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白之桃花淺淵(二十二)許諾


因閉關一事,墨淵如愿在炎華洞安頓了下來。

起初我不甚樂意,那處山洞似乎不適合起居,可是在折顏仔細勘過后,他信誓旦旦說,墨淵當下體內溫熱躁動的仙力,與炎華洞內終年的寒氣正相宜。拗不過他們二人,我只得信了。

迷谷越發地賢惠,將炎華洞內內外外清掃干凈,便是我這等獨到細致的眼光,也挑不出半點錯來。我又去洞外采了些應時的野花,變個瓶子出來,盛上溪水養著,擺放在洞里面,如此,清寒的山洞終算是添了些活氣息。加上近日正好是梔子的花期,我用去年積下的細柳條將它們串起來,做了副花簾掛在炎華洞口,微風過處,吹入一洞冷香,聞著倒也十分舒適。

忙完了這些,又從頭到尾將整個炎華洞細細打量一番,我才漸漸覺得稱心,爽快應承了墨淵,同他依依道別后,方眷戀不舍地下了楓夷山。

接下來的日子,我便如從前那般,頻繁在狐貍洞與炎華洞之間往返,可是,跟過去心如止水等著墨淵醒來時相比,卻有天壤之別。彼時,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漫長的等待似是望不到頭。而今苦盡甘來,心里有著實實在在的歡喜與期待,每日里只去洞口逗留個把時辰,他雖不曉得,我卻求個心安。

看在墨淵與我為鳳九說情的份上,二哥總算是想開了,不僅免了鳳九一頓打,還允她留下來與我作個伴。小丫頭是個閑不住的,每每我離開狐貍洞的時候,她必定也溜出去晃蕩,在她這個年歲上,即便不再是一團天真,也該有些少年人的活潑模樣,總好過日日里黯然傷情,故而我從不阻攔。

這一日,折顏來狐貍洞串門子,碰上我從楓夷山上回來。才剛進門,晃眼正瞧著折顏懶洋洋的笑臉,“怎的?當真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啊!得虧你開竅得晚些,要不然,如今這小狐貍崽子合該滿山跑了。”他一邊調侃著,一邊敲著手里頭那把破折扇。

本上神心情不錯,懶得與他計較,先喝下半盞涼茶,再淡淡瞥了他一眼,“老鳳凰,我四哥這回丟下你,也有大半個月了吧,難不成他去追畢方鳥僅是個借口?說說看吶,你究竟怎么把他給惹惱的?”

“哎,小五,你要這么說,可就太不夠意思了啊。我對你一直是掏心掏肺的,還有墨淵,我哪一點上沒盡心?你非要如此埋汰我的話,那我還就實話告訴你,人家畢方好端端的,為何要出走啊?還不是讓你這只不解風情的狐貍給氣的。”

我有些摸不著頭腦,“怎么是我氣的呢,你莫不是老糊涂啦?”

“我糊涂?”折顏冷哼一聲,“我看你啊,不單止不通風月,還總是自以為是。可憐的畢方!數萬年來都只思慕你一人,你竟一絲半點兒沒察覺出來,我應該說,是他心思藏得太深呢,還是你實在太遲鈍?”

“啊?...”我訝異萬分,“畢方思慕我?肯定是你弄錯了吧,我,我怎么就不曉得?即便你說得一本正經,我也是不大信的,別開這樣的玩笑。”

“你信與不信的,如今還有什么意義?總歸你的心思也不在他身上,你這個榆木腦袋里,裝的全都是你師父,不過這樣也好。別人通常都是揣著明白裝糊涂的,但你倒好,揣著糊涂裝明白。我之所以告訴你實情,是不希望你冒冒失失的又傷了人家的心。唉,你自己琢磨去吧。”折顏這話,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思,聽得我愣了半晌才回過神來。

照理說折顏是個懂分寸的,沒來由在這種事情上誆騙我,倘若真像他說的那樣,畢方一直暗中思慕我,而我又渾然未覺,確實是...過于遲鈍了。然,仔細想想,也不能全都賴我吧?

