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從何處來

在知乎看到有人描述他的見聞:一個女人在飯店里點餐后在等餐的過程中,酒店的服務員犯了什么錯被這女人狂罵,最后酒店經理出來,女人不依不饒,然后酒店經理說:“您真是太象麥克白夫人了”,女人突然氣消了說:“你過獎了……”

因為英文閱讀能力為零,所以我就去看了朱生豪先生翻譯的《麥克白》。

看之后才明白,沒文化真可怕,被罵了都不知道啊,見過罵人不帶臟字的,頭一回見著罵人罵得如此文雅的,看來還是要多多學習莎士比亞呢……

書歸正傳,我們今天透過《麥克白》來聊一聊人類的惡從何處來;聊一聊環境對一個人的作用;以及聊一聊為什么我們要成為好人。

《麥克白》是莎翁經典悲劇,根據古英格蘭史學家拉斐爾·霍林獻特的《蘇格蘭編年史》中的古老故事改編而成。這部劇在一開始的時候就通過軍曹描述了麥克白在平叛過程中的遭遇的殘酷血戰……

“命運也象娼妓一樣,有意向叛徒賣弄風情,助長他罪惡的氣焰。可是這一切都無能為力,因為英勇的麥克白——不以命運的喜怒為意,揮舞著他的血腥寶劍,象個煞星似的一路砍殺過去……”剛剛取得了勝利之后,緊接著“挪威的旌旗在那邊的天空招展,把一陣寒風煽進了我們人民的心里……開始了一場殘酷的血戰,后來麥克白披甲戴盔,和他勢均力敵,刀來槍往,奮勇交鋒,方才挫折了他的兇焰,勝利終于屬于我們所有……”

經歷過這種殘酷的戰爭的人,即便取得了勝利,也需要長時間的休養,在中國古代對這件事就非常重視,《道德經》中明確地講:勝而不美,而美之者,是樂殺人。夫樂殺人者,則不可得志于天下矣……言以喪禮處之。殺人之眾,以悲哀泣之,戰勝以喪禮處之。

意思是說,如果在戰爭或爭執、辯論等等對峙的狀態中,一旦取勝了就非常開心,那么這樣的人是“樂殺人者”,這種“樂殺人者”是不能得志于天下的,就象麥克白一樣,一旦得了天下將會帶來更大的殺戮,更多的破壞,所以戰勝之后,要以“喪禮處之”,意思就是要沉靜下來,祭奠你所經歷的一切,也要知道你所取得的勝利是太多的其他人用生命換來的,別太高興了,高興會讓你沖昏了頭腦,陷入自戀狀態,因此殺人越多,越應當“以悲哀泣之”,戰勝則必定要以“在喪禮處之”。

從心理學上來講這段話也是非常有道理的,參加過殘酷戰爭的人,很多人會患有“創傷后應激障礙”,在日常生活中會表現得更敏感,也更焦慮,在這種躁動的情況下,如果再處于躁動的氛圍中,比方說戰勝了歡呼雀躍,熱烈慶祝,被奉為英雄之類的,那么就會形成不良刺激,然后會有自我夸大感,而這些從戰場上下來的人,當他們開始進入現實生活,就會發現很多無法適應的地方,一方面是因為軍旅生活多年,無法適應社會生活,一方面是因為戰爭所造成的精神損傷,需要慢慢修復。

但是人們往往因為他們被提高到“英雄”的位置,又會不自覺地對他們附加更多的對英雄人物的幻想和要求,結果直接導致幻覺與現實之間的巨大落差,這種落差又導致內心的挫敗感激增,于是“創傷后應激障礙”就更容易發作。

比如美國在越戰結束之后,士兵回家受到了熱烈的歡迎,但很快一切都歸于平靜,士兵內心的傷痛尚未恢復,又要面對因環境改變而不能快速適應現實生活的巨大落差,于是大規模爆發了“創傷后應激障礙”。

