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叔丁
我終于再次坐上了25號纜車。天是藍的,風是輕的,完美,可以得償所愿了。你曾有過一個執著的愿望堅持了二十幾年嗎?這是怎樣一種盼望和期待,我像個異地戀人期盼重逢和朝夕相處。也許,我與這雪山的25號纜車確實擁有一段戀情,一段孽緣。
你好!我的神游被愛搭訕的同纜車滑雪人打斷,被迫開始了纜車上的日常交流。
你好。我回應。
完美的滑雪天!他試圖打破僵局。
是。我點頭,不想繼續攀談。看著是個完美的滑雪天,不會再有什么變數了吧?我心里有些忐忑。
你住在附近嗎?他試圖尋找話題, 鍥而不舍。
不是。我不想顯得太不禮貌,轉頭笑著看他。這是個滑單板的看上去二三十歲的年輕人。也許也不是很年輕,只不過我總把滑單板的都看成是年輕人。至少是心里很年輕吧?不然怎么可以滑得那么酷酷的,不羈地在雪道上左右晃蕩,旁若無人呢。也許我當初應該學滑單板,那么當年我也許就不會在25號雪道上失魂落魄。即使什么都不可逆轉,我也起碼會酷酷地在雪道上馳騁,繼而也在酷酷的回味中度過一生。
這是個渾身散發著能量,隨時準備與人攀談的家伙。他說他從小跟父親住在附近,很自豪有經常來這里滑雪的幸運。他說我一定會喜歡這里的,這么完美的雪況,這么完美的風景。
我說我會的。我沒好意思說我曾經來過這里,好多年前了,曾經有個驚心動魄的體驗,希望這次的體驗會圓滿。這不是一個世界頂級的滑雪場,但與我所居住城市附近的小雪山畢竟不能同日而語。這雪山還以風大而著稱,而我就是當年被那股妖風把我的信心留在這雪山的25號纜車下,一留就是二十幾年。
他完全沒注意我的敷衍,繼續向我介紹這里的雪道如何如何,似乎想做個免費雪山導游。他不時開個腦筋急轉彎的玩笑,然后就期盼著我的熱烈回應。母語非英語的我聽得半懂不懂,卻也不好駁了他的好意,只好禮貌地笑起來。我的笑把自己也騙過了,滿心的忐忑似乎稍微緩解。
我忽然對他產生了好奇。他似乎太開心,太滿足,對自己的狀態非常滿意,沒有一絲的抱怨。我問他是不是跟家人住一起,怎么一個人來滑雪。他說他和父親在他小的時候搬到這里,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里。他熱愛這里的戶外資源,夏天劃船游泳,冬天滑雪滑冰。幾十年了,父親已經去世,他還一個人住這里。我就說他應該比看起來年紀要大,也是四五十歲一把年紀的中年人了。兒時被母親遺棄,單親家庭長大,現在又孤零零的一個人,沒老婆沒孩子的,哪里來的底氣讓他這么開心呢。
人生還真是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就說我吧,想求個兒女雙全都不可能,努力了三次,每次都是禿小子。每次看見人家嬌滴滴、軟綿綿的小女娃就羨慕不已,恨不得騙回家。可老公堅決抵制我再次嘗試了。其實即使他同意我也不敢再生,如果再是個小子可咋辦。生了容易養了難呢。可他哪來的底氣這么自信快活呢?世上總是有這樣一種人,無論身處什么境地,經歷過什么挫折,總是樂呵呵的,就是所謂的樂天派吧?
