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白家的骨血,并非你們所想的那樣。”
我看了看懷里兀自啜泣的白拓,腦中閃過一絲明悟。
“白林夕確實是我抱走的。但是我不過將她帶到五歲大小,那一年她生了重病,我帶她看了許多醫生,沒想到還是沒能留下她。我當時心里是滿滿的仇恨,我想白林夕死了我的計劃就無法實行。很快我就找到了一個可以替她的女孩,她就是韋夢。韋夢是一個被遺棄的女孩,被我教養了這么多年,她已經將幾歲時的事情忘得干干凈凈了,她很爭氣,也很聽話,我教她的禮儀和各種規矩她都能很快學會,一直都以為我是她的娘親,在她十六歲的時候,我忽然發現自己居然有些不想拿她來當我復仇的工具,我為自己的這種想法感到惶恐,我怎么能對她有感情。所以我選擇了失蹤。只有讓自己躲在暗處,才能讓我的心冷起來。我怎么可以忘記,怎么能夠忘記,我懷了三個月的孩子還沒有出世就被害死了。我想只要我還能活著一日我就要為他報仇。而且我給了白勝半日的時間,那半天他明明知道我的孩子已經沒了,可他竟是狠著心看都不來看我一眼,一句體己的話也不來對我說。我想白府再沒有什么值得我留戀的東西了,我的怒氣連個宣泄的出口也找不到,我若是要推翻白府,憑我的能力肯定是做不到的,所以我不僅要讓你們失去一個女兒,還要讓你們名譽掃地,家破人亡。“
宋靜嘆了口氣:“勝哥當時是想去你身邊的。她說你那么柔,孩子沒了,若他不在你身邊,你一定會覺得天塌地陷的,你一定會覺得你被所有人遺棄了。他說你拋下了對故土的牽掛,帶著滿腹的柔情來嫁他,只想做一個好的妻子,正房偏房都不想計較,甚至名分都不在乎。他要娶你,是他虧欠你的。可如今,他欠你越來越多,多到一輩子都再也償還不清。他在婆婆面前拼了命的求她,我從沒見過他那樣努力的做一件事,那時候起,我就知道,除了愛,他對你多了一份歉疚。這樣一來,在他的心里,我就再也比不過你了。”
“可是婆婆的脾氣執拗的緊,她拿著一把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只是不斷說著一句話,你這種做法,對得起靜兒和她為你生下的一對兒女么?你今日若是踏出這扇房門一步,我老太婆的命就給你這個不孝子。”
宋靜口中的血溢的愈發的厲害,口中不斷地咳嗽。
韓紫嫣看著她:“你恨我么?我怪了你這么多年,毀了你一輩子!”
宋靜搖了搖頭:“我原來以為我會恨你。可現在什么都沒有了,我的心都已經死了,我恨你做什么!說到底,你也不過是個苦命的人罷了。若要說恨的話,我只恨命。他給我們開了一個這么大的玩笑,兜兜轉轉,看似回到了原點,可人卻一個都回不來了。幸好在我要死的時候我還聽到了一個好消息,我的孫兒,白拓,是可以堂堂正活在世上的。這也是我最大的安慰了。現在閉上眼睛想一想,這一生過得真是不太平,若有來世,我可不想再這般 凄涼的活著了。”
我看著宋靜的眼睛慢慢的合上,韓冶將棺材蓋抬開,小心的將宋靜放了進去。
這個女子,我自認為我比不上她。她的一生活的著實不易,為了自己愛著的男子,甘愿與別人分享。受了的苦與委屈只愿自己藏在心底,她活的很堅強,我想死也許是她自己最想要的結局了。
當一個人在世間再沒有了值得留戀的東西,那么活著也就失去了它的意義。否則的話那就叫行尸走肉。
韓紫嫣從地上站起,鮮血沿著她的腿肚子往下淌,看著頗有一些猙獰。我覺得她很可悲,甚至比宋靜更值得同情。
她愛對了人,卻恨錯了人。
她蟄伏了十多年,一切都只是為了今天白府的這一副凄涼模樣,可如今白府所剩下的只有白拓這一粒種子罷了。
韓紫嫣忽然大笑了起來,眼淚在臉上橫流,不斷滾落在地面,傾情綻放瞬間的美麗。她哽咽著說:“我若是死了,我的魂魄該飄去哪里?”
