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jù)說,九重天上有千千萬萬條規(guī)矩。這個機緣位列仙箓的靈物們,因違了天地造化升仙,須得除七情、戒六欲,才能在天庭逍遙長久地做神仙。若是違了這一條,便要被打入輪回,永世不能再升仙上天。
眼下三界平和,天上的神仙們?nèi)兆舆^得都很逍遙,而當(dāng)中最逍遙的,莫過于三萬年前從凡世飛升而來的成玉元君。她雖是個女仙,卻尤喜作男兒裝扮,手上再配把折扇,也可算得上是一副風(fēng)流瀟灑的形容。本來她尚且有幾分自負,可最近偶然間遇上了司命星君,從他那里搜羅了好些八卦后,不知怎的,自信心便打了很大折扣。
現(xiàn)如今,成玉神色懨懨的倚著白玉欄桿,望著眼前的千頃瑤池長吁短嘆。
三皇子連宋君頗覺得奇怪,“成玉,你這是作甚?好端端把我叫出來,卻只顧著自己嘆氣,你若再不說話,那我可就走咯。”話雖這樣講,可他腳底下紋絲未動。
“你還好意思跟我急?”成玉終于白了他一眼,“我本意是叫你帶阿離出來逗著玩玩,也好解解悶,你卻自己一個人跑來,是什么意思?”她總惦記著阿離白白嫩嫩那么一小團子,看著就很叫人歡喜。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連宋訕笑著解釋,“夜華如今對阿離看得緊,尋常并不放心讓人帶出去。”
成玉似乎不大相信, “你是他三叔也不行嗎?要不然把奈奈一起帶來,叫她好生看著阿離,不可以嗎?”
“成玉,我真的沒有騙你。前陣子阿離不過發(fā)了兩天燒,夜華就緊張到不行,即便后來沒事,他也非要自己守著,連他母妃樂胥娘娘勸他放寬心,他也不大聽得進去。”
“唔,太子殿下大概是心疼他早早沒了親娘,生怕再有個閃失什么的,也難怪,阿離打小身子就弱一些,小心點總沒錯。算了,我還是改天自己去洗梧宮看看他吧。”
連宋心道,何止是小心啊,除非是萬不得已,否則夜華幾乎不讓阿離跑出他的視線,自從經(jīng)過洗梧宮那場“鬧鬼”、結(jié)魄燈離奇消失后,夜華唯恐連唯一的兒子也會失去。不過看成玉此刻不再質(zhì)疑他,連宋也松了口氣,“你說得也對,阿離還那么小,總歸是需要個娘親來照顧才好。所以眼下,大哥大嫂正張羅著為太子選妃一事。”
不想成玉一聽,立時來了點興致,“哦?重新遴選太子正妃嗎?你們這是看上了哪家的公主?”
“人選嘛,倒也不缺,四海八荒就有不少適齡的公主,不過都還在考慮之列。可在我看來,無論是誰,要想讓夜華滿意,難!”
說完這話,連宋也望向瑤池暗嘆,自己這位侄子從呱呱墜地起,便被安上了個儲君的名分,且是被上天選定的儲君,一切須按照天君的意愿生活著,從未辜負過天君的期望,也不能辜負天君的期望。而夜華一直以來,也確實沒讓天君失望過,直到遇上了素素這事。
平心而論,連宋很同情夜華,暗地里也幫過他不少,可不管是夜華還是他自己,都不敢公然違抗天君。一個月前,青丘主動來九重天退婚,他就替夜華捏著一把汗,沒料到剛剛歸位的墨淵上神竟也來了,而且是沖著青丘白淺來的,他當(dāng)堂霸氣表明了求娶白淺的心意,也變相的替夜華解了圍,從此夜華無須再受與青丘的婚約束縛了。
不過連宋已漸漸感覺出來,如今的太子,已經(jīng)不再是當(dāng)初那個任憑天君擺布的少年神君了。就拿將素錦強勢趕出洗梧宮這事來說,夜華當(dāng)著幾位至親的面宣稱,素錦一直只是天妃,不過是暫時借住在洗梧宮而已,天君當(dāng)場黑了臉,但卻無法駁斥。因為夜華緊跟著告訴大家,當(dāng)年素錦天妃誣陷素素一事,已經(jīng)有人開口說了實情,如果他執(zhí)意追查其幕后交易,自然有的是手段,但結(jié)果一旦公布,必然于天家的顏面有損,是以他看在素錦是天妃的份上,姑且饒她不死,她被剜去眼睛,只當(dāng)是小懲大誡了。
天君即便再不情愿,也只能默不作聲,因為他精心栽培了五萬年的儲君、嫡親孫子,說這些話時竟神情漠然的盯著自己,額上那道殷紅的疤痕襯得他分外冷酷......曾經(jīng)擁有無上威嚴的天君,在那一刻,怯了,也意味著九重天權(quán)力的重心開始慢慢傾斜。
成玉看連宋獨自沉吟,不經(jīng)意將她冷落許久,當(dāng)即有些不悅,“喂,要照你這么說,那還選妃子做什么?左右太子殿下沒一個中意的,難道僅是娶回來當(dāng)個擺設(shè)嗎?”
