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們小區門口往北走200米是一個小商品批發市場,三排坐北朝南的二層建筑被米黃色的拱形頂棚連接在一起。從高處往下看的話,那被風雨褪去生機的塑料頂棚便成了兩條發硬的毛毛蟲面包,橫插在三排平頂建筑之間。
批發市場最正當的入口有兩個,說是入口,其實也并沒有大門遮擋,只不過是三排房屋間的兩個大通道。只要商鋪開了門,而顧客又進了這橫穿東西的通道,就算是營業了。除卻東西方向的大入口,這頂棚底下還有幾個朝南或者朝北開著的小門,本是商家為了方便進出貨用的,不曾想卻被周圍居民當作了出入市場的捷徑。但不管從哪個入口進來,都不會影響琳瑯滿目的商品給人帶來的那些歡騰的熱鬧勁兒。
“小商品批發市場”和“商貿城”這些官方下發的學名并不適用于我們當地人,平時需要買什么東西時直接說句“大棚底下”或者“大棚”大家就都懂得是說的什么地方。從我記事起這市場就在那里了,或許是由于建成年代過早,這頂棚下的商鋪并沒有嚴格意義上的類型分區。但商戶們都仔細遵守著一些不成文的規矩,比如西邊入口賣食品、東邊入口賣五金、中間地段主打文具包袋等日雜用品。
我喜歡在午飯的時候去那里買東西,因為除了能夠在原有商鋪間精挑細選之外,還可以碰到許多來這里叫賣吃食的、走街串巷的小吃攤。說是小吃攤,其實就是一輛腳蹬的三輪車,上面或是放著兩個裝滿了菜莽和包子窩頭的大籮筐,或是一個煨著平底鍋的煎餅爐子和各種裝著配料配菜面糊的瓶瓶罐罐,還有一些賣盒飯和鹵面的,但凡是看到這些,恐怕那許多不識人間煙火的孤冷靈魂也定會被這溫暖、濃郁的生活氣息牢牢拴住了腳步。
距離市場不到二里路的位置是我們這里最知名的一所小學,所以這些來大棚底下做生意的商戶們除了在這里掙得一份生計之外也是有另一番用心的,那就是陪讀。也難怪我總是不能在這里遇著堅守十幾年的老面孔,于他們而言,生命的流動不過是對子女的跟隨。無私是最奢侈的浪漫,而這些整日里在柴米油鹽間奔走的平凡人,竟都把這份偉大與沉重譜寫得如此輕描淡寫。
我也是很久沒有去大棚溜達了,各大商超的崛起以及互聯網的強勁沖擊使得這個存在了很多年的批發市場已經沒有了鼎盛時期的熱鬧。
初冬的天氣,陽光總是與寒冷曖昧不清,待天色暗沉些,注定又是冬季的冰寒占了上風。這一天晚上八點多的時候,吃過了晚飯,食物帶來的熱量促使我打開了窗子。這座城市的燈火在夜晚透涼的風簾里閃現,五樓的后陽臺很輕易地讓我瞧見了200米外那批發市場的黃色頂棚,從我所在的斜上方望過去,并找不出正面俯視時的毛毛蟲輪廓,反倒像是大漠里被風拱起的沙丘,凝聚起最柔軟的力量,對抗著不同方向的侵襲。
我決定去市場里轉轉,便匆匆套了件大衣,在檸檬汽水般的冷風里踩著馬路牙子。在距離市場入口還有一段路的時候便早早看到了從里面迸發的燈火,花花綠綠的糖果、樸實本分的點心,還有被齊齊碼在貨架上的各種零食煙酒,全都在黃的、白的、彩的燈光下吟唱著各自的序曲,樸素的夜晚在生意人的忙碌與往來顧客的身影里膨脹又消失。人們在那情境里忘了時間的存在,況且,即便是時間硬生生擠進了那人群中間,也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它阻斷不住忙碌的節奏,也左右不了那來回算著賬本的大腦。