所以老子認為,大規模的戰爭之后,即便戰勝也要以喪禮處之,讓人們的心靈有一個平靜的恢復期,哀悼期,參戰的人不會因為自己的英雄事跡而自高自大,這有利于這些從戰場上歸來的人們,讓他們能夠有機會慢慢以自己的節奏來適應現實生活,而家人也不會因為“英雄”的名號而附加過度的幻想,認為“英雄”無所不能,這樣在每一個人都能夠平靜面對現實生活,每一個人的內心都不至于大起大落,畢竟狂躁的心需要一個緩慢恢復的過程。

而麥克白悲劇人生的起點正是從他經過艱難的戰爭,并取得了勝利開始的。

三個女巫的出現,其實是麥克白內心情緒情感變化的隱喻,她們稱呼麥克白為“葛萊密斯爵士”“考特爵士”“未來的君主”,這三個稱呼暗示了麥克白內心深處的野心在膨脹——“葛萊密斯爵士”是麥克白參加戰爭時的稱號;“考特爵士”是麥克白戰勝之后國王應當會給予賞賜;“未來的君主”則代表著麥克白已經被勝利沖昏了頭腦,內心處于躁動狀態,自視頗高,野心迅速膨脹,這是麥克白內心深處的渴望,也是他貪婪的欲望。

所以當麥克白在被封為“考特爵士”之后,他內心深處泛的是恐懼——“為什么那句話會在我腦中引起可怖的印象,使我毛發悚然,使我的心全然失去常態,怦怦地跳個不停呢?想像中的恐怖遠過于實際上的恐怖;我的思想中不過偶然浮起了殺人的妄念,就已經使我全身震撼,心靈在胡思亂想中喪失了作用,把虛無的幻影認為真實了。”

這是麥克白內心深處的讀白,他其實被自己的貪欲震驚了,一個沙場上的蓋世英雄不會為了殺一個敵人而“全身震撼”,也絕不會“心靈在胡思亂想中喪失了作用”,唯一能夠讓他產生這種感受的是因為“我思想中不過偶然浮起了殺人的妄念”中的妄念帶來的,這個妄念所指的就是殺死國王——他的表兄鄧肯,這個他最不應該殺死的人——使他得到榮耀、認同的親族,因此這樣的妄念,這樣貪婪的野心才讓他感受到了“想象中的恐怖遠過于實際的恐怖”。

所以班柯說:“魔鬼為了要陷害我們起見,往往故意向我們說真話,在小事情上取得我們的信任,然后在重要的關頭我們會墮入他的圈套”

“魔鬼”就是內心的貪婪和野心,而“圈套”則是貪欲和野心而引發的幻相,以及由此引發的一系列的痛苦,對于麥克白來說就是成為國王,以及陷入為了獲得榮華富貴而付出的心靈折磨的代價。

為了追求這個幻相,才有了整個悲劇。

而班柯之所以會如此冷靜,是因為班柯不是這場戰爭的領導者,所以即便班柯也在幻想成為無數君王的始祖,但是卻有著基本的對貪欲和野心所產生的幻覺的抵抗力。

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會有期望,然而所有的期望都是痛苦的根源,因為人類很容易對期望產生執著,而只要我們對期望稍加執著,期望就會轉變為欲望,事實上“期望”一經產生就變成了“欲望”,只不過“期望”是一個比較文雅的騙局而已,在追逐欲望或都說在實現“期望”的過程中,絕大多數人都會失去理智,惡由此產生。比方說麥克白和他的夫人。

麥克白經歷過一場戰役后,一躍成為拯救了蘇格蘭的英雄,于是他產生了幻覺,認為自己終將成為蘇格蘭的國王,然后他幾次想要跟班柯傾訴一下,都被冷靜理性的班柯潑了冷水,無人傾述的他,終于把自己的幻覺告訴了妻子——麥克白夫人。