連宋不禁一愣,成玉冷冷瞥了他一眼,“現(xiàn)在看來,難怪青丘非要鬧著退婚了,退得好哇!白淺上神再不用擔(dān)心,會嫁到天宮受這份窩囊氣,并且她馬上就要嫁給墨淵上神了,我還真替她覺得高興啊。其實呢,我最期待的,便是白淺上神嫁入昆侖虛那日,你們家的男人全部都得去替她抬轎子,那才是洪古未有的壯舉。”她又抬手拍拍連宋的肩,“我可看好你唷,加油!”
連宋又氣又無奈,“成玉,你不要哪壺不開提哪壺嘛。為這事,天君那里都快愁死個神了,你這話明擺著就是成心添堵的,小心被別人聽了去。”
“切,這里就只有你和我,難不成你還想去天君跟前告我的狀?”成玉滿不在乎的展開手里的扇子,呼呼地扇了幾下,“給你機會為青丘白淺、未來的昆侖虛主母抬抬轎子,你還真別覺得自己委屈,你可知道她是誰嗎?”
“白淺上神,不就是狐帝白止的幺女嗎?”
“錯!“成玉眼中是掩不住的得意,“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白淺上神除了四海八荒第一絕色的名頭,其實真正見過她的人不多,不過她的另一重身份卻聞名遐邇。當(dāng)年戰(zhàn)神墨淵獨寵他座下的十七弟子司音,后來甚至攜他雙雙歸隱了,這些傳說多少萬年來經(jīng)久不絕,我初時飛升上天庭時也還聽過,可是你們誰能想到,那司音神君不是別個,他竟是白淺化的男兒身。”
“啊?”連宋大感驚震,“你這個消息......卻是聽誰說的?”
“還會有誰?司命唄。他說平日里我總愛女扮男裝,雖然也算扮得不錯,但比起當(dāng)年的司音,可還差得遠著呢。”
青丘很快便就傳出了婚訊,狐帝白止終于要嫁女兒啦!婚期就定在八月初二,雖然時間上有些緊促,但擇的確然是個萬事皆宜的好日子。不單止四海八荒在翹首以盼,天宮里大大小小的神仙也在奔走相告,議論得沸沸揚揚。
靈越宮中,大皇子妃樂胥有些一籌莫展,“君上,先前天君命臣妾準備送去昆侖虛的禮單,可天后娘娘又吩咐了,青丘那邊也得另備一份,究竟哪頭輕哪頭重,臣妾倒拿不定主意了。”
央錯接過樂胥遞來的禮單,匆匆瀏覽一遍后,提筆勾畫了幾下。“我母后是個明白的,墨淵上神父神嫡子的身份固然不好惹,但青丘那邊也怠慢不得,何況我們兩家剛退了婚,怎么說也算有些過節(jié),為長遠計,禮重些也是應(yīng)該的。”俗話說“禮多人不怪”,央錯自認深諳其中的利害關(guān)系,日后若兒子夜華登了大位,少不得還要倚重青丘和昆侖虛。
樂胥忍不住皺了眉頭,“夜華的婚約,原本也是因他二叔桑籍惹出的那一段禍事,何況這回退婚也不是我們先提的,最后丟了面子不說,夜華還平白遭眾仙嘲笑,依臣妾看,青丘白家如此難纏,這婚事退了更好,否則日后且受氣呢。”因為昆侖虛與青丘之間突然要聯(lián)姻,天宮給夜華重選太子妃之事,也不得不先擱置一旁,樂胥難免有些忿忿不平。
“你個婦道人家,懂什么?”央錯極不耐的呵斥道,“如今夜華雖是太子,但若妻族不夠強勢,以后儲君的位子怕也是坐不穩(wěn)的。如今已然得罪了青丘,背后還連帶著昆侖虛,情勢可不大妙啊。你想想,不趁著這個機會彌補彌補,更待何時?”
樂胥知道,丈夫十分看重夜華的太子之位,不過為了心中一個齷齪的念想,原來他當(dāng)年處處比不過其二弟桑籍,便整日想著在兒子這一輩上壓他一頭。如今他說出這樣一番冠冕堂皇的理由,她不好反駁,只得訕訕地岔開話題,“今日,怎的還不見夜華?”