我微有愧疚,正自尷尬當中, 迷谷與鳳九一前一后的走了進來。

“咦,折顏來了,怎不見我小叔呢?”鳳九在折顏這里,向來不拐彎抹角,“你又做了什么,將小叔惹著了吧?”

折顏哭笑不得,“你呀,真不愧是你姑姑的好侄女,連話都說得一模一樣的。”

鳳九吐了吐舌頭,笑嘻嘻的提起手里的竹簍,“方才在北市上碰見打魚的灰狼,他竟將一簍子魚齊齊送了我,說讓燉了好給姑姑將養身子。今日算你運氣好,叫你也嘗嘗我的手藝。”

每次去桃林小住,我多半是以桃子果腹,難得有頓像樣的飯食,眼下得了這個機會,折顏當然不含糊,忙哄著她說,“論廚藝,你可比小五強多了!那還等什么,快做飯去吧,你姑姑的身子是該好好補補了。”

看鳳九樂呵呵下廚去了,迷谷沒跟過去幫忙,卻來拜在我跟前,臉色青黑道,“鬼族那位離鏡翼君呈了名帖,想見姑姑,已在谷口等了小半日。”

折顏聽了,哈哈一笑,“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今日運氣真不錯,正趕上一場熱鬧。”

“離鏡?他來做什么?” 我有些許錯愕,但很快淡定下來,吩咐迷谷,“把他給我攆出去。”

迷谷顫了一顫,“姑姑,他只在谷口等著,尚未進谷。”

我了然點頭,“哦,那便由著他吧。”

折顏一腔瞧熱鬧的沸騰熱血被我生生澆滅,在滅得火星子都不剩之前垂死掙扎,“什么恩怨情仇都要有個了結,似你這般拖著只是徒增煩惱,擇日不如撞日,不如現在就去將他了結了如何?”

我斜眼看他,“我同他,確然已沒什么可了結了。不過我看你對此事似乎很有興趣,你若想去瞧瞧他,可需要我吩咐迷谷替你領路?”

折顏少不得唉聲嘆氣一番,“我來一趟也不容易,讓我看個熱鬧又如何了。”

我不愿搭話,自顧自的再舀了一盞茶,忽聽他幽幽地說,“真真總覺得遺憾,怨你命里頭桃花太少,白白浪費了爹娘給的一副好相貌,殊不知有些桃花一朵便足矣,譬如墨淵這樣子的。不過即便是他,也險些被自己同胞的親弟弟給插了足,可見小五你啊,也頗有資質,以前還真是小瞧了你。”


我只覺得莫名奇妙的,“你,胡說八道什么?我師父哪來的同胞親弟弟呀?”

“還能有誰?你也是見過的,四海八荒這么多年里,能同墨淵長得差不離的,便只有從前天君許給你的準夫婿了。”

我如遭五雷轟頂,“夜華?”手中茶盞一偏,不留神,將大半水灑在了自己的衣襟。

前些日子,我將屬于素素的眼睛留在了十里桃林。選了棵粗壯結實、花開極為繁盛的老桃樹,獨自在樹底下淺淺挖個坑,連同承著眼睛的錦匣子一起掩埋了,無須作任何標記,僅心里默念了幾聲佛咒。

那時以為,這是我最后送別“素素”的方式,從此山高水長,一別兩寬,今生今世與夜華再無任何瓜葛。沒成想兜兜轉轉了一圈,眼下卻有人跑來告訴我說,夜華不僅只是與墨淵長得極其相似,還是他一母同胞的親弟弟。

不消說,我差點兒被這個雷人的消息給劈熟了。做夢也想不到,我費心巴力要徹底忘卻之人,有一日竟還能與他攀上這樣的親。

震驚過后,疑惑、焦慮、彷徨、迷茫等輪番占據了我的心,神思恍惚食不甘味的,連少不更事的鳳九也輕易察覺出不同。“咦,今日這全魚宴,姑姑不喜歡嗎?小九可是變著法兒做出來的,難不成是我的廚藝變差啦?”

