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來平生之樂事者,余有三:早出操,晚自習,吃真實之炸雞。
凡余之早出,一歲之中得趣乎是:冬之昏帳揭,霰似綺,天將曙;夏之魚肚翻,林遍染,東方白;秋春之際,旭日長虹,朝霞晨露,輕塵清路,歌人騷客相與肴焉。是故凡一年四季之中,無冬無夏,饒秋饒春,悉以“早”為之計。猶想及迅哥兒刻“早”一字以勖身,假令當時彼父有瘳,抑見寬于學塾,庶幾不必偷閑而自得其暇,亦何啻挈挈然而往區區百草園中索味耶?蓋少年之當令拏云也,務先放其雙足而舒其兩翼,斯固今世之所不拘;然則今之列景之與游者寡而臥鋪之酣睡者眾,何哉?余謂此中少年之漸染老氣者也。夫老氣者,凡目之所視則煞乎三秋,聰之所聞則喑乎瓦缶,最是心之所志處,非有慕鷹隼之長空,亦不恥一法蝸牛之枯井也。
若夫朝氣者,誠也,余之所以抗老氣而自持也。每晨起,挾手賬,悄然以出,恐驚破修仙列宿之沉眠。在外,朗讀微吟之所亦不甚慮也,灌木叢中、塑膠場上、泥淖草間云云。倘以風日,余嗜陟高臺,三面環堵,正面逆風聲而放嗓,酷似廁間四壁之共鳴。然在寧之夏雨日尤多,特下高臺,來尋避雨所。又,可愛者譬猶今朝之雨也。先是零星,止一須臾,故態復萌,如是者三。余亦撐傘收傘如是者三,手足無所措也。遂罷撐傘之意,無蓑無笠,犬類東坡之獨立;無屨無策,效顰五柳之流憩。于是手足卒返其馀,而眼、耳、心莫不饜其早發之色,并晨讀之餐也。
夫朝氣者,固不能養也,然終能喪也。夫喪,老氣之橫行使然也。老氣之因齒而生,齒逾而之氣近沉疴。是故余之所以抗老氣而自持者,逮余之秉燭,終歸于徒然。雖然,老氣倍厲乎志殘;以我輩之年華正當,今時今日,更何愁老氣之來襲耶?試問:我若不自隳,彼又何所奪?
有諺之云:觀人于揖讓,不若觀人于游戲。一旦失之禮儀大防,無禁之下,“明德格物,立己達人”之輩將幾存乎?至于晚自習,亦一絕佳之試煉場。或質余曰:夫晚自習,得無拘束之紛紛然哉?何言“無禁”?看官無多慮:任制度之無禁,易也,常也;欲人心之慎獨,難也,罕也。是故余之樂晚自習者何,非獨觀無禁下人之行止,更有得乎獨處之況味也。他人游戲者寡眾與否,何為多慮?但聚精會神,奮筆疾書耳。散學鈴聲一旦響徹,余暫擱筆,每俯察去者匆促之腳步,或以眼角余光凝睇周遭——剩者無多也。王我一人,后三五人,愜意也。
局外人之觀人于游(吃)戲(雞),毋寧觀人于晚自習;晚自習者之觀人于晚自習,毋寧觀心于此身。斯不亦善哉?
然以肇初,忤意之處亦多也,其間最苦于瞌睡。所思者蘇秦張儀,所掌握者鴨嘴水筆,將自刺而終殆之。后,困定思困,遂生清醒大法,則乃今之晚自習上,官能兼用、紙筆交接以散其倦也。由是,余之因己之弊而發明己之趣,得無彼游戲消夜之徒可因一窺乎?
余每散學時,足半小時之晏,向之所以閑閱也。歸來路上,每信步以暢抒,吐故以納新。又頗好雨后之夜行。燈從潦水之下瀉,風倚裙裾之微行。人頭攢動、火樹銀花之處,每欲尋她,千百度,前瞻后顧,終駐于檐下,攫取足傍一片新綠。
舍中,吃抽象之雞者正樂此不疲。余歸來正疲,見他人此狀,惱然郁然,而餒感尤甚,遂點外賣,候一炸雞。夫炸雞,解餓為第二,高熱食物之能快人心情為第一。風卷殘云般食畢,其效果然。然后雖有仙班之騷響,余亦能安眠其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