周圍也長滿了高大的梧桐樹,讓村人注目和感嘆。但更讓村人驚嘆的是,他居然用心為我們每個子女制作了一套木制玩具,猴子打鐵、猴子上樹、猴子敲鑼……一個個活靈活現,精美絕倫,擺在一起,栩栩如生,像是猴子的展覽會,吸引著同齡人艷羨的目光,使我們感受著父親的智慧和驕傲。
父親從不信神,家里建新房時,母親曾請來風水先生到新房的宅基地測字,倔犟的父親硬是嚴詞謝絕了風水先生的一番好意,一門心思按照自己的設計建起了房子。1979年冬天,我的右腿意外受傷。那時,父親因胃潰瘍正在醫院搶救治療,母親也一直守在醫院護理病中的父親。我忍著疼痛,一邊上學,一邊擔負起了照料弟妹們的責任。等到父母發現我的腿傷時,我已經耽誤了最佳治療期,留下了永遠的遺憾。
生性好強的我并沒有立即意識到這種痛苦對我的未來將是一種怎樣的打擊。我依然奔忙在艱難的路途上。父親更加沉默了,痛惜的目光里寫滿了愧疚。從不信神的他,第一次開口請叔叔帶路,領著他去了很遠的山沖里,為我求神禱告。
三天后歸來的父親,懷里抱一捆中藥材,臉上寫滿了疲倦,他說:“家里的大門錯了半個字,我得改過來!”語氣不容置疑。說完,父親便掄起大錘在大門右側使勁敲打起來,細碎的磚頭和揚起的塵土紛紛墜落,逐漸蒼老的父親卻顯得異常堅定和果敢。我們呆立一旁,任憑父親一下一下地揮舞著手中的大錘,然后又看著他和泥、砌磚。整整兩天里,大門在父親的忙碌中拆了又裝,漸漸恢復了原貌,只是大門的右側比墻壁凸出來半尺,左邊又比墻壁凹進去半尺。父親忙完這一切后,獨自點燃香燭,在我們驚訝的目光中,鞠躬作揖,口中念念有詞:眾神保佑我家大姑娘腿好不疼,保佑我們一家人健康平安……
父親的愛就這樣根植在我14歲的心靈里,成為了我永恒的記憶。盡管我的腿始終未能如人所愿地好起來,但我確實不再感到疼痛。而且從始至今,我從沒有因為自己腿的緣故而放棄過對于美好的向往。我的生活里充滿了陽光般的關愛,并且我也在時常將這種陽光般的關愛傳遞到身邊那些被陰影籠罩的人的心靈里。我相信這是父親希望看到的結果,更相信父親會因為有我這樣的女兒而感到欣慰!
父親喜歡讀書,也喜歡買書,這是他性格沉默的根本原因。只有高小文化的他,憑著一本《新華字典》,在看完一系列古典文學書籍的同時,還練就了一手讓人稱道的毛筆字。也正因為這一點,他成了村里辦婚喪大事時競相爭請撰寫對聯的人。父親從沒有拒絕過別人的相請,他總是帶著自己的毛筆和硯臺,滿足村人誠懇的目光,哪怕這家人對我們家出盡了難題。母親曾對我說:“你父親這個人太老實厚道,上頭屋里星河家把我們家的出路弄得這樣窄,挑擔子過身都不方便,但他們家的4個老人去世,兩個兒子結婚,都是你父親幫忙張羅的,而且每次一忙就是好幾天時間,人都累得變了形。你看,他就是不肯開口讓星河家把我們家的出路讓寬一些。”
母親的話使我默然。我知道,父親如果不是這種性格的話,我們全家人完全有可能離開老家,遷移到父親工作了幾十年的單位,成為讓人羨慕的城里人。可我們同時也明白,正是父親這種人格尊嚴的影響,我們全家人身上才會保持一種凜然正氣!