面對著煎炸燜燉各式烹制的滿滿一桌子菜,折顏明顯食指大動。“哪里哪里,我看味道挺不錯。好孩子,你姑姑之所以沒什么胃口,八成是想你姑父了,咱們吃咱們的,讓她自個兒慢慢想吧。”

此話倒提醒了我,在小輩兒面前,不該如此失魂落魄,遂勉力扯出一絲笑,對鳳九道了聲“辛苦”。

鳳九似受到了極大鼓舞,乘機將滿滿一碗魚湯推到我面前,“姑姑,小九看你臉色差了好些,趁熱多喝點湯,好好的補一補。”

不僅這頓晚飯用得心神不寧,夜里也睡不安穩,我幾乎是整夜未眠,因為一旦合上雙眼,那張熟悉的臉總會浮現,可心煩意亂中竟難以分得清,究竟是師父墨淵、還是天族太子夜華......

熬到近天光大亮,腦子將將要亂成一團漿糊了,干脆翻身下床,慢慢踱至洞口,晨風送來了幾分清爽,便想著該出門散散步,或許活絡活絡一下筋骨,對眼下紛亂的思緒亦有好處。

為著避開晨起勞作的小仙民,我專挑偏僻無人的小道,且無心觀賞初夏清新宜人的景致,恍恍惚惚一路走著,不知不覺便走出好遠。等回過頭來定神一看,已然走到了青丘谷口,正是凡界同仙界的交界處。

在森森的霧色中,乍一眼瞧見個挺直的身影,銀紫的長袍,姿容艷麗,眉目間千山萬水。卻是離鏡。

他見著我,一愣,緩緩道,“阿音,我以為,你永不會見我了。”

我也一愣,經昨日這么一折騰,早忘了他呈名帖求見之事,更加沒料到他居然還守在這兒。遙想當年,他能十天半月蹲在昆侖虛的山腳下守我,全因那時他不過一介閑散皇子,即便成日留在大紫明宮,也只是拈花惹草罷了。今時卻不同往日,身為一族之君,他竟還能逍遙至此。

我此刻自然不怎么待見他,想必臉上神情藏也藏不住。離鏡卻兩步過來,勉強笑著,“你肯來見我,我總算放心些。”

這顯然是個誤會,但我不欲費口舌解釋。

他頓了頓又問,“聽聞你月前在我大紫明宮受了傷,如今身上的傷勢,已沒大礙了吧?”

俗話說,來者都是客,即便我有多不想看見他,也只得強撐起主人家的體面,遂攏了攏袖子,淡淡道:“勞翼君掛心,老身身子骨向來強健,些許小傷罷了,并不妨事。”

他松了一口氣道,“那便好,那便好。” 話畢,從袖袋中取出一物來,徑直放到我面前。

我抬眼小覷,那一汪瑩瑩的碧色,正是當年我求之不得的玉魂。訝然道,“鬼君這是何意?”

他澀然一笑,“阿音,當年我一念之差,鑄成大錯。我曉得如今,墨淵上神已回來,還將與你...共結連理,這玉魂并不能彌補什么,只希望你能收下,權當是我賠給你的禮了。”

“不必了。”我漠然拒絕,“當年舊事隨風逝,我斷不思量,翼君還提它做甚?”

離鏡那托著玉魂的手在半空僵了許久,默默收回去時,臉上一派頹然之色,只沙啞道:“阿音,我們,再也回不去了嗎?”

