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我的日子就成了一口深井,平靜無波。只是,再深的井也會有一片天空,哪怕這一片天,被烏云遮得再也看不見。
1
每天我都重復著同樣的生活。
起床,念經,和青青說說話,然后睡覺。
我從來不出家門一步,也不見任何外人。
青青小的時候,我還會給她唱歌,可現在她長大了,十八歲的姑娘,花兒一樣,她早不耐煩聽我唱歌。
因為我唱來唱去都只是那些山歌,其中有一首是這么唱的——
從南來了一群雁,也有成雙也有孤單。
成雙的歡天喜地聲嘹亮,孤單的落在后頭跟不上。
不看成雙,只看孤單,細思量你的凄涼,和我是一般樣!
細思量你的凄涼,和我是一般樣!
她不知道這些歌的來歷,也不知道這些歌是我如今的生活中,除了她以外,唯一的慰藉。
她不知道我在期盼什么。
我以為,我會一直這樣平靜地、抱著心中的那個期盼等待下去,直到有一天,我的期待成為現實。
可當青青把那個看起來有點傻氣的小子帶到家里,我竟又經歷了一場驚濤駭浪的變故。
在那傻小子和青青面前,我把那段經歷從頭說了一遍。
2
那還是在十八年前,那時,我才滿十六。有一天,七哥帶著一口大箱子從外面回來,說是六叔托人給他的。六嬸用剪刀去拆那口封得極其嚴實的箱子,卻不想從箱子里射出幾只蛇形毒鏢,全打在六嬸身上。
六嬸當場就死了,更可怕的是,箱子里竟然是六叔被斬成八塊的尸體。
我嚇壞了,根本想不出有誰會和我們家有這么大仇。
大伯伯打開箱子中的一封信,大聲念了出來,我才知道,殺了六叔六嬸的人叫夏雪宜。他要為自己的家人報仇,因為曾經六叔想要奸污他的姐姐不成,竟一怒殺了他全家,只有他一人逃過那場災難。
我難過得說不出話來。
3
那次之后,家里就戒備森嚴起來。爹爹兇狠地命令我,一步也不能出門,就算是到院子里,也要有家里的哥哥陪著。
我知道爹爹為什么這么兇,他信上寫得很清楚,我家人對他家人做的那些事,他要十倍奉還。
他要殺我家五十口,污我家女子十人。
我那時覺得他太狠,殺他家人的是六叔,他已經報了仇,為什么還要跟我家人過不去。
后來我才明白,他的所作所為雖然狠辣,卻是比我家里的人好太多了。
4
可在那時我想的更多卻是,他這樣報仇,家里一直都這么防著,我便哪里也不能去。
日子一天天過,我家里死的人越來越多,四房里的兩位嬸嬸還被他擄走,賣進妓院接了一個月的客。
爹爹對我的管束因此更加厲害,竟連房門也不準我出了。
外面田里的油菜花香味不斷飄進我的房間,我多想出去看那一片片的花田,可因為他,我只能枯坐在房內。我惱極了,又無可奈何。
后來,我實在忍不住了,便悄悄約了三姐姐和五嫂嫂,連同七哥和九哥一起到院子里蕩秋千。不能出門看花兒,我也可以站在秋千架上看。
三姐姐把秋千越蕩越高,終于越過了院墻。我看到金燦燦的菜花連綿不絕,好似長到了天邊;粉紅的桃花疏疏落落開在花田里,被那金子般的顏色一襯,更顯得嬌艷。
我開心地笑起來。
我正笑著,九哥忽然怪叫一聲,倒在地上。他的胸口插著一只蛇形毒鏢,金燦燦的,好像是墻外的油菜花。
七哥管也不管我們,嚇得跑回屋去。我知道是他來了,但我還來不及出聲呼救,就感覺身子一輕,整個人被他摟在懷里,向院墻外飛去。
我好害怕,以為就快要摔死,可他卻抱著我穩穩落在地上。