這跟我們現實生活是一模一樣的,當我們內心藏著期望的時候,絕大多數人都會討厭那個潑冷水的人,而去親近那個讓自己感覺舒服的人——你讓一個人努力工作,這個人會恨你,厭棄你,但你教會他裝傻、偷懶,他就會認為你是一個好人,事實上不過是無智的傻人遇到了狡詐的小人而已。

《弟子規》里有一句話叫:聞譽恐,聞過欣,直量士,漸相親;聞譽樂,聞過怒,損友來,益友卻。意思是說如果你身邊沒有能夠對你人生有助益的朋友,是因為你總喜歡被贊美,被寵愛,老想讓人哄著你,所以惡友就來了,而那些對你人生有助益的貴人、直量士就會遠離你。

在我接觸了越來越多的年輕人之后,我發現年輕的新一代人們很多人太喜歡跟哄自己開心的人在一起,因為他們從小到大都是被父母哄大的,所以無法忍受別人告訴他“要努力工作,要敬業”,而是喜歡跟教會他們貪婪、攀比、愛慕虛榮,享受生活,甚至放縱情欲、過著聲色犬馬生活的人在一起,然后拼爹不成再生抱怨,然后挫敗,然后患心理疾病。

這其實跟麥克白一樣,他喜歡跟妻子在一起共謀,因為妻子能夠滋養他的幻覺,讓他感覺自己是偉大的君王,感覺自己所幻想的一切都是真的。

這種真切甚至在鄧肯宣布立自己的兒子為王儲的時候,麥克白內心都在想:“肯勃蘭親王!這是一塊橫在我的前途的階石,我必須跳過這塊階石,否則就要顛仆在它上面。”于是他急切地跑回家找妻子來證實自己的幻覺,解決這個絆腳石,實現自己的欲望……以至于跑得飛快,連快馬加鞭試圖趕到他的前面來祝賀他的鄧肯都遠遠落在他的后面。

佛法中有一句話叫“遠離惡友”,這個“惡友”不單指朋友,事實上包括了我們身邊的所有人,甚至包括了父母,當然也包括了配偶,“遠離惡友”的意思是要我們守護自己的心,不要受到任何不良外界環境的干擾。

所以麥克白人生最大的悲哀就是娶錯了老婆,他給塑造自己非常不良的生存環境;最大的錯誤就是他去到品行不端的妻子那里尋求認同——因為他不敢面對幻覺破滅產生的挫敗感,而他的自戀的幻覺又在戰爭勝利中受到了滋養,他覺得自己是蘇格蘭的英雄,這讓他進入了狂躁的狀態。

而麥克白夫人是一個典型的功利主義者,為了獲得利益她什么都可以付出,她甚至有可能是反社會人格障礙者,用她自己的話說:“我曾經哺乳過嬰孩,知道一個母親是怎樣憐愛那吮吸她乳汁的子女;可是我會在它看著我的臉微笑的時候,從它柔軟的嫩嘴里摘下我的乳頭,把它的腦袋砸碎……”

雖然她未見得這樣去做,但是通過這段話,可以知道她是一個會不擇手段地爭取自己想要的東西的人,在她的眼里,自己哺乳的嬰兒既不是“他”,也不是“她”,而是“它”。

講到這里,想起中國古人的一句話“女子無才便是德”,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女人要格外重視德行的培養,如果不能有才華,沒有關系,只要德行好就可以。德行好的女人至少不會成為“麥克白夫人”,不會親手葬送自己和丈夫的人生。

所以如果麥克白夫人象班柯一樣冷靜、理性,象班柯一樣有道德責任感,那么麥克白成為“未來國王”的幻覺就無法得到滋養,不會得到助力,他躁動的心會安寧下來,欲望也不會使其喪失理性,畢竟麥克白在弒君之前是曾經后悔過的,他說:“我們往往逃不過現世的裁判,我們樹下血的榜樣,教會別人殺人,結果反而自己被人所殺;把毒藥投入酒杯里的人,結果也會自己飲鴆而死,這就是一絲不爽的報應……鄧肯秉性仁慈,處理國政,從來沒有過失,要是把他殺死了,他的生前的美德,將要象天使一般發出喇叭一樣清澈的聲音,向世人昭告我弒君的重罪……我們還是不要進行這一件事吧。他最近給我極大的尊榮;我也好容易從各種人的嘴里博到了無上的美譽,我的名聲現在正在發射最燦爛的光彩,不能這么快就把它丟棄了。”