我冷眼把離鏡瞧著,他不退反進,上前來兩步,澀然道,“阿音,我尋你,尋了七萬年。”

四下全是霧色,襯得他那嗓音也縹縹緲緲的,很不真切。“這七萬年來,他們都同我說,說你已經…已經…我總是不相信,我想了你這么多年,阿音……”

“老身與翼君早恩斷義絕,阿音二字實當不得,還是煩請翼君稱老身的虛號吧。”我不耐的打斷他。

離鏡嘴唇顫了幾顫,一雙上挑的眼角微微泛紅,并不答話,只深深看著我。

我盡力回想一下,記憶深處還能尋出當初那個少年離鏡來,眉目雖生得濃麗些,做派卻很瀟灑風流,全不似今日這等傷春悲秋惆悵失意之色。

時間這個東西,果然磨人。

因了這一番感喟,方才的不快倒也淡了許多。但從前同他那一番前塵舊事,在我現下四平八穩的心海里,再生不出一絲波瀾漣漪,更遑論“回去”二字。

我暗自望了灰蒙蒙的天,無可奈何道:“翼君你這性子,忒有意思!一生只追求得不到的東西,一旦占有了,便絕不會再珍惜。當年鬼君棄我擇了玄女,四匹麒麟獸將她迎進大紫明宮,連賀了九日,是為明媒正娶……你既愛慕玄女,自是愛慕她的趣味品性,不會只因了那張臉吧?如今她人已經歿了,即便她是咎由自取,但怎么說你們畢竟做了七萬年夫妻,你如今可有幾分為她痛惜?再則,你眼下雖沒了正妻,但我昆侖虛上還住著你的一位姬妾,據說已懷有你的子嗣,你合該緊著自己的女人,卻跑來與我說回去不回去的,豈不荒唐?”

他身子一顫,愕然問,“姬妾?哪來的姬妾?我怎的不知?”

“翼君問得可真稀奇。”我不經意的翻了下白眼,“當日玄女一頓鞭子險些叫她魂歸離恨天,我不過碰巧見著,誤打誤撞救了她一命,看樣子,她像是玄女身邊的侍女,主子容不下她,大抵也是因她偷偷懷上了你的孩子。我問過了,她倒也沒否認,還說自己名字叫做若兮。”

離鏡邊聽邊想著,不多久,原本艷麗的容色漸漸變得灰白,半晌也說不出話來

我兀自穩了穩心神,既然已經起了頭,有一些事情,便還是說清楚吧。“翼君,按說我兩個的關系,其實已是魚死網破,到了相見爭如不見的境地。當年在我對你情濃正熾之時,你就同玄女做下那樁事,已然給了我當頭一棒,而后你卻用一句‘先時是我荒唐’,輕易便想將我打發,才真正叫我寒了心。后來師父仙逝,我強撐著一顆卑微的心,前去大紫明宮求取玉魂,你永不能明白我鼓了多大的勇氣,也不能明白那日你讓我失望透頂。你說嫉妒師父,才不愿予我玉魂,可離鏡,你傷我這樣深,委實比不上師父對我的萬分之一。”

道出了這番話,我漸漸覺得有些釋然,“你只以為我放手放得瀟灑,卻不知這瀟灑背后多少心酸苦楚。離鏡,并不是每個人,都能將疼痛堂而皇之掛在臉上,可即便沒掛在臉上,那痛亦是一分也不少的。愛過恨過,痛得狠了,便只能放手,當日我失血過多傷重難治,命懸一線之時,眼前涌的卻不是你的臉,我才曉得,這場情傷終于到頭了。”

我看向前方不遠處的濁濁紅塵,淡淡道,“彼時,我終算是得了解脫。而今滄海桑田,試問我們還能回得去么?”

