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初夏,我有幸參加學校組織的社會實踐活動,去安徽某山區小學任教一周。
我們坐上蒙著一層薄土的大巴一路顛簸不止地駛進了山區的一個村子。在下車的那一刻,我才知道,原來建筑可以如此裸露,大自然竟如此真切地展現在我的面前。我們踩著泥濘的山路,來到一座土房子前,黃色的泥土壘出了房屋的模樣,幾層稻草覆在泥土上方,便成了一處庇所,一個家。一位白發的老人走出來迎接我們,臉上堆著一層笑,與我們一一握手、交談。老人的方言聽起來有些許困難,我大致聽懂了他是村長云云。對話持續了幾分鐘,他的笑容卻一絲未減,然后將我們引到了屋里面,搬出了幾張長凳,飯桌上擺著只有在山里才能見到的幾樣小菜。我們依次坐下,村長喚他的老伴捧來酒,給我們的碗中一一倒滿,帶著山民獨有的淳樸給我們敬酒,并不時把菜夾到我們碗中,且不斷重復著一些道謝的話,讓我們挺不好意思的。天漸漸起了夜色,我們結束了晚餐,回到了村長給我們安排的住處。說實話,一開始大家都是不適應的,床板有一些下陷,稍一翻身,床便響起了“吱吱呀呀”的噪聲。同行的A君問我,是否后悔來這里了,我說不后悔,然后便沉沉地睡去了。
翌日,鬧鐘還未響,村里的雞就開始打鳴了,一聲聲清脆爽亮,我的夢也在這清調中結束。我揉了揉惺忪的眼,便拿出日用品洗漱,門外放著一桶清水,看樣子是村民一早就從井中打來放在這的,不禁有些感動。待到同伴起床時,我們房中的桌上已放好了幾碗稀飯和一碟小菜, 我們苦笑著吃下。吃罷了早餐,我們便去學校,村長早已在校門口等候,晨光映著破落的教舍。我有些緊張地走進其中最大的一間泥房中,室內有些昏暗,一個個孩子擠坐在長凳上喧鬧著,村長擺了擺手,待到安靜下來了才把我介紹給孩子們認識,孩子們都咧著嘴笑,有的拍手,有的拍桌子。我突然發現其中有一個大約十二、三歲的男孩兒沒有笑,也沒有鬧,只是睜著大而呆滯的眼睛望著這邊,不知道為什么,我竟從他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絲絲悲傷與無助。我記下了這個男孩,開始上課。
村長走了,只留下我和這些孩子們,孩子們又恢復了喧鬧,我相信這僅僅是因為對我的好奇,我學著村長那樣擺了擺手,示意安靜下來,當然,效果沒有村長那樣顯著。我提高嗓音作了一個簡單的自我介紹,告訴他們,接下來的幾天將由我來負責大家的語文課。我很希望孩子們能夠配合我,但是并沒有。除了先前那個一直沒有笑容的男孩——他提起一雙不知是黑還是臟的雙手,卯足了勁鼓起了掌,即使掌聲很快被周圍的喧鬧聲淹沒。但他的動作在我眼中卻格外醒目,甚至分明能看見被他雙手揚起的塵埃在飛舞。我認定,這男孩一定很特殊。
因為沒有什么教學經驗,加上孩子們的極其不配合,第一堂課上得十分生硬,照本宣科地結束了我人生中的第一次教學,然后,有些氣餒地離開了教室。回到住處,我本想向A君抱怨今日的不幸,但我忍住了,腦海中突兀地浮起了那個男孩的臉龐,仿佛帶著一整個世紀的哀傷。我決定過兩天找那個孩子談談。
天色暗了下來,晚霞有些鮮紅得刺目,云飄著飄著淡了,最后消失不見。
第二天,我去上課,直到結束,都沒能看到那個男孩,從學生口中得知,那個男孩名叫三娃。放學后,我按著記憶找到了村長家,向村長詢問了那個孩子的情況。村長支著煙袋,給我指了方向,我按著指引找到了三娃的家,第一眼望去時,我竟不敢相信這是一所房屋,泥墻上散著幾處圓孔,最大的如臉盆底部一般,透過洞看進去只黑漆漆一片——似乎連光都難以透進去。屋頂散著一些茅草,一點也不整齊,由于房屋太過矮小,屋頂連斜面都不太明顯,我真的不知道,這樣的草舍是如何抵御住一場場的風雨的。我敲了敲門,然后手稍用力,竟推了進去,房屋內的擺設簡易的不能夠再度簡易。一張墊著外形稍規則的石塊的床,邊上一張桌,一張長凳,一座小小的灶,兩個木箱,然后便什么都沒有了。一位中年人躺在床上,對于我的到來他十分驚詫,在確認了這是三娃的家后我便向他道明了我的身份,我是來找三娃的,想知道他為什么不去上學。中年人手撐著床有些艱難地坐了起來,讓我坐在長凳上,并告訴我他已下不了床。通過散進來的光我得以看清——中年人很黑,身體顯得很虛弱,一雙略深陷的眼睛,鬢上有一些白發,神情虛弱無比。