身后傳來家里人的呼喊,我一聽就哭起來,胡亂向他身上亂打。他皺著眉看我一眼,用手指戳了我一下,讓我動彈不得,便向前狂奔。漸漸地,我家人的聲音離我越來越遠,最后終于聽不到了。
他帶我爬一座險絕的山,直到了最頂上才停下來,走進一個山洞。
我看著他的臉,只覺得他在對我獰笑。我想到兩位嬸嬸,心里便想,與其受辱,不如現在就死了。
于是,我使勁向山壁上一塊凸起的石頭撞去。
他眼明手快,在我后心一拉,想要抓回我。可我那一撞力道很大,他又未曾防備,我還是撞在了石頭上。
鮮血順著我的額頭汩汩流出,我昏了過去。
5
當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身上裹著毯子,驚得險些暈過去。隨后,我發現衣服穿得好好的,這才稍稍放下心。
我知道他就在旁邊,而且還在看我,嚇得趕緊閉上眼。盡管我看不到他,可心底的害怕一點也不曾減輕,眼淚忍不住就滾了出來。
他怕我再尋死,那幾天一直守著我,跟我說話,又給我煮東西。我哪里肯吃,只是哭,到后來,他看我餓得實在不行,就熬了一碗肉湯,輕聲輕氣勸我吃。
我仍然不理不睬,他發了狠,忽然捏著我的鼻子,將肉湯灌到我嘴里。
我被迫喝下半碗湯,待他一松手,就把口中還剩下的湯全噴到他臉上。我想著,只要激怒了他,他一刀把我殺了,也就一了百了。
可他一點也不生氣,只用袖子擦去臉上的湯水,呆呆望著我,不住嘆氣。
那天晚上,他就出了山洞,睡在洞口。睡前他問我,說是唱小曲兒給我聽好不好,我不知道怎么地,竟然回答他說,我不愛聽。
他高興地跳起來說,我以為你是個啞巴,原來會說話。
我很不高興,罵他說,誰是啞巴了,我見著壞人就不說話。
他聽了也不再說什么,只是唱起了山歌。我幾乎沒出過家門,哪里聽過這樣的歌,心里又害怕又想聽。
他一直唱到月亮出來還在唱,我漸漸忘了害怕,專心聽他唱歌。
我想,他一定很開心,才會不肯停下來。
在他的歌聲中,我睡了被他擄走以來的第一個好覺。
6
我醒來時,發現他不見了。
我立刻想要趁這個機會逃下山去,可我在洞口轉了一圈,才發現這座山陡峭到我根本無法下去。
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從我心底升起,就好像一件要緊事辦好了,整個人都能輕松下來。
我這是在慶幸不能離開嗎?我問自己,卻回答不了這個問題。
到中午時分,他回來,帶給我很多胭脂水粉,我看也不看,一把抓起來就扔進懸崖。
他也不生氣,到了晚上還是在洞口給我唱歌。
如此反復。
他每天都會下山給我帶些玩意兒,綾羅綢緞、金箔首飾……凡是女孩子喜歡的,他都買給我。
我也是一件不留,全都扔了。
他每天晚上也都唱歌給我聽,唱累就睡在洞口,從不走進山洞。
我見他不侵犯我,也開始吃些東西。
我們就這么相安無事生活起來。然而,我卻一直都不跟他說話。
一個多月后,他竟然帶了好多小雞小貓小烏龜回來。我瞪著他,卻再也不能抓起那些可愛的小動物,隨手扔掉。
我分明看到他臉上有些得意,可是卻一點也生不起氣。
那一整天,他都陪著我逗貓兒,喂小雞小烏龜吃東西,晚上也還是唱歌。
可唱著唱著,他忽然走進山洞,惡狠狠地看著我,像是要吃人。我又害怕得哭起來,他一見我哭,便嘆了口氣,柔聲哄我不要哭,又再走出山洞。