計劃著從西側入口的最南面走進去,從南轉到北,再從北面轉回來,這樣剛好是一圈。粗略地掃了一下市場里面,這時候買東西的人已經不是很多,夜晚仿佛是這些商戶最自在的底牌。盤好了貨,又算好了帳,男人們便找出一塊亮堂的地方撐起一張小桌,拿上打火機和一包香煙,就開始了與各種牌的博弈,紙牌也好,麻將也罷,已經不關乎輸贏與規則,它們只不過是卸掉一天疲憊的手段,也是又一天的生命終結。女人們也會在收拾好碗筷又歸攏了錢財之后三三兩兩坐在一起,磕著自家賣的瓜子堅果,一頓頓地家長里短地絮叨。這些情景之外最無畏的聲音莫過于孩子們的打鬧,每天從學校玩到家門口,在“同學”與“鄰居”的身份里來回變換。背景里還有好些從電視里發出的聲響,不停變換的畫面前并沒人駐足觀看,卻給這樣一個普通的夜晚平添了幾分真實。
我順著燈光往前走,看到一輛裝滿了廢品的三輪車。車斗里堆壓的紙箱和瓶子宛若莫奈筆下的麥垛,在市場凌亂又整齊的燈光中散發出一絲若隱若現的積怨與危險。廢品的高度完全遮擋住騎車人的身影,讓人不免擔憂這超出正常高度的滿車廢品會隨時坍塌。非生命體對生命體的報復,除了不可抗力,還有某種因果關系的存在。
那車廢品的高度已然超出了我的想象范圍,但它仍以非常緩慢的速度朝著市場挪動。車轱轆像是被膠水黏在了水泥路面,每前進十公分都要忍受肌膚與地面分離的巨大疼痛。雖然看不到騎車人的樣子,卻也想象得出他佝僂著身子費力踩踏腳蹬的艱難。雙手從大衣口袋里掏出來,又尷尬地縮了回去。本想著幫那人推推車,又怕用力不當弄翻了整車的東西,便走快了兩步。
一個女人的身形出現在三輪車座位上,她果然是弓著身子的,攢足了勁兒往踩著腳蹬的腿上發力。頭上戴著一頂黑灰相間的毛線帽,有幾處針腳很明顯地脫了線,還起了球。她的頭從弓著的身子上方扭向右后側位,在這種亟須省力的狀況下呈現出一種并不符合發力技巧的姿勢。順著她的目光看去,一個八九歲左右的男孩站在離三輪車兩三米的另一側。
男孩的小臉略微倔強地昂著,正視著三輪車上的女人。羽絨服的臃腫讓男孩的臉龐更顯小巧,黑色毛線帽襯得他皮膚雪白。眼睛里流露出一種不妥協的勇敢,但那堅定中又好似夾雜了一些可愛的狡黠,頗有曲線救國的變通。他手里拿著兩個空瓶子,從外觀上看,這是他與三輪車唯一有關聯的地方。
他定定地站在那里,但我從他的站立姿態中感覺到,他的大腦并沒有像身體這般順從。仿若是一只正機警巡視的貓咪,時刻準備著行動。
“走!誰讓你撿的瓶子,快走!”正用力踩著腳蹬的女人忽而發了話。
她用一種極力壓低的聲音表達著生氣與著急,同時又怕自己的話語會引來外人的關注。
男孩不語,試探性地往前挪了半步,一條腿保持著重心穩定,另一條腿微微彎曲,把伺機而動的想法毫不保留地完全展現了出來。
“丟掉!你還不丟掉是不是?快走!”在領會到男孩的意圖時,女人的氣憤與急躁又加深了一層。她正用力踩踏的腳被情緒上的不快擾亂了節奏,使不上勁了。
男孩的目光閃過一絲膽怯,仍然不說話也不退縮。這時,三輪車上的女人徹底急躁了,她給三輪車拉上手剎,一骨碌跳下來,朝男孩快步走去。
