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想起我的一段經歷來。
那會我剛剛畢業,回到了甘南藏族自治州,那是我兒時住過的地方。想著呆幾天就走,因為對于一個剛剛畢業的人,在別人的眼里,呆在家里就是一種罪過。
我決定去省城。臨出發前一天,我去了一趟古母次那村。
古母次那村在縣城的最東頭,與林業局調查隊僅一墻之隔。我小時候時常在調查隊玩耍,卻很少到古母次那,因為那里流傳著很多奇奇怪怪的事情,令我感到好奇而又害怕。
最開始大人們說那里有個山洞,洞里有個瘋子,不過誰也沒有見過他,因為見過他的人最后都死了。
后來又聽人說,那里住著一位泉神,每到下雨的時候,彩虹就端端的落在村里的那眼泉水里。
關于第一條,我沒有得到驗證,若真驗證了,我也不會在這碼字了。至于第二條,有一次雨過天晴,我是真看到彩虹的一頭是落在那個方位的。
我選擇了徒步前行,從我家出發,走到那里用了兩個小時。其實直線距離并不遠,但隔著一條百米寬的洮河,所以就得繞個大大的U字。
我印象里以前都是石坷垃路,如今好了很多,路修到了村口。
我繞過村子徑直來到后面的那幾座山前——所有的故事都是發生在山里。
此時正值晌午,我從包里掏出鍋盔和匯源果汁吃了個半飽,為爬山儲備體能,我當時后悔沒戴帽子,七月的甘南陽光正毒,有針扎的感覺。
這里要說明一下,我縣分為橋北橋南,橋北橋南相隔幾里地,卻有著完全不同的樣貌,橋南的山完全被針葉林包裹,一年四季郁郁蔥蔥,雨后的清晨還會有煙霧繚繞,美輪美奐,更像是有神仙的樣子。山體海拔高,至少有兩三千米,叢林中有數不盡的山珍,我親自采摘過一種叫做雁來蕈的美味菌類,有一年我格外勤快,靠它賣錢,買了我第一輛四驅車和第一個悠悠球。
再高檔一點的就是狼肚兒了,這是極品山珍,干貨市場價可達一兩千元一斤,我混跡山野這么多年,從未見過一顆,但每每也見到三格毛們(當地的土著名族)背著半背篼這玩意兒從山上下來。其次像蕨菜(鳳爪菜),木耳,松針這些也是我不得見的,卻又見別人采摘得到。你若第一次走進那里的叢林,你會有一種空曠的恐懼感,頭頂是遮天的千百年老松樹,底下是片狀空曠的空間,由灌木叢隔開,空間內是積攢千百年的松針落葉,踩在上面猶如踩在幾層毛毯上一般,給人搖搖欲墜,陷入地獄的感覺。
反觀橋北的山,光禿禿,少有綠色,多半是半人高的荒草和灌木,偶有一片毛桃樹,也是零星幾片綠葉,再就是大片的彬草,也是半米來高。
我爬了一會就體力不支,找了一塊巖石坐下休息,巖石上頭正好有一顆不大的白楊樹遮陽。
我朝山下瞅了瞅,能看到半個村莊,同時我也看到了那眼泉水,泉水并不如我想象的壯觀,只有兩口井的面積,被人用水泥圍了起來,架上了木頭水槽,水嘩啦啦流入不遠處的一片池塘里去了。
遇到泉神肯定沒戲,我現在其實挺想見見那個住著瘋子的山洞。
我繼續往上爬,不知為何越往上越涼快,等我爬到半山腰的時候突然感覺沒那么累了,還有絲絲涼風吹來,讓我舒爽極了。我眺望周圍,發現了一片草地,便橫向走向那片草地。
我的到來驚動了一群螞蚱,它們呼啦啦四散而逃,反倒嚇了我一跳。
這片草地長在此山的一個小平臺上,像是樓房的陽臺一般,草剛過膝蓋,草叢里是一些鵝卵石,不怎么擱腳。
我找了一席石塊不多的空間坐下來,背靠一塊從山里露出來的巖石,平視過去看不到村莊,也看不到縣城,只能看到遠處的山和天空。
