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生皆苦”,因為他們太多情。倘若不知何為“甜”,便察覺不出何為“苦”。不覺綾羅綢緞之華美,身著粗布麻衣亦坦然自若。衣衫襤褸又如何?人設(shè)定得好,狂拽酷霸叼炸天就是我。
“可是剃今師弟,我們這樣裸著去砍柴,總覺得是一件很不文明的事情。”
“師兄你可曾想過,人類文明何嘗不是一種作繭自縛?除了人類自己,還有誰會去在乎你文不文明?你文明給花兒看嗎?文明給柴火堆看嗎?門口的大黃會哈哈哈嘲笑你沒穿衣服嗎?”
“可是......師兄我作為本寺廟的門面擔當,包袱重啊......”
“那你就去穿啊。”
“都......沒干。”
“那還廢什么話。快走吧,純天然的森林氧吧。”
“那咱們換一條路走,別從尼姑庵門前過......”
這場連綿小雨持續(xù)了二十多天。好在衛(wèi)龍寺所處地勢高,遭殃的除了我們這些弟子的僧衣和師傅的袈裟之外,再無其他。起初所有人都興奮至極,因為他們無需再練武,而我無需再下廚。日夜狂歡之后大家漸漸覺得有些蹊蹺,感覺手腳力不從心,好像五臟六腑有哪里不大對勁。直至方才師傅傳我進他的寮房,他臥在床榻上顫顫巍巍地用干枯的手搭在我的手上,“剃今,近日你和師兄弟們有沒有專心研讀經(jīng)文啊......”
我一直做人捫心無愧,沒有,師傅。
“為師不是常告誡你們,不可一曝十寒嗎?就算外面天氣再惡劣,也絕不能打擾到本我的修行。對吧?你看師傅,就算不用給你們上課,也依舊不舍晝夜地繼續(xù)備課。溫故知新,為師的境界又因此達到了新的高度。剃今,你有沒有看出為師的變化?”
師傅的聲音弱如蚊蠅,我需要把耳朵貼近他的嘴邊才聽得清。
我說好像是和之前不一樣了但不知這是否就是師傅所指......
“但說無妨。”
顴骨凹陷,面部松弛,眼神呆滯,嘴唇發(fā)紫。
“......是吧。那你知道這是為什么嗎?”
“莫非是......走火入魔了?您要死了嗎?”我沖外叫嚷起來,“師兄!快來啊!師傅不行啦!要傳位給我啦!你死了這條心吧!”
“住嘴!師傅這只是外供跟不上內(nèi)需了。剃今,你是不是七天都沒生火做飯了啊......”
我叫剃今,意為消弭今世紅塵紛擾。這名起的好笑,我本就無困擾和留戀,又哪里需要剔除掉?不過躲在這座寺廟里,倒是比塵世間清閑不少。因為對武功和經(jīng)文都沒興趣,索性就掌管大勺,偶爾說說freestyle,白吃白喝一天也挺好。
除此之外,我還是衛(wèi)龍寺里唯二的光頭和尚。另一位是我?guī)煾担簿褪切l(wèi)龍寺的學(xué)堂講師。其余的師兄弟們都是帶發(fā)修行,目的都不純。曾經(jīng)有個叫剃禿的師弟和我說,衛(wèi)龍寺比夏令營劃算多了,又能增加文化底蘊還能強身健體練出八塊腹肌。過一段兒他打算回學(xué)校考個心理咨詢師證,考過了就不回來了。
我說你怎么那么笨呢,你也自立門戶當個學(xué)堂講師啊,你看咱師傅一天多悠哉悠哉啊。
師弟說,剃今師兄,這我還真做不了,當心理醫(yī)生只管把人說正常了就行,當和尚還得勸人從良。你也知道,哪兒那么多好人啊。我這么有職業(yè)操守還不得把我累死過去。
我說是啊,講人家不愛聽的還得把人家講高興嘍,太難了。
師弟問我,師兄,那你呢,你有什么打算?