“我讓你丟掉,丟掉!”女人拉起男孩的手,用力拍掉他手里抓著的瓶子,“以后再讓我看見你撿瓶子就別叫我媽!”瓶子已經被打落在地了,她的手卻還在空氣里做著拍打的動作,好像惹惱她的并非瓶子,而是某些遠比瓶子重要的東西。同時,那讓她氣惱的重要東西也滋生出一股委屈,所以那拍打的動作便不由自主地冒出來了。
男孩感受到女人的氣惱,小小的腦袋慢慢垂了下去,剛剛還充滿了氣的氣球瞬間被戳了個小孔,一點點頹喪了。他摳著手指,低下的臉頰又有些不服氣地想要抬起來爭辯什么,卻始終也沒能說出什么。
“快回家,去讀你的書寫你的字,快回去,”女人的怒氣隨著男孩的沉默頓時減了半,她攏了攏男孩的帽子和衣領,聲音也柔和了許多,“回去吧,啊,別再犟了,這不是你該做的事。”
男孩依舊不語。女人是沒有充裕的時間與精力在這個時候教育孩子的,她急著騎三輪車去完成這一天所需要做的全部事情,于是一邊用手把男孩往相反的方向推著,一邊急匆匆地回到車座上,又不放心地回頭看了兩眼。
見女人轉過了頭準備繼續蹬著車子離開,男孩終于等到了機會,他一個箭步沖上去,兩只小手很快地找到三輪車被廢品遮掩的扶手,使勁兒地往前推。
女人怔了一怔,沾了污漬的棉衣沒能掩蓋住她胸腔的劇烈起伏。她好像想起了一個什么好主意,于是再次熟練地拉上手剎跳下車。
“來來,過來,”女人笑著招呼男孩走過去,用手從棉衣的內層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錢,從中抽出幾張一塊的,遞給男孩,“去買個烤紅薯吃吧,去吧,買個熱熱的,吃了好暖和。”
“你等我!”男孩揣著幾塊錢興奮地扭頭跑了出去。
女人趕緊騎上車子,再次繼續前行。她在慌亂之中幾次踩滑了腳蹬,卻一心想著要在男孩找回來之前離開,全然不顧那腳蹬磕在腿上的疼痛。
好在進了通道之后路面平坦,女人弓著的身子終于可以稍稍挺直。我走在她的側面,悄悄打探她的長相。
四十歲左右的年齡,帽檐下是一張被風雨吹得皺裂的臉龐。眼眶飽滿,容納著一雙葡萄似的水靈眼睛,卷翹的睫毛微微上揚,跟著眼里的光芒一閃一閃。嘴唇浮著一層皴裂的干皮,不自然地用力抿著。如果沒被風霜襲擾,她定是恬靜而白皙的。
一陣飛快細碎的腳步越來越近,女人好像提前感覺到計劃落了空,挺直的身子又泄了一口氣。
“還是熱的呢,都燙我的手了。”果然是那男孩,一縷雀躍的、開心的、純粹的光從他的眼底投射出來,他把整個烤紅薯遞到女人嘴邊,等著女人把那沁脾的香氣全部吞下。
女人看著男孩的高興模樣,是欣慰、是無奈、還是酸楚?這些具體的情緒隱藏在她的心里,她不再抗拒。這一次,她沒再斥責男孩讓他離開,溫柔地看向眼前這個小家伙:“你吃,你吃,我不餓。”
男孩皺起小小的眉頭,倔強勁兒又涌了上來:“你先吃。”把紅薯再次舉到女人嘴邊,似乎在告誡女人,你不吃的話我是不會罷休的。
女人無奈地笑了,皴裂的嘴唇展現出一種安靜與柔情。她剝開了紅薯皮,咬了小小的一口:“嗯,好吃。你吃,快趁熱吃。”
男孩仍不滿意:“不行,你接著吃。”
“我不餓不餓,你快吃吧,聽話。”
男孩又不說話,小手再次把紅薯拿到女人嘴邊。
“哎,這孩子,好好,我吃,你看看,我吃了啊。”女人又咬了一口,她細細咀嚼了好幾下,鼻腔有著輕微的起伏,仿佛連呼吸都在品味紅薯的濃郁香味。
男孩的眉頭立馬舒展開,目光緊緊尋著那女人:“好不好吃好不好吃?”