“有哪里可以容我呢?我去找勝哥他會不會怪我,會不會不要我?我去找韋夢,她會不會怪我拆散了她和白君宇,害苦了她一生?”
“我該去哪里?我該去那里?”他的口中喃喃。
我與韓冶對視了一眼,只能沉默。
韓紫嫣突然沖我與韓冶跪了下去,“請兩位將他們交給我吧!我會遵照她的吩咐的。”
她指的是宋靜,我明白。
韓冶看我一眼,俊朗的眉眼很是好看,他握住了我的一只手,“那便有勞了!”韓冶匆匆拉我一起往外邊走去。
我問他:“你現在拉我出來做什么?”
韓冶低頭看我:“現在的場面沒什么好看的了。而且拓兒已經在看著了,讓他見些那樣的場面不太適合。”
我低頭一看,白拓還真醒著的,正睜著一雙大眼睛好奇的看著我,一根手指還在口中兀自吮吸著。我捏了一把他的臉,說:“韓冶,我忽然覺得有些難過。”
“恩?”韓冶一副垂詢的表情。
“今天早晨我們還在青音山時,韋夢還好好的在我們面前說話,一天的功夫不到,就已經香消玉殞了。原本,原本他們都可以不用死的。”
誠然是這樣。如果當初韓紫嫣能如愿嫁給白勝,那么她肯定也會安安生生的像宋靜一樣相夫教子,可是白勝的母親沒有給他這個機會,讓她錯恨了白勝與宋靜;如果宋靜或者其他人能夠多一份心,識出韓紫嫣用的是易容之術,那么將此事大可以早早的說個清清楚楚,也許結局依然不會那般圓滿,但此后的這一切悲劇也都能避免,可惜易容之術世間知之者甚少;如果白君宇能夠果決一些,能仔細的斟酌一番,那么他就不會跳下護城河,也就不會有韋夢隨之而去的悲哀。
一切都像是注定好了一般,總是差那么一丁半點就能朝著美好的方向發展。
韓冶看了我半晌,訥訥的說了一句:“原本以為你也是粗枝大葉的一個人,沒想到想的事情倒也挺多。”
我瞪他一眼:“你這是夸我還是貶我?”
韓冶笑著看我。
我嘆了口氣:“事情似乎總喜歡往著不圓滿的方向發展,我心里堵得慌。”
“事情倒也不是總喜歡往著不圓滿的方向發展。比如在一般的思想更迂腐的地方,若是出現韋夢和白君宇這樣的事情,拓兒是絕對留不下來的。但是韋夢將拓兒交付給了我們,可見這整樁事情里還是有著稍稍值得寬慰的地方。”
我有些不置可否。
韓冶又說:“我另舉一個例子吧。比如說……”韓冶將尾音拉長,眼神定定的看著我,他的眸子黑而深邃,可是里邊透著一股明亮的光,看得我心里暖洋洋的,“比如說,讓我遇到了你。”
我心中有些慌亂,沒有想到韓冶會在這里與我說些表白的情話,明明心里期待了這么久,可是事到臨頭我又有些束手束腳,我看了看天色,說了一句很不搭情調的話,“你不覺得韋夢這個名字與這情境很相似么?韋夢,虛空幻夢,一切都不過是一場織好的局罷了。她在里邊從來都只是一枚棋子,連選擇的權力都沒有。”
韓冶笑了笑,看向了我懷中的白拓,“與其再去想些這樣不著邊際的東西,不如好好思慮一下眼前我們需要解決的問題。”
“什么問題?”我有些不解。
韓冶頓了頓,臉上顯出異樣情緒,“既然要將拓兒帶在身邊,有許多問題是急需解決的。比如說他的飲食方面就是一個大難題。”韓冶看著我,似笑非笑。
我的臉上騰起一朵紅云,我想肯定燒的特別厲害。我訥訥的看著懷里的白拓,有些不知所措。怎么也不可能讓我一個尚未出閣的女子給他喂食吧。我雖然比一般的女性在這方面少了很多計較,但也不代表我一點也不計較。
“那怎么辦?”我一臉郁悶的看著韓冶。
“這事情不難辦。我不過是提醒你應該稍微注意照顧拓兒罷了。你幫他找一個奶娘就好。”韓冶笑著說。
