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進入21世紀,世界給中國人帶來了兩個充滿人性與人情的節日:一個是母親節,一個是父親節。這就給了我們一個關愛與思念父母的機會。它在不斷地提醒我們,要銘記我們的父親和母親,不管是健在的,還是已故的!
對于母親,我寫過的好多作品中都提過,還有幾篇是專門寫母親的。而對于父親,我幾乎是很少提及的。可這并不意味著我心中沒有父親,并不等于我不懷念父親。只是在我的心里,雖說過往的故事中有父親,而父親卻幾乎是沒有故事的。嗯,在往事尤其是童年的記憶中,父親的重要性真的是很小很小的,以致小到近乎沒有。
在我的記憶里,父親是個異常沉默寡言的人,他幾乎是不說話的,這在方圓十里八村都是極為罕見的。我仔細地回憶了一下,我一生中聽到父親說的話,包括日常生活中的和人見面打招呼一類的話在內,父親說過的話,絕對沒有我在一節課上給大學生們講的話多。陌生人初見父親,要想從父親嘴里摳出幾句話來,那是很困難的事情。好像在父親看來,說話干什么?有什么好說的?所有的活兒和事兒,都是干出來的,不是說出來的。父親的主要表達方式,就是行動。語言都是虛的,行動才是實的。
由于奶奶過世得早,爺爺就一直和我們一起住。父親和爺爺只管到生產隊里干活掙工分,再就是管理自家的菜園和自留地。家中里里外外所有的一切大事小情,都是由小腳的母親打理的,父親從來不聞不問。我們不論有什么事情,都是回家問母親怎么辦,從來不向父親討主意。即使是家里沒糧食了,吃了上頓沒下頓了,父親也不管。干了一上午農活的父親晌午下班回來,即使見家里沒做午飯,也是一聲不吭,就躺在里屋炕上閉上雙眼,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沒睡,下午還是繼續去生產隊里干活。待到晚上,母親借到了一升或一瓢的糧食,做飯了,父親則是見飯較少,就少吃一些,然后睡覺,啥也不說,就像是一個外來的沉默的幫工!
上個世紀的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父親當過四五年生產隊的生產隊長,當時的政治隊長是一把手,生產隊長只是二把手,專管干農活的。作為生產隊長,父親也是極少說話的,到了不得不說話的時候,也就是蹦出來三五個字音。父親領導社員干農活兒的方式,很像是一只頭羊。每天早上和午后,那個掛在兩棵大葉青楊樹之間,召集社員上班的鐘聲,都是父親去敲響的。等到社員們都到齊了,父親也不說話,扛起農具就往農田里走,社員們見狀也就陸續地跟著父親走。到了勞動中間需要休息的時候,父親就先坐下來抽煙,大家也就停下來休息。待到休息的時間差不多了,父親就收起煙袋,站起來開始干活,社員們就也跟著站起來開始干活。
在極端貧困的日子里,我們吃的最多的是稀粥和面湯,因為這都是可以多加水的食物,也就是以水充糧。當然,這還是度過了吃榆樹皮的恐怖日子,已經好多了。最難度過的季節,是每年青黃不接的三四月份,春天雖是充滿希望的,可離希望的實現還很遙遠,別的季節就好辦一些了。我還記得,是夏末秋初的季節,這個季節離收獲的希望較近了,雖有青菜,可還是沒有糧食吃,母親就將自家在菜園邊按種的苞米,掰下來兩三個苞米棒子,剝掉外皮,用蘿卜絲擦子將苞米棒子上的苞米粒擦成碎末狀,然后再加以茄子和線豆什么的,做成稀湯喝。我們很高興,將其視為美食,尤其是咀嚼到一顆沒有被擦碎的囫圇苞米粒的時候,那可是一種吃到糧食的享受。父親見我們吃得歡,喝了一碗就放下了碗筷。母親見狀忙對父親說,夠吃的了。意思是父親還可以繼續吃的。父親則一聲不吭,沒聽見似的,去里屋躺下了。