他告訴我,他是三娃的父親,去年在山上砍柴時不小心摔斷了腿,現在只能躺在床上,現在家中只有他和三娃兩人,他的日常生活完全靠三娃照料,今天三娃不在家,上山砍柴火去了。他讓我拿碗,自己從木桶中舀些水喝。我用有限的可見度環視了一下,突然發現原來三娃家根本沒有電,我是無論如何都不能想像沒有電的日子該如何生活,但在中國的某一處村落,就有這么一戶人家,一直在沒有電的情況下生活,而且,我敢肯定不止這么一處。三娃父親問我這些年三娃在學校的表現如何,我尷尬地回答他說三娃十分優秀。男子咧了咧嘴,揚起了干裂的嘴角,微微地笑了。他告訴我,如果不是實在沒有辦法,肯定會讓三娃繼續讀下去的。從他的口中我知道三娃輟學了。我有些窘迫,不知道該如何結束這個話題。
暮色濃了,三娃背著一捆沉重的柴在黃昏里歸來,帶著疲憊,帶著無助,踩著一切的心酸,背著一整日的勞作,回到了這個稍令他安定的家中。三娃沒想到我會在這里出現,他將滿是泥土的手洗凈,燃起了剛從背上卸下的柴火,放進灶底,起了濃濃的炊煙。他不說話,他只是沉默著。我起身準備離開,三娃的父親要留我吃飯,我婉謝了,我真的不知道該以怎樣的心情繼續呆下去。步出屋子沒幾步,三娃追了上來,手中捏著一根蔥瓜,來到我面前,把蔥瓜用衣襟擦了擦,微微地動了動嘴唇,似乎下了很大的勇氣終于說出了一句:“哥哥,蔥瓜,吃蔥瓜。”我看著他那稚氣的臉龐,伸出稍有顫抖的手接下。然后三娃笑了,他笑起來很好看,有一對淺淺的酒窩,帶著童真,世上最美的花朵在他臉頰上得以開放。笑容很快被他收住,他有臉仿佛成了一張寫滿世上最悲傷的故事的稿紙,他咬了咬下唇,從喉底發出了近似哀求的聲音:“哥哥,我想讀書。”我心中的最后一層防線終于被擊潰,鼻翼一酸,眼淚全都涌進了眼眶。“哥哥,我想讀書。”這六個字從耳蝸傳到了腦海,一下子翻騰了我忍了許久的情緒,這一刻,我竟如此無助。也許我可以遣詞造句以世界最美麗、最溫柔的語言來安慰他,但又有什么用呢,三娃想要的是繼續念書,我竟如此無能為力。我笑了笑,摸了摸三娃的頭,三娃似有些失望,或者說絕望地轉身回去。我終于合下了一直不敢合上的眼皮,眼淚滾落下來。天上的霞依舊飄著,永遠不會飄進我腳下的黃土里。我落魄地回到住處,A君看出了我的不正常,問我是不是發生了什么,我閉口不言,我對誰都沒有說。那夜,我一閉上眼就是三娃那絕望的眼神,我徹夜不能眠。
一星期后,我們結束了這次實踐活動,又踩著泥濘的山路走出了小山村。在鎮口,我們排著隊,像來的時候一樣,只不過由下車變成了上車。我回望了一眼背后的大山,村長仍是滿臉笑容,孩子們也都揮著手,只不過,三娃不在。那一刻,我才明白,我為何要來到這個村子。回到了我的城市,又回到了我安逸的生活。從此我一改奢侈的習慣,變得十分節儉,不再揮霍,課余也開始積極地找兼職。我覺得我有罪,我必須要贖罪,這樣,我的內疚才能稍褪去一些。
兩年后,我帶著三千元的積蓄再次回到了那個村落,我踩著泥濘的路找到了三娃家,如兩年前一樣。只不過,這次我并沒有看到三娃的父親,我一個人站在屋前等到黃昏,終于看見三娃背著背簍歸來。三娃長高了許多,臉上也添了許多風霜,他并未從遠處認出我,待到近些了他由慢行變成了小跑,跑至我面前,瞪大了眼,喘上一口氣,問我怎么會在這。我拿出兜中的一沓錢,告訴他,我可以讓他念書了,三娃一下子哭了起來,哭了很久,什么都沒有說。完了,三娃洗了洗手,將我拉進屋,而我沒想到的是,首先映入眼中的是一張相片,黑白相片,掛在房屋中央,不難認出,這就是兩年前躺在床上的那個男人。三娃給我舀了一碗水,坐下來的第一句話就是:“不讀了,讀不了了。”我似乎能明白他的那句“讀不了了”,他告訴我,這幾年來,只有他和他的父親相依為命,去年,他的父親又走了,現在只有他一個人,雖然只有十四歲,但他要支撐著活下去。我給他錢時他說:“我能養活自己,你還是把這筆錢留給其他的娃吧。”這句話包含了多少黑色幽默,他也只是個孩子啊。我找到了村長,把錢全給了他,告訴他,以后村子里誰支付不了學費時就從這里面扣,并留下了我的號碼,村長不停地道謝,比兩年前更激動。我趁著黃昏離開了村子,在村口,我抓起一把腳下的泥土,塞進了口袋,我仿佛聽見背后有千萬個山娃在呼喊:“哥哥,我想讀書。”
昏沉的暮色在車窗外流淌,我伸手抓了抓,卻什么也抓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