韓冶看著天色已經不早,日頭在天邊耀起一方紅霞,沉沉的暮靄已經開始在鐵城里邊蔓延,韓冶決定今晚要在鐵城留宿一夜。
由于白拓的年紀尚小,無奈之下只能和我住在一間房,結果就是他鬧騰了半夜之后才沉沉睡去,而我則徹夜未眠。我忽然很想念我的父親,我作為一個女子,只是帶了白拓一夜就已經覺得身心俱疲,而我母親走的那般早,是父親將我養大,他自然不會有女孩子那般細心,可想而知他也是在我身上吃了許多苦的。同時我還有一個深深的疑惑結在了心頭,為什么白天的時候白拓那么嗜睡,幾乎不用我操心,可是一到了晚上,這么能鬧騰?我回家之后一定要向我父親好好取取經。
第二天起床,韓冶就一直笑話我兩只紅腫的眼睛。我實在是欲哭無淚。同時心里想到了兩句話,一句話是難怪別人說當爹的不懂當媽的累。這一句從根本上反映了現在男女不平等的弊端,如果要一個男的去體驗一把將孩子帶大的感覺,那么肯定會讓他欲仙欲死。還有一句話就是孩子以后跟媽親。這句話可以說是與前一句話有些矛盾,但是也是對女性心理上的最大的慰藉,這會讓她們母性的光輝得以延續與發展,因為她們付出的能得到回報,所以也就能在這個社會里苦中作樂,找到一個平衡點。也就造成了孩子由母親帶這一個真理經千年而照舊顛撲不破。
我作為這個社會里的一員,當然也免不了俗。我狠狠的瞪了韓冶一眼,口中哼哼了兩聲:“以后拓兒若是長大了,一定和我親。”
韓冶愣了愣,一時有些沒反應過來,過了半晌才自顧自的說道:“我道是剛剛你在想些什么東西呢。原來竟是在想些這樣尚且隔著十萬八千里的不著邊際的事。”
我不與韓冶計較,抱著拓兒,與韓冶坐在一起,等著吃早飯。而今天似乎鐵城里邊又出了件什么大事,韓冶示意我聽,顯然他是知道了這件事的。
一名飯客說:“我昨夜看到白府里邊似乎有火光,現在還有誰會去白府呢?”
又一名飯客說:“我今天早晨不湊巧看到一個挺漂亮的女子從白府里邊出來,懷里還抱著一個大罐子,不知道裝了一些什么。”
又有一名飯客說:“肯定是哪個小偷又去白府偷了一些值錢的物事。”
幾名飯客又開始在那自顧自的嘆息。我聽了個七七八八,倒也基本將事情弄明白了。但人有時候就是這樣,事情太明白了反而不好。尤其是在我明白事情之后,還聽著幾個人在那事不關己的議論著這些事。
我心里沒來由的犯起了一陣惡心,白府威風的時候人人都去巴結他,人人都敬重他,一夕破敗,不管受沒受過白府恩惠的,以前有沒有說過白府好話的,這個時候,他們的筆鋒出奇的一致,白府該到了沉匿的時候了。可恨的是,一個個到了最后卻還要裝出圣人般的高潔,語氣中無一不透漏出他們的悲天憫人與對白府的痛心疾首,這實在讓我覺得有些發怵。
韓冶將端起的茶杯又放下,“憐馨,我有些吃不下了,你呢?”
我看著拓兒,“我想我是應該先給拓兒找個奶娘,他得解決一下吃飯的問題。“
我花了一兩銀子,將拓兒交給了鐵城的一名女子,在鐵城里她的口碑還不錯,我想等拓兒吃飽了再來接他。當然我是絕對不可能將拓兒是白府小公子的這個事實告訴她,不然我可懷疑這位奶娘也會在輿論的壓力下溘然長逝。我還是沒能那樣心狠,盡管我對鐵城沒有了多少的好感。
而現在,我與韓冶又到了白府的門前,推開門,白府依舊是昨日來見時的模樣。不過卻比昨天稍微顯得空曠了一些,正中間的那口大棺材沒了,棺材下邊跪著的宋靜也沒了,唯一醒目的是一大片焦黑的土地。那里昨晚肯定是一個傷心地女子燃的火,心也被火燒的疼,仿佛隨著火中的棺木與人一起灰飛煙滅。
這座豪華的大宅終于成了一片死地,死的徹徹底底。
韓冶嘆了口氣,說:“憐馨,我們走吧!”