然而他僅存的理性無法得到麥克白夫人這個貪婪、殘忍而又瘋狂的女人的支持,因為這一切只是他的名譽,不是她的名譽。麥克白夫人象所有的反社會人格者一樣擅于操控,以至于當欲望野心與這樣的環境因素相結合后,使得麥克白的行為就象命運注定一樣——他殺死了表兄國王鄧肯,弒君篡位成為蘇格蘭的王。

至此惡產生的兩個因素顯現出來——一個是由期望而生的貪欲;一個是由環境因素、心理失控而產生的對惡行的推動和實施。

如果麥克白不但沒有受到嘉獎,反而受到了貶抑,也許就不會有后來的悲劇;如果麥克白能夠多跟班柯親近,也許也不會有后來的悲劇;如果麥克白娶的一位善良的女人,也許也不會有后來的悲劇;如果麥克白娶的一位道德水平比較高的女人,也許也不會有后來的悲劇……如果麥克白沒有參加這場戰役,沒有取勝,沒被當成英雄,甚至如果這場戰役沒有這樣艱苦,也許麥克白就不會陷入這樣狂妄的幻相,這樣也就不會有整部悲劇。

莎士比亞確實是偉大的戲劇家,他對人性的觀察非常精準,對人類心理的變化非常細致。

《麥克白》真正讓我觸動的其實并不是他殺人前的心理變化,而是他和他的妻子殺人后的變化。

麥克白在弒君之后的第一個變化是“我想要說‘阿門’,卻怎么也說不出來,我為什么說不出‘阿門’兩個字呢?我才是最需要上帝垂恩的,可是‘阿門’兩個字卻哽在我的喉頭。”

第二個變化則是“我仿佛聽見一個聲音在喊:‘不要再睡了,麥克白已經殺害了睡眠,’……麥克白將再也得不到睡眠!’”

第三個變化是“我不高興再去了;我不敢回想剛才所干的事,更沒有膽量再去看它一眼。”

這三個變化其實意味著麥克白的精神世界已經全面崩潰。“阿門”之所以再也說不出來了,是因為上帝與我們的心在一起,而這個心不是指所有的心,其實專指“良知”,當麥克白再也說不出“阿門”時,是意味著他很清楚自己丟失了良知。“良心上負著重大的罪疚和不安;我把我永生的靈魂送給了人類的公敵”。

人類的公敵指象魔鬼一樣的貪欲。

而當他說“麥克白將再也得不到睡眠”,是因為睡眠是清白的,心無垢染的人往往夜夢吉祥,因為睡眠是“疲勞者的沐浴,受傷的心靈油膏,大自然的最豐盛的菜肴,生命盛筵主要的營養”,而殺死表兄鄧肯國王之后他再也無法面對內心深處的惡,因為靈魂已經沾上了鮮血,受傷的心靈再也無法得到修復。

而他之所以不敢再去,則是因為這是他無法面對的記憶,他沒有膽量再看一眼,因為麥克白此時還并不是一個真正的惡人,但是他和他的妻子陷入了惡行的第三個起源——欺騙和自我欺騙。

當一個人陷入欺騙和自我欺騙的時候,這個人就失去了反省能力,失去了改過的能力,雖然日常生活中我們絕大多數人不會犯象麥克白一樣嚴重的錯誤,但事實上當我們違反了良知的時候,也會象麥克白一樣難以入睡、不敢回憶、然后也會象他一樣不斷地進行欺騙和自我欺騙。