二十幾年的時間過去,25號纜車并沒有改變什么,還是記憶中的只有二人座,沒有扶手,沒有腳蹬,我們坐在半空中空空蕩蕩地晃悠。纜車很慢,如果不與同伴聊天還真是難以打發時間。第一次坐這個纜車時,我旁邊的同伴也是一個滑單板的,是個真正的年輕人,同當年的我一樣年輕。他一點不健談,一點不幽默。我有些尷尬,開始尬聊,試圖打破僵局。我想把天聊活,他想把天聊死。我開放式地問,他封閉式地答。我說這段雪道會不會很陡啊。他說嗯。我說有點擔心呢,怕不能掌控速度,他又說嗯。我說你肯定不擔心吧,你技術那么好,他還是說嗯。上纜車的時候天是半陰半晴,頭一天剛下了二十厘米大雪,肯定是個完美雪況。我其實是躍躍欲試的,不過客氣一下,有什么可怕的,可沒想到碰到個只會“嗯”的人。
哪知道纜車越坐越高,風越來越大。風吹來了無邊的烏云,吹來了漫天飄雪。當我們下了纜車,眼前是風雪編織的漫無邊際的大網,朝我們鋪天蓋地撒來。我滑起來感覺在動,停下來時還是感覺在動,事后我才知道我當時的狀況叫做“暈雪”。但第一次遭遇這樣的境況,我完全不知所以。我滑幾步,停幾步,想破網而出,像一個尋找星際黑洞的宇航船。可惜黑洞沒找見,更大的妖風再起。我站在那里,心里嘀咕著怎么感覺自己在晃動,忽然下一秒鐘我已被風吹進雪道一側的溝壑中。好在那個滑單板的同伴雖然不愛說話卻行動快捷,他注意到我的異樣,看見我跌倒后很快找到我。也好在我滾落后沒碰到石頭和樹干,竟然安然無恙。但我再不敢動,他叫了雪場巡山義工把我拉下山。
這之后的幾年我沒再滑雪,后來慢慢從簡單的雪道又滑起來,也不敢再去較難較陡的黑道,只敢在家附近的小山轉轉藍綠緩道。當年滑單板的年輕人成了我的老公,我們開始了千千萬萬人的平庸日常,結婚生子,工作掙錢。滑雪不過是人生的錦上添花,我們每天辛苦織錦,二十幾年來從沒再提這座雪山和這個25號纜車。
曾經自信張揚的我似乎在那次妖風編織的大網中永遠失去了自信。工作中我謹小慎微,唯唯諾諾,以至于升遷無望。我也曾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想要個女兒來繼續我的未竟之事,可惜嘗試幾次都不能如愿。我曾希望兒子們滑雪,但他們更喜歡打冰球。有一天,我萌生了再去25號纜車的念頭。我開始每年都計劃著再來雪山,卻總未能成行。今天,我才終于又坐上了25號纜車。
我也曾問老公,我曾經的同纜車雪伴,要一起再去25號纜車嗎?他說工作太忙,家里事兒這多,你自己去吧。我知道他不會去,他沒有我曾經的暈雪體驗,他也沒有把自信丟在25號纜車下。他現在比二十幾年前健談了許多,做著公司的高管,知道什么話該說什么話不該說。當然在家里與我還是常常一“嗯”到底。我沒告訴老公,前幾天公司老板找我談話了,說公司運營不好,需要減員。老板說我很好,工作認真,這么多年都沒犯什么錯。老板說不是我的問題,是公司的問題,我說明白。這是戀人說分手的套路,不是你的問題,是我的問題。可我確實有我的問題,我有25號纜車的問題,所以我來了。
終于,25號纜車的漫長旅程接近終點,我們抵達山頂。同伴和我道別,然后帥帥地側身驅動著單板滑下去了。沒有風,連云都沒有,天藍得讓人心里安穩。這真是一個完美滑雪天,而且纜車上我并沒有看到幾個往下滑的人,說明是人少雪好的狀態。我終于可以順利滑完這段我在心里反復演繹的25號雪道,那么我就可以找回我丟失了二十幾年的信心。
忽然心情大好,我滿懷期待從纜車滑下。剛轉了個彎兒,就聽見纜車同伴大叫一聲:上帝,這是什么情況?!我滑到比我只快了幾米遠的他身后,趕緊來了個冰球剎車。我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雪道上趴著一架直升飛機!對,沒錯,是一架直升機,似乎還有一縷青煙裊裊地升起。是那種靜謐宜人的茅舍炊煙,不是驚天動魄的烽火狼煙。雪道上有好多人,不是雪好人少,是人都聚集在這里。這么多蹬著單板雙板的滑雪人,卻不在滑雪,都在彎腰做什么。他們不是在做什么滑雪練習,是在撿東西。
他們在撿什么呢?難道也跟我一樣在撿自己丟失的什么。我應該跟他們留在這里一起撿呢,還是該沿著這條我心心念念的25號雪道滑下去?因為我真的需要撿起我曾丟失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