被樂胥惦記著的夜華君,眼下正困在自己的紫宸殿內(nèi),書案上公文折子堆積如山,幾乎將他淹沒其中。
他三叔連宋卻悠閑坐在他對面,手里把玩著扇子,眼睛卻盯著正跑得歡快的小阿離,一只胖胖的大肥貓正追著阿離玩耍,不時便響起一陣“咯咯咯”的笑聲。
自從收到青丘婚訊后,天君郁郁了幾天,終于還是抱病不出,將政務(wù)一股腦兒的甩給了太子夜華,至于這抱病的緣由,大家也都心照不宣。夜華從此忙得抽不開身,卻還想著要陪伴年幼的兒子,只得將阿離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夜華埋首批閱著折子,額上幾縷發(fā)垂下來,恰到好處地遮掩住了傷痕,使得蒼白冷峻的臉上多了幾許生氣。他每隔一時半會便抬眼望一下阿離,時刻留意著阿離的動靜。
連宋瞧見了,忍不住輕嘆,“夜華,你這又當(dāng)?shù)之?dāng)娘的,著實不易啊。我看還是聽大家一句勸,等昆侖虛辦完了喜事,你也趕緊定下來,替阿離找一位母妃吧。”
夜華頭也不抬,“阿離有自己的娘親。”
“可是,你就是再怎么念著她,她也是回不來了。”連宋本不愿提這些,但看著夜華執(zhí)迷不悟的樣子,他真心替他惋惜,遂苦口婆心勸說道,“之前好歹還有盞結(jié)魄燈,算是給你留了個念想,如今卻不翼而飛了,倘若你還抱著虛幻的夢不放,對阿離,還有你自己,總歸是不切實際。”
夜華剛批完一沓折子,擱下筆后,隨手摸了摸額角,這是他最近養(yǎng)成的習(xí)慣。“三叔,從前我看天界的典籍上記載著,墨淵上神自鬼族之亂后攜徒歸隱,你們卻告訴我別信,從來便沒有歸隱一說,這位驍勇的上神早已戰(zhàn)死沙場了,可現(xiàn)在你看,不也證實了嗎?”
他黑沉沉的眼睛看向大殿門外,仿佛他等待的人就站在那里,“我相信素素沒死,不定哪天就會回來的,你們?nèi)缃裼X得荒唐,但不管怎么說,我額上的疤是真的,結(jié)魄燈也不可能憑空消失,而且素錦的眼睛又是怎么沒的,這些不都預(yù)示著素素還在嗎?她只是還在怨我,不肯原諒我罷了。我會證明給她看,我這輩子只愛她一個,阿離,也只有她一位娘親,天長地久的,她終會明白,到那時候,她便會回到我們身邊了。”
連宋啞然,痛惜地搖了搖頭,他們這位曾經(jīng)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儲君,怕是要徹底栽在一個凡人女子的手里了......
雖是時日有些緊,但昆侖虛籌備迎娶的各項事宜卻有條不紊,從納采、納吉到納征,一系列儀式走下來,竟用了不到一個月,行事效率之高,叫人耳目一新。原來墨淵早就從藏書閣內(nèi)翻出了相關(guān)典籍,當(dāng)日帶白淺離開昆侖虛的前夕,便親手交到了九弟子令羽手里,叫他按其中記載的流程先準備起來,只等議定婚期。
青丘這邊也不見忙亂,狐帝處事一向十分隨性,消息對外宣布后,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交給了狐后操持。而狐后有幾位得力的兒媳相助,加上素來不喜鋪張,所有事情辦下來,倒也沒費多大力氣。眼瞅著婚期將至,一切已歸置得妥妥帖帖,單等著貴客上門迎親了。
青丘湖畔一葉扁舟上,準新娘子正同她的小侄女躲進藕花深處,撐著傘柄的蓮葉剛好拿來納涼,而蓮蓬正適宜采食。
鳳九嘴里塞了一把新鮮的蓮子,鼓著腮幫子問道, “姑姑,你馬上就要當(dāng)新娘子了,明明是很高興的事,可小九怎么覺得,姑姑看上去倒像有些不開心呢?”
“哪有什么不開心?只不過我不像你,還是個小孩子,整天都樂呵呵罷了。”
鳳九點頭,“也是,姑姑嫁給自己的心上人,怎么可能會不開心。可能婚期定得太近,眼下已經(jīng)沒幾天了,八成是興奮和緊張,緊張過了頭,大抵便是姑姑如今這樣子。唉,小九別提有多羨慕了,也不知太辰宮里是怎樣的光景,帝君他...是不是偶爾也會想想我。”她托著腮嘆氣的樣子,看得白淺心中一酸。
“小九,你真就這么放不下東華帝君么?四海八荒像你這般愛慕他的女神仙多的是,你覺得自己能有幾成把握?”
