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征稿(故事):山娃石頭的一天

????????????????????????????????????????????山娃石頭的一天

??????????????????????????????????????????????????? 秦萱

???????在2010年一個初夏的傍晚,從深山里走出來的山娃石頭,正一個人喜滋滋地仰躺在工棚的床上。他兩腳高高地擔在疊起的鋪蓋卷上,嘴里哼著歌。墻壁上有位美女也微笑地看著他,那笑容清澈、純真、甜蜜,猶如石頭家門前那條河里的水,真實而虛幻。那固定的笑容有時攪得石頭心里不安。但此時他的心情特別好,他向美女調(diào)皮地眨眨眼,也肆無忌憚地傻笑起來。石頭此時是愜意、安閑、滿足的。每每這個時候,他都要在腦子里過一遍,今天掙了多少錢,明天能掙多少錢,一個月下來,他又可以拿到多少錢。西下的太陽穿過門道斜斜地鋪撒進來,映紅了散發(fā)著汗臭味的工棚。有一束光正好照在石頭黝黑的臉上,柔柔的,他瞇著眼睛享受著這一切。初夏的夕陽還不是那么熱,暖烘烘的反而給簡陋潮濕的工棚增加了許多溫馨,溫馨中石頭不由得想起家想起娘。

??????? 真想給娘打個電話啊!石頭想把自己的快樂說給娘聽,讓娘也高興高興。可是家里還沒有電話,如果打到村長那里,娘要踩著石頭過了門前那條河,再繞過一個山嘴才能接上。那條河寬寬的淺淺的,由大山深處蜿蜒而出,清洌的河水終日緩緩流動,仿佛山里人家的日子。河上沒有橋,一個挨著一個的大石頭就是橋。從小,石頭和小妹被娘牽著手,一遍遍從這個橋上走過,春夏秋冬,把石頭走成了山里漢子。而小妹在三歲時,被突然大漲的河水沖倒,再也沒有爬起來,任憑娘怎樣撕心裂肺地呼喚,小妹那雙清澈如水的小眼睛都沒有睜開來。那一年,石頭不明白天上怎么會有那么多的雨,天天下,下的人心都發(fā)霉了。小妹可愛、活潑,總是吵著要去河里捉螃蟹,她趁爹娘和石頭在山上干活時,自己來到了河里。她怎么會知道平時她和哥哥最喜樂的地方也會有猙獰。小妹的小腿還沒有長到足夠跨越兩個大石頭之間的距離,她像一只美麗輕盈的蝴蝶,被河水旋了一下就消失了,她甚至沒來得及喊一聲。后來,在鄉(xiāng)親們的幫助下,爹娘在幾里外找到了小妹。從此,小妹就成了石頭家旁邊那個小土包,也成了爹娘心中永遠的痛。石頭給小土包周圍種了許多花,花開時,石頭就會看見小妹可愛純真的笑臉。

?????? 本來是高興的,怎么又想起這些,都過去二十年了。石頭抹去眼角滲出的淚,抬頭看看四周,工棚里還是他一個人。他把思緒調(diào)整了一下,讓自己回到現(xiàn)實。如今,娘也老了,已經(jīng)沒有當年那么穩(wěn)健。石頭想著,決定還是不給娘打電話。母子連心,石頭有好事了,娘一定能感覺到。

?????? 石頭今天的確很高興,他甚至覺得自己是幸福的,比公務員還幸福,因為他今天多掙了20塊錢。足足20塊錢,加上吃飯的5塊,25塊呢!25塊錢相當于他半天的工資,他能不高興嗎?石頭一高興就想唱歌,但聽不出他唱的什么歌,工友們常說他唱的是大雜燴。其實石頭的歌都是從街道上聽來的,工地里沒有灶,一天兩頓飯都在外面吃,那些小餐館總是放著音響。響亮的歌聲彌漫在嘈雜的空氣中,往往是一碗飯吃完了,歌也記到心里了。

??????? 如果石頭哼上歌,你就知道他肯定是遇上好事了,如剛剛拿到了工錢,或者穿著臟衣服去餐館吃飯沒有被老板慢待,還有就是在街上多看了美女兩眼而美女沒有掩鼻也沒有對他翻白眼,或者在工地上撿到別人丟棄的而他認為拿回家還很有用的東西。而最令石頭高興的還是他偷偷跟著根叔去掙了外快并且掙得順順當當。今天那20塊錢,就是他跟著根叔去外面掙的。