我經常遇到個案說:萬老師我覺得我就是個惡人,所以不我敢見你。

我不會審判任何人,所以你其實不敢見的是你自己,你無法面對自己內心的惡,你很清楚你是無法被自己原諒的……而不是無法被我原諒的,因為我是否能夠原諒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如何面對你自己的內心,你能不能原諒你自己。

有一個個案跟我說她小的時候被哥哥性騷擾,我說“那你哥哥的婚姻肯定特別不好。”她說:“是的,我哥哥的婚姻特別不好。”

我們經常以為我們忘記的事情,其實從來沒有忘記;我們經常以為能夠原諒自己的事情,其實從來沒有原諒。

最常見的是我表示能理解,能原諒個案,但是個案自己無法原諒自己。

這時自我欺騙就會上演了,為了獲得靈魂上的安慰,我們每一個人都會象麥克白夫人一樣“我們干這種事,不能盡往這方面想下去,這樣想著是會使我們發瘋的”,這句話在這部劇里出現過幾次,幾乎是完全一樣的臺詞。

這就是我們日常生活中最常干的事——假裝一切沒有發生,假裝一切都不是我干的,這其實是自我欺騙。

所以我經常會遇到一種人,他們說:“萬老師我最近這些年記憶力越來越不好了,特別容易忘事,尤其以前的事都想不起來了……”他們沒有腦外傷,也沒有阿爾茨海默癥,而且他們想不起來的事情一般都是他們自己做錯的事情……事實上他們象麥克白一樣“我不敢回想所干的事”,所以他們實際上選擇的是刻意的遺忘。

但是,人類無法真正忘記自己所做過的事情,即便你是阿爾茨海默病也是一樣,阿爾茨海默病只是腦損傷造成了記憶力無法讀取,但內心深處并不會真正的遺忘,所以他們偶爾還是會想起來一些事情。

只不過悲哀的是因為擅于自我欺騙,所以就會沒有反省能力,然后不斷地犯同樣的錯誤,而無法改變。

就象麥克白和他的夫人一樣,雖然殺害了鄧肯之后,他們痛苦過,但是自我欺騙掩蓋了痛苦,于是又一連串地殺了很多人,只是為了掩蓋他們弒君篡位這件事。

而且自我欺騙會讓人變得無比愚蠢,他以為別人不知道的事情,以為他們掩蓋得很好的事情,事實上幾乎每一個人都知道。

鄧肯的兒子馬爾康說:“假裝出一副悲哀的臉,是每一個奸人的拿手好戲。”

另一個兒子道納本說:“我們現在所在的地方,人們的笑臉里都暗藏著利刃;越是跟我們血統相近的人,越是想喝我們的血。”而在麥克白的莊園里,跟他們血統相近的人只有麥克白,他們的父親是麥克白的表兄。

麥克德夫說:“怕只怕我們的新衣服不及舊衣服舒服哩!”

班柯說:“你現在已經如愿以償了,你得到這種富貴的手段恐怕不大正當。”

所以事實上,當一個人做惡的時候,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天下每一個人都知道麥克白弒君篡位,只是他以為自己掩蓋得很好,以為別人不知道而已。掩蓋惡行是惡行發展下去的重要原因。

直到麥克白殺死了班柯的時候,他們夫妻內心的不安已經無法掩蓋了,麥克白的夫人說:“我們的目的雖然達到,卻一點不感覺滿足。要是用毀滅他人的手段,使自己置身在充滿著疑慮的歡娛里,那么還不如那被我們所害的人,倒落得無憂無慮。”

而麥克白說:“在憂慮中進餐,在驚恐的噩夢中謔弄睡眠,我們的心靈把我們磨折得沒有一刻平靜的安息”

于是麥克白看到了幻相——被殺死的班柯的鬼魂出現在他的宴席上。

“以不義開始的事情,必須用罪惡使它鞏固”直到精神崩潰,心理疾病爆發——這就是不斷地欺騙和自我欺騙帶來的惡果,惡由此處得以繼續發展壯大。

“他將要藐視命運,唾斥死生,超越一切的情理,排棄一切的疑慮,執著他不可能的希望;你們都知道自信是人類最大的仇敵。”