我突然覺得很安靜,很安靜,風一陣一陣的撩撥著這片小小的草海,演奏著屬于大自然的和弦,我身上所有的疲憊一掃而空,仿佛整個世界都跟我無關了,或許這里就是整個世界,我閉上了眼睛。
我睡著了。
我是被一只跳在我嘴上的螞蚱叫醒的,我差點吃了它。
醒來時我才發現天已經有點黑了。我慌忙起身,等我神志稍稍清醒的時候,我發現來時的路不見了。
而且我腳下的這片草地似乎大了很多,不知是天黑的緣故,還是我剛睡醒,意識仍然模糊,我感覺這片草地延綿不絕。
我不知所措,慌亂的掏出手機,跟我想的一樣,沒有信號。
見鬼了。
呼啦~一陣風吹過,掀動著草海。
我有點害怕了,小心翼翼地借由月光朝左邊走了過去——我記得我是從那邊過來的。
我走了十分鐘左右,仍然走不出這片草地,不可能啊,這片草地也就籃球場那么大,怎么可能走這么久。
我腦海中突然蹦出另一個關于此地的傳說來。
迷糊子。
這是我從老一輩的口中聽來的,因為他們就在調查隊上班,也住在調查隊。聽說過很多關于迷糊子的傳說。
有這么兩個故事。
第一個故事,有個農民,勞作完一天準備回家,抬頭發現太陽已經下山,四周空無一人。我們那里主要是梯田,而且是不規整的梯田,你家一塊,我家一塊,七零八落,秋天看去像是一塊塊布袋上的補丁。
老農喝了兩口水,扛著鋤頭往家走,走了很久卻怎么也看不到村子,按往常,十幾分鐘就已經到家了。老農有點糊涂了,這時候,他突然聽到有人給他說,朝南走,家在南邊呢。老弄就朝南走,走了很久還是沒有見到一個人,這時候那個聲音又出來了,餓了吧,先吃點東西,老農就坐下來,開始吃東西。然后又開始朝南走。
天亮時人們才發現老農,是離村子幾十里外的一處矮崖邊,差一點就要掉下去了。人們發現時老農還有氣,嘴里塞滿了土塊和牛糞。
第二個故事我比較清楚,是一個蔬菜商,這個蔬菜商我認識。有一日菜商打烊回家,騎著三輪車往家趕,一路上家里人不斷打電話問到哪了,他一直說馬上到家了啊。家里人覺得不大對頭了,因為這都過去一個多小時了,于是他大兒子便開車出去尋找,最后在臨近的臨潭縣的一條土路邊上找到了他,他正坐在那里抽煙。后來別人問他,他說他聽著有人給他說就朝前走,馬上就到了,他就跟著走了。
看到這里,也該明白了,這迷糊子,就是老人們常說的找替死鬼的東西。這老農和菜商還活著,也算是福大命大。
我真遇到迷糊子了?
我的后背開始發涼,連冷汗都冒不出來了,口腔一直到耳根都是麻木的狀態,我想跑,可是根本跑不起來。
我還在朝前走著,發現腳下的路異常平坦,根本不像山路。
就在我似乎是自己在走卻又感覺不像自己在走的時候,前面的草叢突然間升起一片綠光來。
綠光是由星星點點更小的綠光組成,一閃一閃,來回飄蕩。
螢火蟲!我的第一反應。
我之前從未見過螢火蟲,但我敢肯定這一定是螢火蟲。
成片的螢火蟲緩緩飛行著,場面非常壯觀,非常美麗,我激動不已,伸手輕輕握住了身邊的一只,打開手掌發現它停留在了我的手心里。
跟我想的不一樣,它是帶著殼的,我用手摸了摸,那殼不似甲蟲那么硬,是軟的,我見它體內的光越來越弱,便揚手把它放了。
螢火蟲越飛越遠,一會兒就消失在天空里了,仿佛變成了天空里的星星,一閃一閃。
這里還有螢火蟲,我雖然經常聽村里的同學說,他們那里有很多螢火蟲,但真正見到還是第一回。我有些興奮了。
不過我突然又意識到了自己的處境,我現在還在草海里。
正當我再度茫然無措的時候,看到前面突然又出現了兩團昏黃的光,而且那光還在上下抖動,我立在原地,不敢動了。