離鏡緊閉了一雙眼,半晌才睜開來,眸色通紅,哽咽道:“阿音,別說了。我明白得太遲,而你,終究不會在原地等我了。 ”

“日后即是路人,不用再見了。”我木然點點頭,轉身的瞬間忽想起了一點。“那名喚若兮的女子,無論你對她有何情分,終究是你鬼族之人,早日將她接回去了,方為正經。”說完,不待他有所回應,我徑自翩然離去。

這世間,即便歷經了無數的愛恨恩怨、離合悲歡,時光總是靜靜的流淌......日升月落,云聚云散,周而復始。

沒過幾日,阿爹阿娘忽然聞訊而歸,仿佛就跟約好了似的,先前各自離開的家人們也陸續回來了,就連四哥也不例外,只是明顯看著瘦了一圈。不管怎樣,冷清了許多年的狐貍洞,終于再度變得熱鬧。

被阿娘抱在懷里的時候,我痛痛快快哭了一場,約莫哭得有些失態,二哥看得倒很欣慰,興許他仍當我對父母親人心懷愧疚,可我曉得,那些眼淚多半還是為著自己,況且這些天攢下來,此時不過是尋到了個出口而已......

(墨淵視角)

忍耐了數日,我終于比預想的時間提早出關了。

那一天,十七不似往日那般,如常來炎華洞口盤桓,我便隱隱有些擔心。以她的性子,若非叫不得已的事情絆住了腳,斷不會無緣無故“爽約”——閉關前夕,她執意拉了我的手,應諾每天只在洞外停留片刻,叫我無須為她分心。她哪里曉得,隔著山洞,雖見不著她的面,但時不時能感受她溫暖的氣澤,對我而言尤為滿足。

幸而只隔一日,十七的身影再度出現,暫時打消了我想提前出關的念頭。只是她變得較為沉默,嘴里不再念叨各種小趣事,來去也匆匆,如此這般持續了多日。我有所猜測,稍不留神,本當空明的識海頓起了波瀾,幾度壓制不住,服下折顏的丹藥并未奏效,因無法平心靜氣,強行打坐也只得事倍功半。

撤下仙障步出了焱華洞,日頭開始偏西,方走出不遠,撲面而來的卻是一陣陣熱浪。與洞內的清寒相比,外面的天氣頗為炙熱難耐,微微有些汗濕,山風一吹,便覺身上膩得很,心頭的窒悶更甚。此時忽記起不久前,曾和十七路過楓夷山半山的一個小湖泊,那里雖算不得什么名泉天池,尋常沐個浴倒也綽綽有余。

這個念頭一起,我回憶了片刻去小湖泊的路徑,在心中想踏實了,遂掉轉方向朝那小湖泊奔去。小湖泊四周一片靜謐,岸邊幾叢初綻的夏花倒影在如鏡的湖面上,青碧的湖水染出別樣的絢爛,倒有幾分趣致。山風吹過處,更覺心曠神怡。

我尋思這個當口怕是沒什么人來湖邊溜達,便脫掉外袍及中衣,慢慢趟進水里。這湖里的水因是積年的雪水所化,即便初夏,漫過來也是沁涼。我先澆些水將身上打濕,待適應了,再漸漸沉下去,頓時周身通泰舒爽。我靜靜浮于水面上,腦子里漸次澄明,將事情始末仔細捋了捋,確信自己不過是關心則亂。事已至此,卻也不覺遺憾,短期閉關已算小有所成,先回狐貍洞看看十七要緊。

思索過后,我便要上岸,將起未起之際,耳邊卻猛地聽到一聲驚叫,“師父,你...”

我聞聲回頭,恰好看見一道白衣身影掠過半個湖面沖我而來,眼瞅著就要直愣愣整個兒撲進水中,我不假思索,飛身一把抱住,堪堪將她帶回了岸上。

“師父,”沒等站穩,十七抬眼看我,喉嚨竟有些哽,眼底也浸出一抹淚意,“我看見炎華洞結界消失,里面半個人影也沒有,擔心師父萬一碰上了什么意外,十七都急壞了,我好怕...”