母親雖然性格溫柔,但總是愛嘮叨。母親常說的話就是,從小沒了娘,一生命不強。母親九歲的時候,我的姥姥就病逝了。母親就經常將自己悲苦的命運,與從小沒了娘的事實聯系起來。在我的記憶中,母親是經常哭泣的。哭的直接原因,就是愁吃的,愁穿的。為我們縫補破舊衣裳的時候,有時就扎了手,這時就突然地哭了起來,哭了一陣兒,就好了。對母親的嘮叨,父親很無奈,也很煩,因為他解決不了母親嘮叨的問題,有時就躲到里屋躺著睡覺,不聽母親的嘮叨,這時母親就更生氣了。有一次,我無意中發現躺在里屋的父親,其實并未睡覺,而是在流淚。我當時就特別地驚訝,我是從未見過父親流淚,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的父親,竟然也會流淚!驚訝之余,我又震驚般的難過,就忍不住也流淚了。母親發現了我的異樣,就問我怎么了。我只好悄聲地告訴母親,說父親哭了。母親聽了,馬上就停止了嘮叨,而且突然地就淚流滿面了。
我幾乎沒有發現父親主動和爺爺說過什么話,更沒有任何聊天性質的說話。無論是吃的還是用的,父親都是先盡著爺爺用。爺爺和父親都會抽煙,買不起煙末,又舍不得在菜園里種煙,就在壕邊墻根等什么地方,栽上一壟半壟的旱煙,父親專抽煙梗子,煙葉都是留給爺爺抽的。父親和爺爺都會喝酒,姑姑在爺爺過生日的時候,會給爺爺裝二斤散白酒,爺爺就倒給父親一杯,父親則一言不發,再推到爺爺面前。爺爺有時會說一句,叫你喝你就喝,發賤!父親也不吱聲。有時姑姑也會裝一斤酒給父親,父親通常是自己喝一杯,然后就都給爺爺了。逢年過節,家里若是殺了一只雞,母親會把雞胸或雞大腿的厚肉,給爺爺和父親吃,父親都是一聲不吭地把肉夾到爺爺的碗里。有的時候,白菜鍋里放了粉條,母親都是給爺爺和父親的碗里多盛一些粉條。父親見了,不是將其給爺爺,就是把菜再倒進鍋里,自己再盛白菜吃。母親便會生氣地抱怨父親,說他主賤,天生遭罪的命。父親沒聽見似的,一聲不吭。
在那個極為貧困的年月,人人都想占一點兒集體的便宜,成年人的偷竊,是經常的事情。誰當了隊長,有了權力,自然就有了占生產隊里的便宜的好機會。可是父親在當生產隊長四五年間,就從來沒有占過生產隊“一指頭的便宜”。這是一句我母親在和東西院的鄰居們聊天時,經常說的抱怨父親的話,也是父親不占便宜的最好證據。這話不僅我相信是真的,我家的街坊四鄰也都是相信的,尤其是那些家庭主婦們。因為在村里,誰家每頓飯吃什么,大人孩子穿什么用什么,那是無法保密的。一旦誰家做了什么好吃的,那是全村都能聞得到的。
在社會實行財產公有制的年代,饑餓的村民們也只能占集體的便宜。春天生產隊剝花生和種花生的時候,就偷吃花生種子,有的還偷吃苞米種;夏天和秋天則偷吃生產隊果園里的蘋果,偷吃地里的生地瓜,還有生吃苞米棒子,更多的則是偷吃秋后成熟了的花生。而父親是絕對不動一口集體的東西的。即使有的時候,政治隊長很人性地說,大家都累了,也餓了,今天就吃點花生吧,社員們馬上就開吃,而父親也是一粒不動的,他只是坐在地頭上抽煙。父親抽煙從來不從鼻孔里出煙,只是把煙抽在嘴里,再吐出來。母親知道父親是不會吃集體的東西的,就很生氣,因為吃了集體的東西,回家自然就會省一些飯菜。有的時候,母親就因此數落父親。而父親則是,要么就遠離母親的嘮叨,要么就會不耐煩地說,占小便宜(干嗎)!母親則反駁說,我也沒見你占到大便宜!有的社員下班時,會在身上藏有花生、地瓜、蘋果、大豆,以及其他糧食什么的,帶回家里。大家對此也是心照不宣,有的時候被政治隊長檢查出來,自然是要挨一頓批評的。可是我沉默的父親,不管是當普通社員,還是當生產隊長,他的身上從沒帶回家一指頭生產隊里的東西。
因為沉默的父親,幾乎是不說話的,所以也就從沒口頭教育過我們如何處事,如何做人,自然也就從來沒有罵過我們。在過去的傳統式家庭教育里,父母對孩子的打和罵,通常是教育的最主要方式。常言道:打是親,罵是愛嘛。還有就是,父親對我們幾個孩子是從來不管的,也就幾乎是從來不打我們的。我使用“幾乎”一詞,是因為我清楚地記得,父親在我的一生里,是打過我一次的,而且就只有那一次。我永遠都記得,那唯一的一次挨父親的打。
那是夏末秋初的一天傍晌,我和幾個小孩子去楊樹林拾草拔蒿子,往回走的時候,路過一道河北側的頭排地,那里種著生產隊的苞米。當時我們幾個孩子都饑餓難忍,就想去掰集體的生苞米穗吃。我們都知道這在是偷集體的東西,是錯誤的,可是又耐不住肚子的饑餓。我們當時還小心翼翼地四下看了看,見沒有人看見之后,才快速地就在苞米地里尋找并各自掰下一穗嫩苞米,迅速撕開外邊綠色的包皮,就開始啃食。生吃的嫩苞米,雖然還有一點甜味兒,可是并不好吃,煮熟了吃那才是美味。我們咀嚼得滿嘴丫子流白漿,有點腥甚至有點惡心,可是總比餓肚子的滋味強啊!我們吃完生苞米,還把苞米骨子埋在沙地里,以免被人發現。