我笑了,做和尚還有什么打算不打算的。你們啊,就是想法太多,欲望太多,才活得那么累。皆空懂嗎?別總活在想象里。
師弟啪啪鼓掌,師兄,他們都說你精神不正常,看來是真的。
我看他一臉虛心好學(xué)的樣子,繼續(xù)說道,你知道你為何生出欲望嗎?是因為感知。你對這個世界的感知。倘若沒了這個,就能達到師兄我的境界了。
剃禿面露難色,我知道這對他來說太過生澀難懂。我嘆了口氣往他的菜湯里多舀了一塊肥肉,示意他消化不了就算了。
我從不渴望被理解,就好像經(jīng)文并不需要被我們讀懂。如果那么好懂,還讀來做什么呢?它只是一本提示,提醒我們山外有山,學(xué)海無涯,別太自作多情罷了。
我不好奇另一座山,也不想到達彼岸。彼岸與此岸,在我眼里視為同物,渡與不渡我自在船上。所以經(jīng)書的紙果然還是不如廁紙柔軟。
就留給他們?nèi)ヒC瀆吧。
因為我不學(xué)無術(shù),便不算學(xué)徒。衛(wèi)龍寺開設(shè)的課程我都不用參加,所以每日里我除了燒飯,剩下的時間都用來冥想。
與衛(wèi)龍寺并排還有一個尼姑庵。規(guī)模和我們這所男校差不多,主修課程是經(jīng)文和瑜伽,其中瑜伽還分空中、單人和雙人。雙人瑜伽的時候,我們學(xué)校,哦不對,我們寺廟經(jīng)常會派弟子去尼姑庵“支援”。這是件讓他們爭先恐后撕破臉皮的事兒,為了不破壞團隊的團結(jié),結(jié)果往往是師傅帶著我一起去。因為眾所周知,我是個不近女色的真和尚,說得就好像這是評判真?zhèn)蔚奈ㄒ粯俗R似的,總之他們并不嫉妒我。他們嫉妒師傅,但誰也打不過師傅,最主要是打傷了學(xué)費就得翻倍,所以一個個兒只能忍氣吞聲。
每次師傅來后廚叫我,都一臉笑瞇瞇地勾勾手指,走啊剃今,帶你去個好地方。
見慣了太多“為情所困”。就連師傅有時也唉聲嘆氣,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我當真以為他在問我,便答道,師傅,見色起意。他就瞪著眼睛吼我,阿彌陀佛阿彌陀佛,眼不見為凈眼不見為凈......
后來每次做瑜伽的時候,我的雙眼都是被一塊兒灰布蒙住的。蒙住了還讓我怎么做瑜伽?
“不然,你摘下來吧。”一個脆生生的聲音,來自于我的搭檔——小星星。
我摸索著解開結(jié),對她報以感激的微笑,謝謝啊,勒著挺難受的。
“別想歪了,我是怕科考不過,還得交錢重修。”她仰著天鵝頸瞟我,“你可用心點。”
我看見她額頭上的汗珠亮晶晶的,粘著一縷沒塞進僧帽的細長發(fā)。
真邋遢。我咂咂嘴,回過頭看見正對著瑜伽講師傻笑的師傅。而與他雙足相對的,是一個光著頭的小尼姑。皮膚白的像剝了殼的雞蛋,陽光下锃亮,反射出好幾道光。
我瞇著眼睛問小星星,你們尼姑庵也有剃光頭的啊。
小星星勾著腳不耐煩地說,瞧不起誰似的。
“她叫什么?”
“泥巴。”
“你怎么知道我問的是誰?”
“因為......”小星星聳聳肩,“就她一個剃光頭的。女孩兒都愛美嘛,誰肯真的剃光。沒想到她還挺當回事兒。不過聽說,剃光的考試加十分。”
我看著她亮閃閃的腦門出了神。而這就是我冥想的開始。
我和師兄剃畫行走在林間。小雨淅瀝瀝地下著,空氣中的濕度剛剛好,達到讓人微微出汗的程度。剃畫師兄扛著柴哼起歌,步伐囂張起來。
“剃今師弟,你別說,不穿衣服還真有點兒放飛自我的感覺。”
剃畫師兄長得肥頭大耳的,五官卻是豬中龍鳳,加上人高馬大,在我們衛(wèi)龍寺頗有人氣。
據(jù)說偷看我們練武的尼姑庵的女生中,也有不少是他的迷妹。剛聽他說的。
他扭頭問我,剃今,你經(jīng)常去幫忙,你覺得尼姑庵里的女孩兒誰最漂亮?