我一愣,忙寬慰道,“莫慌莫慌,天氣有些熱,我不過來洗個澡。”想必她心急如焚正四處尋我,來到此處,猛然見我浮在水中一動不動的,大概是嚇得不輕。“沒能事先與你說,怪我思慮不周。”

她顧不得我現下已渾身濕透,將她的衣裳也打濕了,只將頭深深埋進我肩窩處,嘴唇緊貼著我脖頸,氣息沉重,緩緩道,“師父,你萬不能再撇下十七。”

聞言,我心頭酸澀,趕緊用術法將兩身濕透的衣裳弄干,“別擔心,我不會離開你的。”除此以外,再說不出別的言語,只緊緊將她抵在我懷中,雖看不清她面上神色,但緊貼著我的那顆心跳得慌亂無比,令我聽得真切。

半晌,才聽見她悶聲問,“師父怎么就出關了,可是覺著有何不適?”她一邊說著,一邊從我鎖住她的雙臂中掙開了些,抬頭望向我,美麗的大眼睛里一片水霧,不施粉黛卻清塵脫俗艷而不嬌。

此刻她鬢發有些亂,我抬手撫了撫,拭去了沾在她臉上的濕澤,“不礙事,我本來也沒打算閉關多久。”指尖傳來的溫柔直擊我心底。

“可是,折顏說......”

我忽地低頭封住她雙唇,由此截斷了她要說的話。她一怔,隨即順從的閉上眼,兩手將我又摟緊了些,任憑我靈巧的舌撬開她的齒關繞了進去......

楓夷山下破草亭中,我將自己的儀容重新審視了一番,確認沒有錯處了以后,與十七一同慢慢走回狐貍洞。

方才那一吻綿長、濃烈,險些叫我失了方寸,若非靈臺尚余了一絲清明,怕是會對十七做下些荒唐事,雖然明知她并不會推拒,可我亦不情愿如此唐突,尤其是眼下這個節骨眼上。

聽十七說,狐帝夫婦已然歸來,我暗自有些慶幸,當然,亦不乏幾分忐忑。不管如何,這是我平生第一回上門求親,便是拼著受些責難,或是被她家人奚落幾句,也要坦然說出心中所愿。

眼見得馬上將要走近洞口,十七遲疑片刻,忽地頓住腳步,一把扯住了我的袖子,“師父...”她眼光避開我的,“你真心想娶十七么?即便現在反悔,也還來得及,十七,明白的。”

我竊以為,馬上就要面對著她的父母,興許她過于緊張了,才會這樣子來問我。“十七真的明白嗎?若是明白,應當早就曉得我對你的心意才是。”我用力握了她的手,玩笑低語著,“當然,現在不算晚。”

她迅速瞄了我一眼,臉上微紅,“師父自己不也說過,要對我以身相許的嗎?當真不是為了報恩一說,還有...別的?”

我聽了,忍不住莞爾一笑,“當然不是報恩,自然還有別的。這四海八荒的神仙里頭,初見便瞧不上我這個戰神,還笑話我像個小白臉的,十七可是頭一個。...”

出乎意料的,狐帝夫婦對我尚且客套,互道了寒暄過后,待我講出來意,白止卻久久未發一言,只深蹙著眉頭,沉沉的目光輪番在我與十七身上打量起來。

氣氛一度有些凝滯。我還想要再次闡明心跡,狐后卻溫婉一笑,不急不緩地開了口,“從前我們總擔心,淺淺那般不像樣的性子,不夠惹人憐愛,不憑借白家的聲威便嫁不出去。自送去昆侖虛學藝以后,多承上神對她眷顧,還替她擋下了飛升的雷劫,我們夫婦自當是感激的。”

說到這,她站起來親自為我添了盞茶,“鬼族之亂后,淺淺冒死將上神的仙體帶回青丘,我們起初只當她知恩圖報,不過是盡弟子的本份而已。可七萬年守下來,慢慢便也知曉了,她對上神的情分,當真是非同一般。說實話,當初她那副樣子,做父母的看著,心里大抵都覺得不好受。”

她說得極其動情,十七約莫有些愧疚,眼里泛著淚光,但卻盡力想為我辯解幾句,插話道, “阿娘,我師父他...”