1983年,在外漂泊了30多年的父親退休后回到了老家這塊生養了他的土地,家里這時也正好分到了6畝責任田。50多歲的父親就這樣一下子從工人轉換成了農民,開始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民生活。
牽牛犁田,育種插秧,侍候莊稼,挑沙鋪路,父親的身影總是每天第一個出現在一望無際的茫茫田野中,比任何一個真正的農民還勤奮,還地道。收獲自然是豐盛的,家里的糧倉滿了,菜地也是郁郁蔥蔥,父親的臉上也出現了少有的笑容。可沒過多久,他又陷入了無奈的苦惱中。農村人那種寸土必爭的架式和尖酸刻薄的言辭,讓老實厚道的父親一次次無言以對。有一次,因為妹妹出嫁后戶口遷走的緣故,村里得將妹妹那份自留地收走,父親很痛快地將村干部領到自家地里量地,沒想到量地的村民組長卻大言不慚地勸父親:“量什么量,你老每月有幾百元的退休工資,還用得著在意這點地?”那語氣讓老實的父親心里極不舒服,但他不愿與人爭辯,更不愿母親像別人那樣潑婦般地大呼小叫,于是,他自我安慰地勸母親:“算了,吃點虧添陽壽。”
生活是一面多菱鏡,在這面鏡子里,父親不是一個城市人,也不是一個地地道道的鄉村人,他只是游走在這兩者之間的充滿著雙重復雜性格的人。1993年冬天,父親突然來到他曾經工作過30多年的小城——鐵山。這是他從這退休10年后第一次來這里,也是他一生中的最后一次。走在曾經熟悉而今已十分陌生的鋼筋水泥叢林里,父親茫然了。他找不到了來時的路,也找不到要去的我的家。他就那樣站在車流如織的街道邊,東張西望,左顧右盼,像一個迷路的孩子,等著大人來領他回家。當我得知這個消息,急跑著找到他時,我的淚一下子涌了出來。父親老了,我的曾經在兒女眼中是一棵撐天大樹的父親老得沒有了自信,沒有了可供炫耀的豪情。后來,我才知道,父親這次來單位的目的,是因為有人打著武鋼退管干部的旗幟到我們家,說是單位要上新的技改項目,但因資金不夠,正在發動退休職工集資捐款,你們有多少就出多少,反正也是一片心意。善良的父親一直對單位懷著深厚的感情,尤其是對代表單位去我們家看望他的人更是滿心感激。他深信不疑,立即傾盡所有,拿出家里僅有的300元錢現金,交到來人手上,表達一個退休老人的赤子之心。同時,他還熱心地留來人在家住了一宿,并在第二天請村人在屋門前的水塘里買了一條10多斤的大草魚送給了來人后,一直戀戀不舍地將他送上汽車,父親這才喜滋滋地快步回家。可是沒過多久,父親就明白了自己一天來殷切招待的所謂武鋼來人不過是一個打著幌子的低級騙子。他沉默了幾天后,帶著一顆受傷的心來到單位想證實最后的企望。我能夠想象得出父親在希望破滅后的無言痛楚。也是從那一刻起,我開始明白了父親為什么會如此拒絕城市的誘惑。
因為父親知道,就算他生活在城市里,他也無法融入城里人的生活,他的根在老家,在老家那塊并不富饒的土地上,他只能憑著自己的雙手去創造出日子的紅火和生活的甘美。于是,我們家在1987年的老家農村,第一個擁有了屬于自己的兩層樓房,而且,新樓房從里到外的門窗、家具,再到籮筐、竹椅,全都是父親一件一件親手制作而成。就在父親去世前的先一個月里,父親還分別為兩個出嫁在農村的女兒,每家制作了一套桌椅板凳,只是還沒有來得及刷好油漆送給她們。同時,弟弟用于雕刻鞋底的樟木模具,父親也一塊一塊地按規格切割好,整齊地碼放在了二樓的房間里。弟弟對我說:“我這一輩子哪能用得完父親幫我準備好的這些雕刻模具呀!”
像是在默默地與我們告別,又像是在悄悄地出門遠行,父親就這樣沉默著走完了他的人生,讓熟悉他的我們在悲傷中一點一滴地憶起他的所有故事,并在內心里深藏敬意和永遠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