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

小時候,吃上面包,比吃蜜還甜。

有一次我生病了,大姑父特意來看我,從我們大圈門那塊開的副食市場里給我買面包吃。面包有手掌完全攤開那么大,蓬松的面粉外衣烤得脆黃,撕裂開,里面嫩白的像雪。含在嘴里,不需要怎么咀嚼,就溶化在唾液里。純純的面粉麥芽糖的甜蜜的口感。大姑父高大魁梧的身板,蹲下來,就比站著的我低了。看著我一口一口享受這稀罕食物,他眼睛笑成縫了。我沒有多想大姑父怎么會給我送面包吃呢。

也不知過了多久,大姑父有了兒媳,又不知多久,撇下我那有點發瘋的姐姐,自己一個人走了,再不回來了。

面包的味道彌漫在小小的童年世界,稀釋了。

隔幾個年頭,總會有人也永遠不辭而別了。但每年,清明,七月十五或是十月初一,我,跟上幾個大人去墳頭燒紙。媽媽會提前買上好幾排面包,每個正立方體的小面包再普通不過,組合排列而成,估計握手里一攢,就成一團死面。僅有正面的一層皮看著有點食欲,還是脆黃的,發點甜膩的薄薄的油還反點光。這時候媽媽會平均分成三份當做貢品,姥姥,姥爺,奶奶的,連同紙錢,元寶,水果,花放一個袋里。到墳頭時,把那面包象征性的擺在墓碑前,等候一會,讓這片墓地蕩漾開面粉的香味,和野草叢叢的香,相伴縈繞著這靈魂安放的土地。很快,放炮,點火,燒紙,燒錢,我干的最多的就是掰面包,一小塊在手心,手指就搓,碾碎成沫,撒在火焰里,好讓他們燃燒得徹底。再掰點,再撒點,在墳頭的脊背上。猶如白花瓣裝飾了一件土色的外套,要是風掀來,雨淋過,白花瓣會不會走,徒留那土黃的外套隔擋了外面的四季。

想起余老先生那句:后來阿,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我在外頭,母親在里頭。面包是掰不完的,我們也不流淚了,完成磕頭儀式,餓了,隨手拿起面包就塞嘴里了。連同那火燒過后的熱浪,一起吞咽到肚里。

面包好吃不好吃,此刻不重要,本來是給死人帶的,活人算占便宜。面包味似乎消失了,風化了,整個我離開的熟悉的地方沒了香。倒是這陌生的城市,遇到一個又一個面包房,便貪戀起面包的模樣,和整屋子里膩膩的氣味。精致的柜子,陳列著合式各樣的面包和蛋糕。什么黑森林,慕絲,抹茶,全麥,豆沙,藍莓,有長的,圓的,厚實的,切片的。

我一點吃的欲望都沒有,只是覺得這么好看的形狀和顏色,這精致的造型,真不忍心吃掉。我就圍著柜子慢悠悠轉圈,觀摩這些面包,像一群待嫁的姑娘,有清淡水果味,賢良溫淑,有奶油濃烈味,輕佻活潑,有火腿咸味,倔強獨立,有五谷雜糧味,干凈大方,有咖啡苦澀味,性感神秘。旁邊的顧客挑選著合適口感的,這些面包姑娘根本沒有選擇的權力,我征征地突然想起一本書叫《面包樹上的女人》。然后我就趕緊逃離了這些精美玻璃的面包房,怕被這聚集的女人體香醉暈。

所以我要是吃面包,就溜進去超市,買一袋全麥切片,無味又好像有味,嚼著,有粗糙的勁兒。偶爾心血來潮,煎個蛋,兩片番茄,一個大生菜葉子,用面包片前后壓擠,親密地組合成自制漢堡。要是懶了,就匆匆一口牛奶,一口面包,再一口牛奶,淡淡的早餐,來不及思考味道如何,也來不及咽的時候,我已經邁出門檻了,全部遺忘在清新的晨光里。也會一不小心哪天,準備享用時,發現面包沾染了茸絨的綠毛,我定毫不猶豫地丟進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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