我說師兄你問錯人了,應(yīng)該問師傅才對。
“我覺得啊。”他自顧自說起來,“小星星不錯。眼眸明亮如星,神靈神氣的。”
我說師兄,看人不可只看外表。她練瑜伽時常常偷著摳腳呢。
“是嘛,我就喜歡這樣接地氣的女孩!剃今,你看著,師兄肯定將她拿下。”
人啊,總是愛和自己較勁。除了自己,誰還在意你發(fā)過的毒誓?
我說好,我看著你。
“不過師弟啊,你說這柴被雨淋到,還能用嗎?”
“柴如人,便可用。柴非人,便不可。”
“說人話!”
“估么是不行了。一會兒再到尼姑庵去借吧。”
雨停了。
想要冥想的時候,我就拿把椅子爬上墻頭去找泥巴的后腦勺。她的后腦勺很飽滿,甚于我。我想她一定是一個有大智慧的人。
如果有機會我想要問問她,是怎么看待修行的。因為沒來衛(wèi)龍寺以前,旁人常說活著就是一種修行。他們常把遭遇到的悲慘與不幸,全歸結(jié)于是命中注定;把堅持看作是考驗;把失敗看作另一種成功。他們總是自欺欺人,靠自己編織的假象而活,還因此感到痛苦和絕望。
我原以為只有凡人如此。可卻發(fā)現(xiàn),成為師傅,成為佛,也需要不斷修行,也要忍受如螞蟻啃咬般難耐的侵蝕。
那么泥巴,你是怎么看這件事的呢?我很想知道。相比于這個問題的正確答案,我更在乎你的回答。因為我決定把你所說的每一句話,都當做是正確答案。
剃禿畢業(yè)了。我們?yōu)樗托校R走時他躺在擔架上悄聲對我說,我都半年多沒進油水了,你那塊兒肥肉真是......我恨你!
我感到很抱歉,拉起他的手,說對不起,原諒我不能同等地去恨你。祝你早日康復(fù)。你走后,我也不會想你。
剃畫師兄哭成了豬頭。因為眾弟子中,除了我以外,只有剃禿不嫉妒他的美貌,與他交好。倘若剃禿離去,武功最弱的便只有他了。
他耍潑不撒手,剃禿!剃禿!你一定要再回來啊!我們還沒分出個勝負!
很多時候,“愛意”和“恨意”,可怕程度是不相上下的。
自剃禿走后,剃畫師兄再無心練武,轉(zhuǎn)到了后廚給我打下手。我們談?wù)撟疃嗟模褪歉舯诘墓媚飩儭K偸亲屛摇翱粗保偸钦f“剃今,你看著”,于是我每天什么都不做,只是看著他便好。
師傅再來招呼我的時候,勾勾兩根手指,說走啊,帶你們?nèi)€好地方。
剃畫師兄接替我和小星星做搭檔,我接替師傅和泥巴做搭檔,師傅跑到臺上和女講師做搭檔。
小星星滿臉不愿意,說你們這變來變?nèi)サ模嬗绊懳矣?xùn)練的心情。
她額頭上的發(fā)絲變成了檀木色。
剃畫師兄一臉討好,說我底盤穩(wěn),你做什么動作我都抬得動你。然后對著我比了個“你給我看好了”的口型。
恕我這次不能從命。因為我的視線只能留給泥巴一個人。我咽了口唾沫,橫下心問,泥巴,你覺得修行是什么?
她晃晃腦袋,羞澀地細聲細語:“修行是指具有自我意識的客觀存在為了實現(xiàn)自主進化這一目的而主動對自身施加的一系列約束的總稱。”
妙。和百科上說的一字不差。
我說還有么?我想聽你再說點兒。
“修行,就是等死吧。”她莞爾一笑。
金玉良言啊。我感到茅塞頓開,繼而追問道,那既然是等死,為什么還要那么痛苦的修行呢?
“為了有趣啊。比如我劈叉,一瞬間疼過之后,就會獲得掌聲,我就覺得值得。再比如我剃頭,雖然我也很舍不得長發(fā),但是剃光之后考試能加分啊!我也覺得值得。所謂痛苦,都是為了值得不是嗎?所謂值得,都是為了有趣不是嗎?所謂有趣和痛苦......編不下去了,對不起啊。”
她說的真的是毫無道理可言。可是我喜歡。
剃畫師兄狂追小星星的時候,我也跟著他三天兩頭地往尼姑庵里跑。有時泥巴在掃院子里的落葉,風(fēng)吹起時,落葉圍著她舞蹈,她驚慌失措地舉起掃把狂拍,師兄就和小星星在一邊大笑。有時趕上泥巴下廚,小星星說泥巴廚藝爛,不是少放鹽就是倒多醬油,師兄為了顯擺自己有兩手,就搶過大勺顛三顛,菜穩(wěn)當當?shù)芈淙氡P中。
我自始至終,不知該擺出什么表情。索性又開始冥想。小星星推搡我,你不是衛(wèi)龍寺大廚嗎?怎么不露幾手?