我回到家里,剛把拔下來的青蒿子在院子里的空地上曬好,回家坐在炕頭的炕沿上歇一會兒,母親當時正在燒火做飯,就聽見有往屋門旁邊的墻上闖鐵锨的聲音,我就知道是父親和爺爺回來了,我也沒有在意,還在炕沿邊垂著雙腿坐著休息。這時,父親匆匆地走進來,直沖著我怒聲問道:你剛才干什么了?!一看父親的臉色,我就傻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我不自覺地出溜到地上,就在炕沿前站著,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沒干什么呀!天地良心,我當時真的不是撒謊,真的不知道父親問的是什么。
父親于是大怒,抬起赤裸著的右腳,我記得當時父親的黑色家織布的褲腿是挽在膝蓋下的,父親一腳踡在我的左胯骨處,其實也不是很疼,只是我從來沒挨過父親的打,這陣勢把我嚇懵了,我不自禁地“哇”的一聲,就大哭了起來。而且同時我感覺一股熱流順著左腿流了下來,“嘩嘩”地淌了一地,我的褲衩都貼到大腿上了。
正在燒火做飯的母親見狀,馬上起來,護住了我,沖著父親吼道,你打他干嗎?父親說,你問他!母親就問我干嗎了。我當時嚎啕大哭,抽泣得根本就說不出話來。母親就又厲聲問父親,他怎么了?父親說,偷隊里苞米啃!母親見我在大哭,還嚇得尿了褲子,就一把摟過我。母親突然看見我肩頭被背青蒿子的繩子,勒出來的紅色的痕跡,還有我身上被青蒿子染成一塊塊綠色的白背心,母親心疼了,突然地就朝父親發火了,母親大怒道:他拾了一上午草,餓了啃一穗苞米能怎么的?哎呀,你這積極進步啊,你有能耐把他抓起來,送大隊去吧!你打孩子有能耐了!有能耐你別讓孩子挨餓啊!
見母親替我說話,我就委屈地情不自禁地更加放聲大哭了,然后就是抽泣個不停,母親急忙給我又摸又揉又拍的,我卻是怎么也止不住抽泣和哽咽,像是得了抽搐病似的,還干嘔。母親便一個勁兒地安慰我,一邊安慰還一邊數落父親。父親便不再說話了,而且是一聲不吭,然后到街上撮了一鐵锨的干沙子,撒在我尿了的地上,然后又用掃地笤帚,把浸濕了尿液的沙子掃進撮子,倒進了門前的洋坑里。然后,父親就到里屋躺下了,午飯也沒吃幾口。雖然母親是護著我的,但是從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偷吃生產隊里的任何東西了。
晚年的父親,患了老年癡呆癥。我們誰也不知道父親是哪一天開始患病的。最早發現父親健忘的,自然是母親,但是母親也沒太在意,年紀大了,好忘事也是正常的。等到后來,我們才真正意識到父親的病癥。父親當時唯一知道的和主動去做的事情就是,一到臘月底小年過后,也不告訴母親,自己就套上牛車,到五六里之外的“哈大”公路旁汽車站,等著接我和妻兒回家過年。一天不落,直到接到我和妻兒為止。接到我們后的父親,和每次一樣,也是不說話的,他的心情都表現在那充滿皺紋的臉上和行動上了。我們主動和他說話,他也只是“嗯嗯”的答應著,僅此而已。
后來把大夫請到家里給父親看病,大夫說這是典型的老年癡呆癥,而且程度很重,已經是無藥可醫了。我們都擔心這樣下去,會拖累年邁的母親吃不消。可是幾個月后,父親就走了。走前幾年的父親,就更是個沉默的人了。父親對這個世界、對自己的一生,應該是有一些想法和看法的,可是沉默的父親,連一個字都沒說!
父親生于一九二二年,農歷八月初一;去世于一九九八年,農歷八月初八。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2017/6/16 17.05鳥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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