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天還沒亮透,窗戶上蒙著一層薄霧,像誰哭了一宿留下的淚痕。我縮在炕頭,耳朵貼著被子,聽見院子里雞叫得亂七八糟,像在吵架。屋里,娘在灶臺前忙,熬的是棒子面粥,香味鉆進我鼻子里,可我一點兒也不餓。爹昨晚又沒回來,說是去城里找活兒,可我聽見二嬸跟娘嘀咕,他在鎮上喝得醉醺醺的,跟人吹牛說要帶我去省城看大戲。我攥著被角,心里堵得慌。爹總這樣,說好聽的比做的多,可娘從不罵他,只低頭燒火。
“柱子,起來喝口熱的,別涼著肚子。”娘喊我,嗓音啞啞的,像被柴火煙熏過。我沒吭聲,慢吞吞地爬起來,腳踩在冰涼的土地上,刺得我縮了一下。屋里暗,油燈早就滅了,只有灶膛里的火光跳著,映在墻上,像個晃晃悠悠的影子。我盯著那影子看,忽然一道光從窗縫里鉆進來,細得像針,直直地打在墻上,把影子劈成了兩半。那光不亮,可刺眼,我揉揉眼睛,心跳得快要蹦出來。
“娘,那光是啥?”我指著墻問。娘回頭瞅了一眼,皺著眉說:“興許是老王家提燈籠路過,沒啥稀奇的。”她說完又低頭往灶里添柴,可我沒動,眼睛還盯著那光。它晃了一下,像在跟我說話,又像在笑我。我忽然想起爹,前年他帶我去集上看燈會,滿街的燈籠晃得我眼花,他摟著我肩膀,說:“柱子,長大了爹帶你去看更大的光。”可他現在哪兒呢?我咬著牙,手指摳進被子里,心里亂得像團麻。
電話響了,鈴聲尖得像要把房頂戳個窟窿。娘愣了一下,抹抹手走過去接。我偷偷瞄她,看見她臉色一下子白了,手攥著話筒,像攥住了什么燙人的東西。“誰啊?你說啥?”娘的聲音抖得厲害,像要哭出來。我溜下炕,光腳站在地上,耳朵豎得老高。電話那頭是個男的,嗓門粗,斷斷續續地傳過來:“翠蘭,我……我跟她離了,我回來找你,咱倆……”娘沒等他說完,啪地掛了電話,手抖得像篩糠。她回頭看我,眼里全是慌,我從沒見過她這樣,像只被嚇跑的兔子。
“柱子,別問。”娘低聲說,轉身又去灶前忙,可她的背彎得更低了,像扛不住啥。我沒動,腦子里全是那光和那男人的聲音。那是誰?為啥娘一聽就怕成這樣?我忽然想起大栓子,他爹跑了,他娘整天抱著個破枕頭在村里晃,說那是她男人。我心里一緊,怕得要命。爹是不是也跑了?娘會不會也瘋了?我盯著墻上那道光,它還在晃,像在點頭,又像在搖頭。
中午,爹回來了,身上一股酒味,拎著個破口袋,里面裝了兩塊硬邦邦的糖糕。他咧著嘴笑,說:“柱子,爹沒騙你吧,給你買好吃的了。”娘沒說話,端著碗站在一邊,眼圈紅紅的。我接過糖糕,手抖了一下,沒吃,塞進兜里。爹瞅瞅娘,臉色沉下來,問:“咋了?誰惹你了?”娘搖搖頭,低聲說:“沒啥,電話打錯了。”爹哼了一聲,沒再問,可我看見他眼里的火,像要燒起來。
晚上,我躺在炕上,睡不著。窗外又來了那道光,還是那么細,那么冷,打在墻上,像在寫字。我瞇著眼看,心里亂糟糟的。爹娘在隔壁低聲說話,我聽不清,可我知道他們在吵,聲音像刀子劃玻璃,刺得我耳朵疼。那光晃啊晃,像在說:柱子,你聽,他們不告訴你啥,可你得明白。我攥著被子,想哭,可哭不出來。爹是不是要走?娘是不是藏了啥?那光為啥老來找我?
第二天,村里來了個男人,瘦得像根竹竿,站在院門口喊娘的名字。爹不在,娘讓我躲屋里,可我偷著從窗縫往外看。那男人低著頭,聲音啞得像破鑼:“翠蘭,我錯了,我回來找你。”娘沒出去,只在屋里喊:“走吧,別來了。”男人站了一會兒,走了,背影晃晃悠悠,像被風吹倒的草。我盯著墻,那光沒了,可我覺得它還在,藏在哪兒,等著再來。
我不知道爹娘為啥這樣,也不知道那光是啥。可我知道,它比爹的糖糕,比娘的粥,比這屋子里的火,都真實。它不說話,可它懂我。那光打在墻上,也打在我身上,可我還是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