麥克白從戰爭中的焦慮,發展到戰爭勝利后的躁狂,再發展到弒君篡位后的自我膨脹,他所擁有的自信已經不再是健康的自信,而是狂妄的自負、自戀,這也意味著麥克白進入人生最暴力,最狂躁的階段。當一個人開始狂妄自負,陷入自戀的幻覺的時候,他會變得格外敏感,時時處于防御狀態,你可以說他患上了“創傷后應激障礙”,但這更象是為麥克白開脫罪行,因為導致他“創傷后應激障礙”的不是戰爭,而是背叛親族,弒君篡位。

正因為如此,此時的麥克白害怕他所掩蓋的東西被發現,害怕幻覺破滅。而他對生命的漠視一方面會造成大面積的殺戮、破壞,另一方面其實也反映出他開始渴望死亡。

于是在莎翁筆下,蘇格蘭變成了“我不敢多說什么,現在這種時世太冷酷無情了,我們自己還不知道,就已經蒙上了叛徒的惡名;一方面恐懼流言,一方面卻不知道為何而恐懼,就像在一個風波險惡的海上漂浮,全沒有一定的方向……每分鐘都有一次叛變,譴責他的不忠不義……”

這時惡雖然比以前更為熾盛,但已經進入了強駑之末。

于是麥克白夫人在睡夢中說出了實情,講述了他們如何殺死了鄧肯,如何殺死了班柯,并且每天在夢中不斷地洗手。

而麥克白在最后與他殺害了全家的麥克德夫狹路相逢的時候,他說:“我在一切人中間,最不愿意看見你……我的靈魂時沾著你一家人的血,已經太多了。”

人類就是如此,一旦做惡,那血絕不是沾在手上,而是沾在靈魂里,手上的血可以洗掉,但靈魂里的血永遠也無法清洗。

所以釋迦牟尼佛在2500年前就教育人們要“善護念”,靈魂的潔凈比任何潔凈都更重要,而言語和行為則是靈魂的代言人,你擁有什么樣的言語,什么樣的行為,就擁有什么樣的靈魂,不管我們笑得多么無辜,多么可愛,靈魂的深處只有我們自己知道,自己面對,所有的偽裝都是沒有意義的。

當麥克白夫人精神處于崩潰狀態下的時候,她一會兒陷入自我欺騙,一會又描述真實事件,“這兩只手再也不會干凈了嗎?”——這是一句多么悲傷的嘆息,所有的痛苦、悔過都在這一句嘆息里,然而僅僅因為她不斷地自我欺騙,所以到最后死亡到來的時候都無法得到救贖。

“良心負疚的人往往會向無言的衾枕泄漏他們的秘密,”

我的個案中也有很多人反映了這樣的的規律,一個人如果內心很暴力,那么就會在夢中經常追殺別人;一個人如果內心隱藏了太多的惡,就會被別人追殺。曾經有一個案嚴重到當對面走過來兩個人的時候,他就會害怕自己被刀砍,事實上他無數次的地幻想沖砍過別人。

惡是無法隱藏的,自我是無法被欺騙的,只有真誠的認錯,真誠地改過,在內心深處才會發生本質的改變。

“他自己的靈魂都在譴責它本身的存在。”

“我已經活得夠長久了;我的生命已經日就枯萎,像一片凋謝的黃葉;凡是老年人所應該享有的尊榮、敬愛、服從和一大堆的朋友,我是沒有希望再得到了,代替這一切的,只有低聲而深刻的詛咒……”

當事情發展到這一步的時候,麥克白和麥克白夫人都在強烈地渴望著死亡,對于他們來說,活著本身就是懲罰,已經不需要額外的懲罰了,而死亡對于他們來說則是幻想中的解脫,并且也只是“幻想中的解脫”而已,這樣的靈魂在死后依然無法安寧,還是會沉浸在這樣痛苦的悔恨與折磨中。