“好吃好吃,該你吃了,快快,別涼了。”
終于輪到男孩了,他咬了小小的一口,用舌頭四處舔著紅薯的經絡,又用白白的牙齒一點點咀嚼,鼓動得嘴巴一張一合,最后得出和女人一樣的結論:“真好吃。”說完,一種驚喜、一種興奮、一種小小生命里的快樂統統躍到了臉上。
“給,又該你了。”男孩又忙著把紅薯給到女人嘴邊。
“我不吃了不吃了,還有事做呢。”
“那我也不吃了,我也有事做呢。”
“哎,你說你怎么就這么倔呢?”
男孩嘻嘻地笑出了聲,他簡單而生動的快樂感動著這個尋常夜晚。
女人和男孩就這樣你一口我一口地分享烤紅薯,他們的皮膚與血液好像全都在烤紅薯的熱氣中舒展開來。女人與男孩的幸福路過了來來往往的商戶與顧客,也僅僅作為這平凡煙火間的一次不足為奇的小幸福被封存于寒冬的冷風里。
紅薯的香味隨著最后一口的結束而消散了,男孩跟在三輪車后面,騰出手來推著車子往前走。
“李家強,你怎么在這里?”旁邊一群玩鬧的孩子中傳出一句問話,聲音似乎是向著男孩的,他的名字叫李家強嗎?
我正疑問著,只覺得女人忽然緊張起來,趕緊拼了全力往前蹬,好像一名通緝犯被點了名字。
男孩隨著問話而停住,他朝那群孩子看去,平靜的、鎮定的,他看了看那問話孩子家的商鋪,又看了看坐在商鋪里聊天的女人們,說:“我找我媽媽。”他的回答是勇敢而又夾帶一絲防備的,就像是怕滿車的廢品被人弄翻了搶了去。而此刻他的戒備并不在廢品,而在他的媽媽,他不怕別人說自己與廢品的種種關聯,他只是怕他的媽媽在這夜晚的燈光中心里黯淡。于是,他又清了清嗓門,大聲說:“我找我媽媽,我媽媽在這里。”說著還舉著小手往廢品車處指著。
此刻那女人正極力地縮著身子躲在廢品后面,就好像自己的出現會煞了眼前的風景。眼睛忽閃著,卻也能從中讀取一絲欣慰。
男孩跑到女人身邊,說:“那是我同學,你怎么不跟他打招呼?”
這次換那女人不作聲了。好像有什么東西壓著她,卻又有另一種東西鼓舞著她。
他們又如之前那樣努力地往前走著,忽而背后傳來一個聲音,就是剛剛路過的男孩同學家的商鋪:“麻煩你,麻煩你幫我們收起收拾那不要的紙箱子,幫幫忙好不好?”男孩同學的媽媽追上來,尋著蹬著車子的女人幫忙。
“好好,這怎么能是找我幫忙吶,這是在幫我嘞。”女人笑著跟那商鋪里出來的人回去。
“哪里的話,我自己一個人收拾這些東西真是累得要死要活的,誰都指望不上的,只好尋你幫個忙啦。”
兩個女人并肩走著,男孩跟在女人身后。
“李家強,過來玩啊!”
我與他們錯身而過,繼續往前走。
待我轉了一圈出來,門口打牌的男人們正收了桌子準備關門,女人們也大都散了堆兒。他們又回到各自的商鋪里收拾著、整理著,孩子們一個個兒地被喊回家,原本熱鬧的背景聲也逐漸回歸清晰,直至安靜。
我也匆匆走出市場,那黃的、白的、彩的燈光在我身后慢慢昏弱。柏油路面隨著車輛的減少而愈發清冷,它在寒冬里打著盹兒,等候下一個黎明送還人間新一輪的煙火情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