?????? 早上還在被窩里,床鋪緊挨的根叔把頭歪過來壓低聲音說:石頭,我攬了個小活,下工后一起去。石頭看著根叔,眼睛有所發(fā)亮,而后又會意地笑笑。隨即他起床穿衣刷牙洗臉疊被子。工棚里他是唯一一個疊被子的人,當然他順便也幫根叔疊了,方方正正靠墻放到床鋪上。他的鞋子衣服都是整整齊齊干干凈凈,盡管那些都是別人穿膩了送給他的,但他拿來洗干凈疊平,仍然當寶貝似的。他覺得,衣服不論好與不好,整潔了就是體面的。他還知道,自己少買一件衣服就能給家里的新房多添一塊磚一片瓦,就能讓娘少受一天的苦。不過他又常想,人活著不論有多窮,都要有志氣,要活的有尊嚴。這是根叔教給他的,他一直記在心里。其實石頭連小學都沒有上完,并不知道尊嚴的具體含義,但他似乎能領略到,就像墻上那張舊日歷美女畫,畫里的美女真誠地對他微笑,他就感覺自己活得還很有尊嚴。

??????? 這張畫是石頭在街上撿回來的,貼在凹凸不平的毛坯磚墻上,夜晚睡不著時看看。石頭二十多了還沒說上媳婦,這在深山里那個老家已是大事情了,每次給娘打電話娘都會著急地提起。石頭也不想讓娘著急,他也想媳婦啊!他也是正常的男人啊!每天下工后累了他就看看墻上這個美女,不會算是齷齪吧!不會是沒有志氣吧!可石頭的這些舉動,與整個工棚有點不搭調(diào),工友們笑他是新世紀阿Q。只有石頭自己心里明白,望梅有時也能解渴,而且,就是這個磚頭砌的簡易工棚,比他家住的房子都要好。如今,娘不是還在那個土坯房里孤零零地住著嗎?

??????? 石頭的早飯多半是啃兩個饅頭,再把前晚吃剩的菜或者是故意吃剩的菜,兌上開水連吃帶喝就飽了。這時根叔已叼著煙卷過來催他去工地。石頭沒有更多的手藝,跟著根叔做小工,也就是幫下手,一天下來掙50,盡管這50塊錢掙的又苦又臟又累,但對石頭來說已經(jīng)很幸福了,他的幸福感來自于對未來的憧憬。上午干活時他心里就一直憧憬著早點下工,好跟根叔去掙外快。當工頭剛說收工吃飯了,他把攪拌機攪好的最后一斗混凝土掛上吊車,看著它安全地移于樓層后,就去找根叔。他沒洗滿是水泥灰點的手臉也沒換掉臟衣服沒來得及吃飯,就和根叔急匆匆趕去居民小區(qū)。

??????? 根叔攬的活就在這個漂亮的小區(qū)里,他們乘電梯上到高層,根叔摁響了門鈴,開門的是一位中年婦女,樣子優(yōu)雅大方。石頭感覺她像電影里的人,長得好看親切。?婦女把他們領到寬大的衛(wèi)生間,指著漏水的小管子說,就那水管需要換掉。根叔嘴里答應著手里已經(jīng)忙開了,他掏出隨身攜帶的卷尺測量了管長,然后帶著石頭返回街道尋找五金商店,買了適用的管子和接頭,又匆匆趕回小區(qū)。這段路不算遠,他們?yōu)榱耸″X沒坐公交車。

??????? 漏水的管子在衛(wèi)生間靠近馬桶的地方,那里正是一個墻角,空間狹小。根叔吃力地蹲下,把壞管子拆掉,再把新管子換上去,用接頭接好,纏上生料帶擰緊。這一系列動作根叔干得干凈利索,還邊干邊給石頭講要領。石頭聽得很認真,他不敢馬虎,他知道根叔的這身本領很受用,如果能全部學來,那他一天也能掙到100塊錢了。想到這里,他竟不自覺地笑了,似乎那堅挺的百元大鈔已經(jīng)捏在了手里。換好管子,根叔對那婦女說,手工費加管子和接頭的錢,一共是70元。婦女欣然答應,轉(zhuǎn)身回房拿了70元給他們。婦女沒有講價,這是石頭和根叔未曾料到的,他們甚至有點受寵若驚的樣子。當他們習慣性準備開門要走時,婦女竟然邀請他們坐下歇歇,喝杯水。兩只紙杯已經(jīng)盛滿了水放在錚亮的茶幾上。他和根叔站在門口,看著潔凈的地板潔凈的茶幾潔凈的沙發(fā)不敢進去坐。婦女說沒關系進來吧!天氣太熱喝口水再走。他們也實在是渴急了,就猶豫著坐到沙發(fā)上。怕弄臟了人家的沙發(fā),他們其實只是屁股擔了個邊。他們顧不得水燙端起杯子就咕嚕嚕灌下去,趕忙起身一邊說著謝謝一邊往門外走,在他們身后的地板上,留了一串清晰地黑腳印。