思緒被打斷,我很不高興,踢她一腳,要你管!
小星星被嚇了一跳,嚎啕大哭起來。泥巴和師兄一時間沒反過來,愣在那里。
隨后師兄激動地跑過來擁抱我說:“剃今!我終于看見你生氣的樣子了!”
我和剃畫師兄躲在后院子里喝酒。酒是剃禿師弟郵過來的,純正的五糧液。微醺中,剃畫師兄打起了醉拳,就像一頭拱地的豬,簡直無眼看。我抬頭想用皎潔的月光洗洗眼睛,空中滴落下來一坨麻雀屎。
有趣,有趣。
“師兄......”
“師弟......”
我們倆同時開口。
“你先說。”我翹起二郎腿努努嘴。看他大喘著氣癱在地上。
“小星星拒絕我了。她說她之前并不是在偷看我,是在找你的身影。說這話的時候,眼睛眨的就像星星似的。”
“師兄,我第一次有這種感知,我好像喜歡上泥巴了。”
“師弟,我還沒說完呢......”他坐到我身邊一把摟過我的肩膀,“泥巴那天問我,能不能和你換一下,她想讓我做她的搭檔,因為你力氣太小。”
嘴里的酒氣噴到我臉上,“我覺得泥巴不是什么好人,那天我看見她纏著咱師傅......”
“你有完沒完!”我摔碎了手中的玻璃杯。本來是想出拳的,真后悔之前沒練武。
“這也太大題小做了......”剃畫在一旁嘟嘟囔囔,“我就想說看見她纏著咱師傅,讓咱師傅在她們師傅面前幫她美言幾句。”
我跪在地上雙手合十開始默誦佛經(jīng),我求佛,渡我。
“眾生皆苦”,其實眾生并非自覺苦。倒是那些自以為看破紅塵之人苦中作樂。
泥巴退學(xué)了,關(guān)于理由說法不一。有傳她四處勾引衛(wèi)龍寺和尚作風(fēng)太差被勸退的,還有說是她練功急火攻心,得了抑郁癥,另有賄賂主考官等亂七八糟的理由。
小星星眨巴著眼睛嘆氣,說真可惜了,也不知道她那一頭長發(fā)什么時候才能長回來。
我兩只腳頂住她的腹部,手掌心與她掌心相對,將她整個人騰空在空中。
“喂,我要是說,是我傳話出去害泥巴退學(xué)的,你信不信?”小星星看著我,下巴堆出三層。
“信。”
“我早看出你喜歡泥巴。我嫉妒她,正想著怎么趕她走呢......哎你穩(wěn)點兒,別分心啊!”
“假如我說,泥巴是被我殺了。你信不信?”
“別搞笑了,就你那三腳貓功夫......”她不屑地笑笑,轉(zhuǎn)而又瞪圓了眼睛,“你說的是真的?”
“當然是騙你的啦。”
人的感知是萬惡之源。一旦萌生,必須將它斬草除根。泥巴......還是應(yīng)該回到土地里,化作春泥更護花才對。
“一見鐘情”是眼睛的原罪,挖掉它便是。胡思亂想的腦瓜啊,敲碎就不會再受累了。
“修行就是等死。”
我渡你到終點吧。
我終于變回了從前的那個我。不喜武,不誦經(jīng)文。只是對料理越發(fā)感興趣起來,常常研究一些小甜點送給師兄弟們品嘗。其中有一樣用豆粉豆筋等佐料制成的條狀零食被他們贊不絕口,紛紛說吃著好像上癮一般,后來變成了衛(wèi)龍寺招生的美食招牌。師傅取寺廟名字前兩字將其命名,從此廣為流傳。
不過我只負責烹制,從未親口試吃。這活兒都是師兄來做。
“蹄花,過來嘗嘗味道如何。”
“哎呀呀蹄筋,人間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