我不哭了,換了他在洞外哭。
他哭得很傷心。不久天又下起大雨,雨聲伴著他的哭聲傳進我耳中,我忽然就不忍起來,出聲叫他進來避雨。
他不理我。
我就問他為什么哭。
他這才粗聲粗氣說,明天是他家人的忌日,他說什么也要殺我家一個人來報仇。可是,我家人請了兩位高手幫忙,讓他沒什么好的機會下手。
我才想勸他,他已經冒著大雨下山。
這一走,直到第二天傍晚都沒回來。
很奇怪,我并不擔心我的家人,反而擔心起他來。
7
我幾次站到洞口去眺望,心中越來越焦急,到天快黑了,我終于看到對面山峰有四個人影在追逐,身法都快得不得了。
我用心細看,發現第一個是他,中間是一僧一道,最后一個竟然是爹爹。他們四人纏斗在一起,當中一個和尚一禪杖向他打過去,眼見他避不開,我驚得大叫起來。
爹爹聽到我的聲音,也不再去打他,直接就向我在的山峰奔來。他一見,立刻用劍將和尚和道士逼退,焦急地追趕爹爹。
我好久沒有見到爹爹,眼看他就要到我跟前,就開心地出聲相喚。這時,他就像是瘋了一般連連出劍,硬生生將爹爹將要拉住我的手擋了開去。
爹爹并不是他對手,但一僧一道隨后趕來,三人一起圍攻他。
他越打越不成,滿頭大汗,忽地一個踉蹌,險些跌倒,和尚的禪杖又到了,他只得側身閃避。
就在那一閃之后,他忽然像變了個人,劍越使越快,我只見他手中長劍金光閃耀,不一會兒,那一僧一道竟被他殺了。
爹爹面如土色,我看他的劍就要刺進爹爹身體,止不住地叫起來,讓他不要殺我爹爹。
他一聽這話,雖然很不情愿,還是決定饒過爹爹。我整天沒吃東西,見他放了爹爹,心中歡喜,一下子就撐不住,向地上跌去。他忙搶身過來,將我扶起。
可是啊,溫家的人都是這么忘恩負義,我從他肩上望見,爹爹拿了鋼杖,趁機向他后腦勺打去。
那剛猛的勢頭,分明是想要他的命。
我忍不住叫,讓他留心,可還是晚了。
他來不及避讓,倉促間只能勉強側頭。那一杖結結實實打在他的后背。
這樣的爹爹,讓我沒有顏面再為他求情。他卻在奪過爹爹的鋼杖后,回頭望了我一眼,再次放走了爹爹。
8
爹爹一走,他就支撐不住,一口鮮血噴在我衣服上。
我嚇得臉色蒼白,忙扶著他搖搖晃晃走進山洞。
他拿出傷藥吃了,卻還是連連嘔血。
我又嚇哭了。
他的神色卻很高興,問我為什么哭。
我哭著說出,是因為他傷得很嚴重。
他竟然笑了說,自從他家人去世后,就沒有人這樣關心他。看在我眼淚的份上,他從此再也不害我家人了。
我覺得答應不殺人很好,可是卻一點也開心不起來。
以后幾天,我盡心照顧他,他的傷仍然不見好。總是不停嘔血,有時候迷迷糊糊的老叫媽媽,有一天,他暈了一整天,到傍晚時眼見著就不行了。
我哭得兩只眼睛都腫了。
他忽然睜開眼,笑著對我說,不要緊,他不會死。
9
他當真沒死,慢慢地好起來。
在他養傷的時候,他喜歡給我講小時候的事,說他的家人如何愛護他,又給我看他媽媽給他繡的紅肚兜。
他告訴我,被圍攻時,他原本打不過了,只是一側身看到我臉上流露關切的神情,就又有了力氣。
他還告訴我,被爹爹打了那一杖,他也是活不了,只是在快死時,他忽然想到,他若死了,留我一個人在峰頂不能下去,我家人又怕了他不敢找來,我一定會餓死。
為了我,他無論如何要活著。
10
隨著他傷勢轉好,他越來越不高興。
我問他為什么,他就說不想離開我。
我心里吃驚,他說這樣的話,是打算放我離開了嗎?