??????? 石頭和根叔走出小區(qū),找了一家小飯館,一人要了一大碗扯面,就著生蒜稀里嘩啦吃起來。他們吃得響亮而痛快,吃相吸引來眾多目光,有的竊笑,有的鄙夷。吃完了,根叔用手抹抹嘴大聲說,老板,付賬。根叔給了老板10塊錢,一碗5塊。根叔打了個飽嗝對石頭說,剛才掙了50,飯錢10塊,剩下的40咱們平分。說著根叔遞過來20給石頭。石頭說,不嘛根叔,我不要,活都是你干的……話還沒說完,根叔把20元已經(jīng)塞進石頭的衣兜,起身催促他快回工地。此時日頭正辣辣地曬著,加上吃飯吃得急,兩個人頭上都冒著熱汗。

??????? 回工地的路上,石頭的嘴里不自覺地飄出了清亮的歌,這次他唱得一點也不含糊,是《今兒真高興》,根叔聽著也笑了。石頭跟根叔在私人家干活不知道有多少次了,這還是第一次遇到主人給他們水喝,更令石頭意想不到的是,主人不嫌棄他們灰頭土臉的臟,讓他們坐在那舒適的大沙發(fā)上歇息。盡管由于過度緊張他們只是坐了個邊沿,還未曾感覺到舒適,但石頭的心里已經(jīng)非常舒適了,前所未有的舒適。想到這里石頭突然明白了,這可能就是根叔所說的尊嚴吧!人與人之間相互的尊重。以前在私人家里干活,有時累得腰酸背痛,手腳都蹲麻木了,口也很渴,但完工后就走人,從來不敢奢望在人家沙發(fā)上歇息一會兒或者喝口水。一次裝管道需要電鉆打孔,灰塵飛了滿臉,手也是黑的,在龍頭上嘩啦啦一洗,卻不敢用主人衛(wèi)生間的毛巾擦,哪怕那是一條擦腳布。灰溜溜濕著臉就往出走,正是嚴冬時節(jié),一摸凍得生疼的臉,都結(jié)了一層霜,真是心酸啊!今天可算是遇到了好人。石頭一遍遍在腦子里回想剛才的情景,覺得并不是每個城里人都是一樣的。那大姐真好!他已經(jīng)在心里把那婦人稱作大姐了。

?????? 石頭翻了個身,滿足地笑了,夕陽好美啊!他摸摸衣兜,那見證尊嚴的20元錢就裝在里面。

當夕陽收走最后一絲余光時,寂靜的工棚也漸漸暗下來。在這個傍晚時分,外面一片喧囂,整個城市都是喧囂的。愛熱鬧的工友們還沒有回來,石頭知道,他們都是去街上閑溜達,給眼睛過癮去了。如果晚上不加班,石頭有時也與工友們一起去逛街,他們?nèi)逡蝗海咴诜比A的大都市。他們的穿著標示著他們的身份,晚風吹不散他們身上濃厚的混凝土味道。他們會沿街走很長很長的路,讓眼前如夢如幻的景象沖刷疲憊了一天的神經(jīng)。沿途那些大大小小的建筑物,在蒼茫的夜幕下燈火閃爍。對這些建筑物,他們有著特殊而復雜的感情。有一次,石頭靜靜地站立在一座豪華氣派的大酒店前,仿佛要走上前去,卻又猶豫著退了回來。酒店門前,一輛輛漂亮的小轎車開過來,一個個衣著體面容光煥發(fā)的客人走進去,說說笑笑,悠然自得。遠遠看去,酒店大廳里燈火輝煌,漂亮的裝飾對石頭他們來說猶如宮殿,那宮殿是那么遙不可及,真正的近在眼前,遠在天邊啊!酒店門旁的保安不時地鞠躬致禮,忙得不亦樂乎。其實石頭對這里太熟悉了,就像多年的老朋友。而眼前的老朋友,此時又是那么陌生,陌生得讓石頭不敢靠近,事實上他也不能夠靠近。前年,他和根叔就是在這里白天黑夜地干。為了能在這個大工地做工,根叔還花500塊錢請了一個小工頭吃飯呢!工地里工期緊加班多,根叔握鋼筋的手,不知磨破了幾層皮。石頭是小工,就更苦了,最臟最累的活工頭都會派給他,扛水泥、裝卸、搬運、跑小腿等。但是,石頭的內(nèi)心仍然是甜蜜的,因為他在這個工地一年多,刨去吃飯的錢,掙了八千元呢!而且,是月月結(jié)算,從不拖欠。石頭盤算著,照這樣下去,要不了幾年,他就能給家里蓋上新房。