鳳九臉上掛起紅暈,“其實,帝君真對我挺好的,旁人可能瞧不出,但我自己確實感覺到不一樣呀。”
白淺眼睛盯著碧瑩瑩的蓮葉,纖纖玉手時不時地扯下一片花瓣,幽幽道,“但凡戀愛中的女子,大多容易被愛沖昏了頭,只覺得他如今是千好萬好的,可俗話說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千萬年過以后,他是否還能愛你如初,卻是個未知數(shù)。”
鳳九頗不服氣,“我看墨淵上神就對姑姑很好啊,還有爺爺奶奶他們,也一直是恩愛有加的。可見只要愛上了對的人,自然會天長地久的愛下去。”
白淺并沒有否認,“那是因為,阿爹和阿娘,他們本就彼此知根知底,相互間坦誠相待啊。”
“姑姑和墨淵上神呢?也是一樣的嗎?”
白淺稍微有一點猶豫,“我們...九萬年師徒,情分自然是不一般的。”她飛快瞥一眼若有所待的鳳九,“可是你也該曉得,世間走不到盡頭的愛戀并不在少數(shù),你自己要如何確定呢?”
鳳九捧著腦袋想了半晌,東華對她,永遠都是言簡意賅的幾個字,頂多就是一兩句,她可遠不敢稱自己能對他知根知底。想著想著,未免便有些泄氣,“唉,那我可不能跟姑姑比咯,即便先前想報恩,也一直沒找著機會,因為在帝君眼里,我不過是個小丫頭片子,他老人家缺什么或是想要什么,大抵也不會與我說的,那我豈不是永遠也沒法對他知根知底了么?”
她頗有幾分心煩意亂,不由得將手里未剝完的蓮蓬狠狠的砸在水面上,濺起的水珠灑了自己一身。
白淺衣袖上也落了幾滴,她抬手拂去的同時,便也想著勸慰她幾句,“有些人對你的好,并不只是掛在嘴上,所以你不要光看他怎么說,重要的是看他怎么做的。不見得有些事情不跟你說,就代表他心里沒你的位置,或許他是太想要保護你了,才不愿意你一起擔(dān)心。”
“真的是這樣子嗎?”鳳九眼睛一亮,拉著白淺的手不放,“姑姑是說,帝君這樣子是為小九著想咯?也對,論資歷和仙法,帝君不知高了我多少,確實沒什么輪得上**心的。”其實司命跟她說過差不多的話,還說若要報恩的話,大概也只能等帝君下凡歷劫時, 才能讓她了卻心愿。
白淺也愣了,明明是要勸小丫頭放棄對東華的念想,怎的卻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她琢磨了片刻才慢慢回過味兒來,其實這些話,多半是她想說給自己聽的。自打定下婚期后,墨淵便離了青丘,白淺自然沒機會問一問別的事。
其實她后來仔細想過,在對待與夜華的情劫上,似乎不如對離鏡那般干脆利落。與離鏡那些過節(jié),已經(jīng)斷徹底了,原就沒什么牽掛,今后更不值一提。可夜華....從前她尚且當(dāng)他是生命中的過客,往事再不堪,隨著時日流逝,痛便也漸漸淡去......可荒唐的是,老天存心捉弄,偏叫她知道了,師父與夜華居然還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除此以外,此事師父對她只字未提,也讓她久久不能釋懷,難道那些她說不出口的實情,他已然洞悉? “什么恩怨情仇都要有個了結(jié),似你這般拖著只是徒增煩惱...” 這是當(dāng)日折顏對她說起的話,她思來想去的,認為頗為在理,可事到如今,卻又叫她找誰去了結(jié)?不曾想她這些日子以來的苦惱,在與鳳九的一問一答當(dāng)中釋放了出來,或者師父的不說,也只是不愿叫她生出別的想法而已。
鳳九并不曉得姑姑心中的千回百轉(zhuǎn),只覺得經(jīng)她這么一開解以后,自己又高興起來了,便笑瞇瞇的說,“姑姑真好!說實話,小九真舍不得姑姑嫁出去,不過既然新郎官是墨淵上神,只要姑姑能嫁得稱心如意,那我便忍痛割愛啦。”她拉著白淺左右看看,滿意的點頭,“我都快等不及了,姑姑肯定會是這世上最亮眼的新娘子,這回啊,倒要叫那幫沒甚見識的小神仙們,都好好睜大眼睛看清楚,究竟我姑姑長得是有多美。”
她得意的揚起小下巴,惹得白淺忍不住掐了她一把,“怎么你這小狐貍腦袋里,凈琢磨這些有的沒的。”
“不止這些啊。我還等著看看,天君那一大家子是怎么給姑姑抬轎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