于是我對他說,我就留在山上陪他。
他開心得不得了,像一只猴子一樣翻筋斗,在兩顆大樹跳上跳下。
為著我的不走,他這般高興,可為什么,他又對我說,他要去尋找建文帝留下的寶藏,要把我暫時送回家。
這是我十八年來都想不明白的事。
可我還是回了家,在家等他。
家里人都冷眼看我,他們都以為我被他玷污了。我清清白白回家,受到這樣的冷遇,便不再理會家人,只專心等著他。
有一天夜里,我聽到窗外有人唱歌,便知道是他來了。我打開窗戶讓他進來,又哭又笑地撲進他懷里。
那一晚,我成了他的人,至始至終,他都沒有強迫我。
一切都是自愿的。
他對我說,建文帝的寶藏已經有了眉目,可他太想我,便趕著先來見我一面。
我對他說,帶我走,我知道你送我回家是怕我吃苦。可是我不怕跟著你闖蕩,只要我們在一起。
他點頭,我們開始收拾東西準備悄悄溜走。
可是啊,我們都太開心,只顧憧憬著未來的幸福,卻沒有發現,我和他說的話,全被人聽了去。
為了寶藏,溫家人——從成為他的人那一刻起,我已經不是溫家人,我做夠了溫家的人——設下毒計,先是曉之以理,說是我這么跟著他走,便是私奔,一輩子會抬不起頭來,要他等著他們給操辦了喜事再帶我走;后來就騙我端了一碗下藥的蓮子羹給他,因為他太謹慎,他們只有借我的手才能讓他放下戒心。
溫家人在蓮子羹里下了醉仙蜜,讓他全身漸漸沒了力氣,又一起圍攻他,終于將他擒住。他們害怕醉仙蜜失效之后,打不過他,又舍不得建文帝的寶藏,便將他的手筋腳筋盡數挑斷,讓他空有一身本領,卻再也施展不出來。
他們帶著這樣的他去尋寶,原本以為志在必得,卻不想半路被他逃了。他們在南京轉了大半年,花了許多銀子,卻連一個子也沒找到。
從此,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從此,我只能在一個不屬于自己的家里期盼他能歸來,帶著我,還有我們的女兒青青一起走。
11
我在溫家人的冷嘲熱諷中,對那傻小子說完了往事。
他當真死了嗎?我止不住自己聲音的顫抖,很輕很輕地問那傻小子。
十八年前,我被他擄走,卻意外地愛上他。這,改變了我的前半生。
十八年后,我一心盼著他回來,卻意外得知他去世的消息。這,將會改變改變我的后半生。
那傻小子點頭。
我只想哭,卻強忍住了眼淚。
從他被溫家人帶去尋寶后,我就再也沒有哭過。我知道,只要我哭了,他就一定會分心來照顧我,我不能成為他的負擔。
即使他早已經不在人世。
我的心空空的,就算是四叔用刀從后背插進我的心口,我也感覺不到疼。
一來,我很清楚,只要我說出溫家人的丑事,他們一定不會放過我。
二來,我很害怕。
這么多年,我一直害怕,怕他是不肯原諒我才不來接我。而此刻,我更恐懼的是,他至死都沒有原諒我。
他有沒有留下什么話給我?我又再問那傻小子。
那傻小子愣了愣,才慌忙從口袋里掏出一張藏寶圖,交到我手里。
那上面寫著他的字,他讓得到寶圖的人,務必要找到我,酬我十萬兩黃金。還有一行小字寫著:此時縱聚天下珍寶,亦焉得以易半日聚首,重財寶而輕別離,愚之極矣,悔甚恨甚。
我當真歡喜。他沒有怪過我,到死都還記著我。
我鄭重將青青托付給那傻小子,含笑閉目。
青青在我耳邊哭,我好想告訴她,其實早在十八年前,我在山洞里那一撞就該死了。因為他救了我,才讓他受了那么多苦。他是那么心高氣傲的人,手筋腳筋俱斷,生生成了一個廢人,他的心該有多痛!
我漸漸聽不到青青的哭聲,只看到他手拿著金蛇劍,與溫家人斗在一起。
忽地,他轉回頭,對著我一笑。
這是他在迎接我。
漫長的十八年啊,我們終于不再是孤單的南雁。
最后的PS:金庸小說中的人物,除了最偏愛的程靈素,第二個喜歡的人就是溫儀。每每看到一章《逾墻摟處子 結陣困郎君》就忍不住心中泛起的酸楚。
嘆世間幾多癡人,看不透,花零終粉身。
無語默默又黃昏,深閉門,獨坐秋涼記殘痕。
恨當年,哀如今,顧影惟有自憐。
都道相逢不似別離苦,萬般思緒,終化水流繞君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