狐后從容地打斷她,“阿娘知道,四海八荒都在傳說,墨淵上神萬萬年不近女色,偏偏只鐘情我們的女兒,還托折顏傳了口信,不日便要親自登門求娶,所有的這些,我和你阿爹也聽到了。”

她復又轉向我,淡定地說,“墨淵上神,我們從不懷疑你對淺淺的心意,于情于理,父神嫡子如此尊貴的身份,卻肯親自上門求親,我們原不該多說什么,可淺淺畢竟是我唯一的女兒,有些話,我不得不當面問一問你。”

我心里一松,略略欠身,溫聲道,“狐后請講。”

“我們九尾狐一族雖是走獸,卻比不得一般走獸博愛多情,對認定的配偶從來一心一意,我深信,淺淺已確然將你看作了相伴一生的夫君。那么,上神你呢?”

“墨淵此生,唯白淺一人,足矣。”

言為心聲,這句話發自肺腑,字字俱是我對十七的執念。

狐貍洞內鴉雀無聲,在場的視線似乎全都集中在我身上。這個時刻,靜默究竟意味著什么?我不是很確定,也無暇揣測,因為我看見十七正熱淚盈眶看著我,微不可察地朝我挪了挪,她伸出瑩白的素手,悄悄拽上了我的衣袖。

突如其來的一陣響動,打破了室內沉默的氣氛,“我的白止兄,總算把你和弟妹給盼回來了...”折顏他人未見聲先至,手里搖著把破折扇,大踏步的走進來,卻在看見我時頓了一頓,“喲,墨淵也在呀,你這是等不及了,提前出關啦?”

他明知故問,我只略微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了。

不等主人家給他讓座,折顏已經自顧自的坐下來,一雙眼珠子將我們幾個從上到下掃一遍,輕敲著折扇了然道,“這氣氛有些微妙啊!看樣子我來得晚了,怕是錯過了什么吧。”

他既沒半點做客人該有的自覺,主人家便也不跟他客套,狐后徑直倒了半杯茶擱在他面前,“你可挑著個好時辰了,正巧在說淺淺的婚事呢,一起聽聽吧。”

折顏似乎很滿意,大概是覺著這種事曠古難逢,急巴巴跑過來,就是唯恐錯過了一場好戲的。

“咳咳...言歸正傳吧。” 狐帝舒展開了眉頭,率先說道,“君子重諾守信,我白止敬你墨淵是條鐵骨錚錚的漢子,今日有你這句話,我,還有她阿娘,便也放心了。”

他...這是同意許婚啦?我心中暗喜,剛要起身道一聲謝,忽聽狐后嬌聲道,“且慢,我的話還沒有問完呢。”

狐帝一愣,旋即尷尬地搓了搓手,“哦,好好好,你還想問什么,趕快問吧。”

折顏甚是好奇,“墨淵說了什么話?啊,機會如此難得,你們是該好好問一問。”

狐后望著我,斂容正色道, “墨淵上神,如今你愛重淺淺的心,千真萬確不假。我身為她母親,深知她性子倔強,眼里容不得沙子,若尋常的男子做她的夫婿,我倒不擔心會叫她受什么大委屈,因為她自己必定會加倍回敬過去,可偏生你是她授業恩師,她若在你這里受了委屈,多半也是替你遮掩,不會叫我們娘家人知道底細的,故而...”她瞅了眼十七拽著我衣袖的手,神色復雜,欲言又止。

有道是聽話聽聲兒,狐后說到這里,我也大概猜到了她所指的會是什么。“狐后既是有話要問,但說無妨,墨淵洗耳恭聽。”

眼下豎起了耳朵的可不止我一人。

狐后倒也痛快,“明人面前不說暗話,那我就直言不諱了。從前的那位魔族女君,都說她是你的紅顏知己,我想知道,若有一天她真的醒過來,而且就找上你了,試問你會如何自處?”