我深吸了一口氣,問韓冶:“你說韓紫嫣會去哪里?”
仿佛是要應我的話,白府外邊忽然變得鬧哄哄,只聽到有聲音在喊:“護城河邊又有人跳下去了!”我聽著他后邊似乎還有一句話想說:“大家快去看熱鬧啊,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
我和韓冶一起出了白府大門,將門緊緊的扣上,很快就看到了那個喊話的人,可惜他雖然喊的那樣賣力,卻應者寥寥。想必是這幾天接二連三的看到有人跳護城河,大家都已經產生了審美疲勞。如果這個時候有人標新立異能想出個自殺的新方法,比如說割割腕,跳跳崖什么的,此時肯定就已經有一大批要去看熱鬧的了。但是這個年代的人委實創造力和想象力有待提高,所以只能取一個這樣的方法。但是這件事情的關注度肯定沒有白君宇和韋夢跳的那次關注度高,因為那不僅是一段兄妹亂倫的丑事,而且還是一起跳的河,很長時間里都會是人們心里邊茶余飯后的談資。之所以說是心里邊,因為鐵城人有一點做的仁義,不會在大眾面前口誅筆伐白府。
那個人無疑就是韓紫嫣。從小大人就教育我們要做敢于吃螃蟹的第一人,可惜韓紫嫣不是,所以這件事情只能算是白府事件之后的一個小插曲。再加上韓紫嫣從來沒有以真面目在鐵城人的眼里活過,所以她的名字都不會再有人記得。
我與韓冶沒有審美疲勞,所以我們兩人又到了護城河邊。果然與我猜的沒多大差別,第一次時我與韓冶很費勁才擠到了前頭,而這次是一條大道通到頭。路上有一人看著我們行色匆匆的模樣,甚至問我們:“是去看跳河的吧!沒什么看的,還是回去吧。去了估計也趕不上了。”
說話的語氣淡漠的好像再說一件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事,而我光是想想一個人跳下去從腳到身子再到頭一點點的被燃盡,就不禁毛骨悚然。可眼前的人卻是把人命看得比鴻毛還輕。我不知是該說他超然物外了,還是說他鐵石心腸了。
心里雖然是這些想法,但是我還是禮貌的對他說:“多謝了。我們第一次沒看成,這次可不想再錯過。”
韓冶的眼神從旁邊看來,我的心里咯噔一下。
可是沒想到在護城河邊,居然又碰到了緣分。今晨在客棧議論這件事情的三個飯客居然也都在這里。其中一個說:“可惜了,雖說年紀稍微大了些,但是模樣是沒得說的,就這樣自殺了委實可惜。”
另一名飯客說:“白府的那個小娘子還漂亮呢!你怎么不為她可惜?”
說話的人將手指豎在了嘴前,方才小聲的說:“白府的小娘子可是不能說的。雖然長得漂亮,可是…….”
另一名男子將手指向了緩步而來的我與韓冶。是隔墻有耳的意思。
他們若是真的那么小心地話,剛剛也不會說的那么大聲了。我沖他們笑了笑,問他們那名女子是不是帶了一個罐子。
其中一個稍微有些禮儀的回答我們說那名女子的確隨身帶了個罐子,而且是在這里將罐子里的東西全部灑了出來。
我沖他們施了一禮,“多謝。”在我與韓冶轉身的時候,聽到他們在背后小聲的議論:“今天是不是走艷福了?我從來沒見過這么漂亮的女子!”
韓冶回過頭,冰冷的目光掃了他們一眼,登時讓他們閉上了嘴,我干笑了兩聲:“別人夸我長得好看你瞪他們做什么?我都已經好久沒聽人這么說了。”
韓冶又將目光移到了我身上,依舊是冷冷的,我打了個寒顫。
這件事情,我只覺得自己好像是看了一場戲,做了一個夢,虛虛實實的讓人有些捉摸不清。
這里邊,誰是主角,誰是配角,已然不再重要,即使重要又有誰在乎呢?
就如同這段被認定的禁忌之戀,它不過是場虛空大夢,事實究竟如何,湮滅在歷史中或許才是最好的結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