那兩團光越來越近,我同時還聽到了說話的聲音和腳步聲。
光照在了我的臉上。
是手電筒。
嚇死我了,還有人。其中一個人說。
你干嘛來的?另一個聲音問我。
她們從我臉上移開了手電筒,我的視力慢慢恢復,借助微弱的光,才判斷出是兩個女孩。
她們穿著本地一中的校服,因為是逆光,我看不大清她們的五官。
我迷路了,我告訴她們。
你們是干嘛的?我緊接著問。
我姐要結婚,我們是來套兔子的。其中一個回答。
我頭一回聽說結婚要吃兔子的。
你們知道怎么回去嗎?我問她們。
知道啊。一個女孩心直口快。
另一個女孩趕緊伸手拉了拉她,似乎在暗示不要說那么多。
她們對我這個大晚上出現的不速之客似乎還有防備。
她們沒再說話,繞過了我,朝前走去。
我趕忙跟上去。
回去的路好像朝那邊。我提醒她們。
你要想回去就跟好,別離我們太近。那個沒好氣的女生說。
她們還是對我有防備。
我只得默默跟在她們身后。但我此時心里踏實了很多,很明顯,她們是這附近村里的孩子。
大概走了十來分鐘,我感覺自己又回到了剛才的起點,可順著她們的手電筒的光看過去,卻發現前面多了一條峽谷,她們站在峽谷前不動了。
我走上前去,發現峽谷有兩米多寬。
再怎么走?我問她們。
跳過去啊。一個女孩說。
跳過去?
快點,來不及了!她說
什么來不及了?我問。
我見另一個女孩不住地回頭朝身后看,很著急的樣子。
快跳啊!她沖我焦急的說。
我不知為何照她們說的做了,一咬牙,縱身一躍。
正好落在峽谷當間。
峽谷很深,我感覺自己的身體很輕,很輕,像一團柳絮一樣,搖曳著,晃動著,往下慢慢墜去。
我猛然醒了過來。嘴角的一只螞蚱慌忙逃竄。
我發現我還躺在那片草叢里。不遠處是來時的小路。
太陽就要下山,我慌忙跟著下山。
那天回到家已經天黑,我媽問我干嘛去了,我只說去了同學家里。
第二天我便無精打采的坐上了去省城的車。在車上我回想起昨天的情景。
那是一個夢,但是又是如此的真實,又不像是一個夢。
突然間我想起了那兩個女孩說的話,她們去套兔子。
兔子。
這是距離這件事發生的一年以前。那時候大三實習,我實習完回了趟家。
回到家就被調查隊的一個發小叫去那里玩耍。
他帶我去看他放的套子,他說他已經套了好幾只野兔子了。
我跟著他走到調查隊的木廠里,在木頭堆里看到了他放的套子,兩只青灰色的小兔正在那里掙扎。
發小開心極了。
就是太小了,他說,還得養大才能吃。
我說那要不送我吧。我說。
一只十塊,怎么樣。
我給了他二十,他把小兔給了我。
我在回家的路上,把兩只小兔放了。
車子一路顛簸著,我全無睡意。
到現在這件事離現在已經過去三年多了。我沒向任何人說起過,我覺得不會有人選擇去相信。
那以后我意識到了我只是世間萬物生靈中小小的一份子,脆弱,渺小,稍縱即逝卻又獨一無二。
也是從那以后,我開始真正用心去感受美好。
我之后去過很多地方,品嘗過沙漠的風,也在大海里泡過腳,揣摩過原始叢林的秘密,也懷抱過黃土高坡的裸露,飲過山間溪流的水,也踏過平原潮濕的土。
我熱愛著我到達過的每一個地方,不論是長久駐足還是片刻停留。我需要感受這片大地的每一寸肌膚,我知道我的一生肯定是不夠用的。
我去體驗各種生活,去嘗試做各種工作,去結識各種各樣的人,去品味各種各樣的情緒,然后記住他們,然后忘掉自己。
還有,我相信那不是一個夢,你覺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