十七聽完她阿娘這番話,唇邊的笑容慢慢消失,默默抽回了自己的手。

我卻在她低頭的瞬間,一把將她的手拉住了。旁人的蜚短流長與閑言碎語,我可以完全不在乎,可對她,還有她的家人,卻生怕落下了什么誤會。“外界究竟是怎么傳說的,我沒法子逐一去考證與澄清,但我和這位女魔君到底有沒有半點私情,蒼天可鑒。于公,彼時天族與魔族水火不容,于私,至多算點頭之交而已。本來我已當她往生之人,都幾十數萬年了,所以從沒想著要提及,可如若真的就像狐后所說,有朝一日她真的回來了,那與我也沒甚關系!”

我說話的時候,眼睛一直盯著十七,直到她終于肯抬頭與我對視,才稍稍松了口氣。“我對十七的心一如既往,任何人、任何事都改變不了。請問我的這個回答,狐后可還滿意?”

狐后看我轉頭問她,忽地臉上泛出盈盈笑意,“滿意,當然滿意。其實這個問題,我不過是替我女兒問的,這丫頭看著精明,實則糊涂得很,連小九都會好奇追問的事,她卻充耳不聞,可見,她是對自己師父很有信心。”

十七當場不滿的噘嘴,“阿娘,小九到底好奇追問了什么事?怎么就連累我成了個糊涂鬼了呢?”

狐后歉意地對我笑笑,“上神莫怪啊,小九不過偶然間提到,說她上昆侖虛找淺淺那日,撞見了一位名叫仲尹的男子,那家伙甚是傲慢無禮,故而印象挺深,問我是不是認識而已。”

我回想了下,確然是有這么一回事,年月隔得太遠,大抵也只有狐帝狐后那一輩的神仙,才會隱約記得一些陳年舊事。

折顏卻很詫異,“仲尹?他怎么出現了?是沖著墨淵去的么?”

十七忙問,“仲尹是誰?他竟敢對師父無禮?不行,下回我要見著他,非把他痛罵一頓不可。”

“淺淺,你并不認識。”狐后嘆口氣,“現在已不大會有人提起了,他與方才我們所說的魔族女君情同姐弟。小九突然這么一問,我也才模模糊糊想起一些的。”

“既然都是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不提也罷。”此刻狐帝倒很通情達理,沒有忘了正事,“關于墨淵上門提親一事,是不是該下個結論了,夫人?”

“要我說,你們也別有什么顧慮了。”關鍵時候,折顏還是拿出了一副兄長的樣子,“論品行和能力,墨淵絕對是一等一的,而且難得他倆人心意互通,不需你們操心他們感情的事。”他又笑著撇了眼十七,“還有最關鍵的一點,小五若是嫁過去了,不僅墨淵會將她捧在手心里,還無須伺候公婆,自己便是當家人,誰還能叫她受半點委屈?弟妹你從前最最擔心的那種事,絕不會發生,真可謂稱心如意啊。白止兄,你說是不是啊?”

白止聽了連連點頭,“嗯嗯,有道理,有道理。”他看向自己有些扭捏作態的女兒,“主要是她自己喜歡,我便覺著錯不了。”

眼下這情形,端看狐后表態了。只見她挨近白止身邊,柔聲說道,“你是一家之主,既然你認為合適,我也同意。”

“好!真痛快,這時候就該喝上幾盅慶賀一下。”折顏興奮地撫掌,臉上頗有幾分得意之色,仿佛今日如愿的是他自己。

狐帝夫婦相視一笑,然后齊齊轉頭看著我。

“墨淵上神,淺淺就交給你了,請你善待珍重她。”做母親的殷殷囑托。

白止這個身為父親的,卻大大方方地直奔主題,“墨淵,那你打算幾時來迎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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