所以當麥克白聽到他的同盟麥克白夫人的死訊的時候,他沒有任何的痛苦,也沒有任何的憐惜,他說:“她反正要死的……人生不過是一個愚人所講的故事,充滿著喧嘩和騷動,卻找不到一點意義。”

在麥克白和麥克白夫人內心深處,他其實是在后悔的,雖然他沒有說出來他痛苦,他的后悔,一直在隱藏,在掩蓋,但是他嘲笑著自己和麥克白夫人的愚蠢,認為他們的人生不過是愚人所講的故事,找不到任何一點意義,這其實代表了他內心深藏的悔恨。

他難道沒有憎恨過麥克白夫人嗎?正是她的野心和欲望操控了他,她所給他的所有建議全部是毀了他的建議。

雖然劇本里沒有描述,沒有表達,但事實上麥克白一定會憎恨厭棄他的夫人,他的人生中如果沒有她,也許一切都有機會改變,畢竟他經歷了戰爭,他被自己的野心和情緒控制都是有心可原的,而她沒有,有的只是貪婪,只是野心和狠毒,沒有麥克白夫人,也不會有麥克白的人生悲劇。

麥克白最后的話其實才是警醒世人的重要人生感悟——“愿這些欺人的魔鬼再也不要被人相信,他們用模棱兩可的話愚弄我們,聽來好象大有希望,結果卻完全和我們原來的期望相反。”

欺人的魔鬼指的就是充滿貪欲的野心,那些“模棱兩可的話”就是指由野心欲望激起的幻相……

有人問我,“萬老師,為什么我就不能過我想要的生活?”

因為你的心被貪欲和野心欺騙了,你總是用錯誤的方式去試圖得到正確的東西,那是不可能的,所以“聽起來好象大有希望,結果卻完全與你的期望相反”是我們日常經常體驗到的東西。

要知道這世上一切痛苦都是由期望而起,一切惡都是由對期望的執著而產生的貪婪的野心而起,一切惡的發展都由欺騙和自我欺騙助燃,一切惡的壯大都是由自負狂妄而烈焰烹油,一切惡的毀滅都是由真誠的懺悔改過開始。

在這個過程中,如果一個人的身邊有“諍友”,惡就會迅速消滅或改變,不會發展壯大。

《孝經》說:天子有爭臣七人,雖無道,不失其天下;諸侯有爭臣五人,雖無道,不失其國;大夫有爭臣三人,雖無道,不失其家;士有爭友,則身不離于令名;父有爭子,則身不陷于不義。則子不可以不爭于父,臣不可以不爭于君;故當不義,則諍之。從父之令,又焉得為孝乎!

這段話的意思是說:如果天子有七個敢于直言進諫的臣子,那么天子就不會失天下;諸候如果有五個敢直言進諫的臣子,那么就不會被滅國;大夫如果有三個敢直言進諫的家臣,家就不會滅亡;士如果有敢直言進諫朋友,就不會身敗名裂;父親如果有直言進諫的兒子,就不會成為一個不義之人,所以當父親有錯的時候,兒子必須敢于直接指出父親的錯誤,當領導有錯的時候,每一個臣子或員工都應當敢于指出領導的錯誤,否則盲目的遵從父親的指令,讓父親陷于不仁不義,怎么能說是孝呢?

只不過我們絕大多數人都把孝順當成為“盲目遵從”,這是非常可惜的事情,都把愛當成了盲目贊同,這是非常悲哀的事情。我們都太喜歡哄我們開心的人,而不喜歡“諍友”,畢竟直言進諫會直接刺破我們自戀的幻覺,遠不如那幻覺被認同來得舒服。

所以回到本文的開頭,那經理的意思其實是“您彪悍的人生真是具備了麥克白夫人的愚蠢、貪婪、暴力、惡毒,殘忍……等等,啊……”

而想要不過這樣彪悍的人生,就要學會放下野心和貪欲,不被期望所迷惑,學會珍惜那個敢于對你直言進諫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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