??????? 石頭正沉浸在美好的向往中時,門外閃進一個人影,他不用看都知道是根叔回來了。根叔提了半蛇皮袋空飲料瓶子,放到地上擦把汗說,瓶子越來越難撿,基本上都讓清潔工拿走了。石頭起身幫根叔把空瓶子一個個踩扁,裝好放到墻角,又打來一盆水放到根叔面前。根叔去門外把身上的灰塵拍打干凈,進來挽起袖子就洗,洗了一盆子黑水。根叔看起來很累,石頭像原來伺候爹一樣給他倒了一杯水并拿來煙卷替他點上。根叔確實累了,他靠著門無力地蹲下去,叼著煙卷猛吸了兩口,呼出的煙霧頓時彌漫在周圍。根叔的目光朝著門外,好一會兒,他幽幽地說,柱子打電話又要錢,上個大學這么費錢,還不知將來能掙多少呢?柱子是根叔的兒子,大概明年就大學畢業(yè)了,根叔每月的工錢,多半都寄給了他。為了多來點收入,根叔每天收工后,吃過晚飯就去撿瓶子,撿夠一定的數(shù)量就拿去賣,每次都可以換回來一二十塊錢。根叔也是苦命人,爹娘走得早,村里為了照顧他把他安排在縣建筑公司上班,那時這樣的工作全村人都羨慕。根叔的本領就是那時學的,砌磚、粉墻、綁鋼筋、裝管道、貼瓷磚等一套活路都學到了手。后來根叔就娶妻生子安了家,日子清平而安穩(wěn)。可是根叔為了給家里蓋上新房,時不時從工地上往回拿東西,像幾根短短的鋼筋幾葉瓷片或者半根鋼管什么的。其實那都是工地上用不著的東西根叔看著可惜撿回來的。根叔家的灶臺就是顏色各異形狀不同的瓷片所砌成,村里人戲稱其為聯(lián)合國飯店。不久,根叔被建筑公司開除,這對根叔的打擊很大,從此不想再做建筑活。可是一家人要吃飯,孩子要上學,這些都需要錢,根叔不干建筑又能干什么呢?根叔恬下老臉還得干老本行,而且還收石頭做了徒弟。只是但凡工地上的東西,他不會再往家拿了,哪怕那東西閑置著發(fā)霉腐爛,他也不去碰了,不過,閑了出去撿撿瓶子總是可以吧!

??????? 根叔收石頭做徒弟是爹臨死前托付的。

爹為了翻修爺爺留下的低矮的土坯房,好給石頭娶媳婦用,就在一個漆黑的晚上,帶著十來歲的石頭去屋后的山林偷伐樹木。爹說白天采藥時看中了那棵可以做房梁用的松樹,想砍回家留著。為了不被人發(fā)現(xiàn),爹和石頭在黑暗中悄悄地進行著一切,就在樹身傾倒的一瞬間,粗壯的樹枝掃倒了患有眼疾的爹,爹滾下懸崖摔斷了腿,在炕上躺了五六年,就撒手西去了。臨死前,爹把光屁股一塊玩大的根叔叫到跟前,讓石頭磕頭認師。根叔答應爹一定教好石頭一套與自己一樣的本事,并幫石頭娶上媳婦。從此,石頭就一直跟隨根叔做些零活或者進城在建筑工地打工。根叔雖然有兒子,但他仍然視石頭為親兒子,石頭沒了爹,就視根叔為自己的爹。

?????? 暮色降臨,忙碌了一天的城市漸漸趨于安靜,工友們陸續(xù)回到工棚休息,石頭也進入甜甜的夢鄉(xiāng)。他夢見自己回到了大山深處的家。他走過門前那條小河,河上已經(jīng)架起了高大的橋,一個似曾相識的女子老遠就跑出來迎接他,說是他的媳婦。石頭說,你長得跟我在工棚墻上貼的那張畫一樣,真好看! 女子羞澀地低頭淺笑。娘聽見后,也急急地從漂亮的新磚房里走出來,手里拿著電話,說正要給石頭打電話呢!

注:秦萱即珠語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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