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盡楓落》10.真相

10.真相


1

車到站時已是傍晚,由于兩地間并未開設高鐵,葉秋因此坐了五個多小時的大巴車,但當他拖著行李箱走出車站看向眼前的時候,第一反應竟不是對陌生的恐懼,而是欣喜甚至興奮——雖然是一個人,對后面的工作也還是摸不著頭腦,但再不用忍耐那嗆人的煙霧,至于工作嘛,明天的事就等明天再說!

打定主意后葉秋便往市中心的方向走去,這個月還剩下十五天的時間,他打算在要調查的兩個城市各待六天,而為了方便調查可以選一個靠近城中的位置住宿,這樣抵達城市的各個區域都不會繞太遠的路。

也許是因為這是一座三線城市,馬路上車少人稀,平坦開闊的路面一路筆直地延伸到視線盡頭,且半天都見不到一輛車來,葉秋突然想到:要是有把滑板也一塊兒帶來就好了,在這樣的大馬路邊滑行那該是多么愜意的一件事?

心里正這般想著,葉秋突然看見了路邊有一間售賣建材商品的店鋪,鋪子里面那些卷起來的鋁材水管啥的他也不太懂,但他熟悉店門口那摞成一堆擺放的塑料桶,藍色的桶、黃色的桶……,上面刻有競爭對手的名字。

“紅雨、邦德……”

葉秋瞪大了眼睛瞧著,但是沒有看到公司產品的名字,短暫的猶豫以后葉秋干脆把行李箱就放了路邊,大踏步走進了店里。

“嘿,老板,你們這兒有賣防水的嗎?”葉秋對里頭大喊著,一副仿佛擔心老板聽不見的樣子實際上只是在掩蓋自己的心虛。

“有啊有啊?!崩习迨莻€大叔,很熱情地迎了出來。

“你這兒有哪些品牌的?都咋賣的呀?”葉秋問道。

“各個型號價格不一樣,您這是自己裝修房子還是……”大叔話說了一半又疑惑地問道。

“哦,我在這邊才買了房,師傅說只差防水了,我就來看看,你看我這不還提著行李箱嘛?就是出差剛回來?!比~秋笑了一下,用手指了指門外的行李箱說道。

這下顧慮才從大叔眼中消失,他點點頭說道:“哦哦,那就好,這防水的話也得分用的哪些地兒,比如廚房、衛生間,對防止滲漏的要求肯定就高,價格嘛也貴一點兒,但是我建議你哈,現在做這個一般都是公司給你包工包料做全套,你自己買材料去找師傅那就太不合算了。”

“包工包料?喔喔,這個我還真不太懂,你有師傅的電話嗎?回頭我問問。”葉秋假裝撓了撓頭,眼神閃動間直奔主題。

“哦……電話有是有,但是是別個承包公司的,”大叔短暫猶豫了一會兒,給了一張名片,“師傅們幾乎都在公司手底下干活,單干的很少,拿貨也是那些公司派人過來,我們基本不和師傅們接觸,不過你要是想找人做工的話打這個電話就對了?!?/p>

“喔喔好的,謝謝老板。”

再簡單地詢問了幾句葉秋便離開了,他轉過街角到商店買了一本筆記本,然后用筆在上面記錄下了剛才那家店鋪的各項信息。初次調查他也對當地的行情有了一個大致的輪廓,和家鄉那邊不同,這邊的市場幾乎都由各大承包商占據,師傅們都掛靠在各個公司的,而那些公司對自家師傅的聯系方式定是守口如瓶,畢竟都怕被人挖走,這也使得完成任務的難度大大增加。

“商場如戰場”,現在葉秋總算體會到這句話的真正含義了。


2

安排好住宿,次日葉秋便開始按照計劃展開工作,兩天的時間里,葉秋幾乎把附近區域的建材市場都逛了個遍,對于那些店鋪的保密葉秋也自有應對的方法,他一會兒扮演業務員,一會兒扮演業主,時而又販賣自己在校大學生的實習身份以賺得同情,針對不同的店鋪采取不一樣的策略,此招效果斐然,很快周圍的店鋪信息就都被他詳細地記錄在了本子上——他似乎已經把眾人都玩得團團轉了。

雖然有所收獲,但葉秋的身體也疲憊不堪,晚上回到酒店他都得拿桶盛滿熱水,浸燙因白日的長時間行走而變得酸脹的雙腳,如此才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恢復,待到次日清晨時他又洗漱好,揣上要帶的文件和宣傳品,背起背包,再度出發。


即使是五月份的天氣太陽也已變得尤其熾烈,白日里炎熱的陽光明晃晃地灑在街道上,讓人只看上一眼也會覺得眩暈刺目。

這天中午,葉秋在調查完城角的幾家店鋪后準備往下一個區域趕去,他打開那個黑色筆記本,在上面細細記錄好了解的情況,突然有一顆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滴到了本子上,讓原本平整的紙張瞬間出現了一灘灰色的凸起,葉秋又用手輕輕按了下被浸濕的地方,確定上面的字跡不會被弄花,這才放心地把本合上。

葉秋抬頭看了一眼頭頂明晃晃的太陽,又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向遠處的一處樹蔭走去。

“還是等太陽小點兒再去?!?/p>

葉秋一邊自言自語,一邊慢慢走到了樹蔭下,旁邊剛好有個白色瓷磚貼砌的花壇,他就在花壇邊坐下。

這是一個不算大的街邊,由于正午的陽光是從頭頂照下的,因此能提供遮擋的陰涼面幾乎只有靠近花壇半徑一米的范圍。葉秋看向那顆生長在花壇中央的小樹,并不密集的枝葉中還會零星撒下細碎的光斑,落在地上像是一串金色的星星。

葉秋想休息一下,但不一會兒劉經理就來了電話詢問工作情況,電話那頭很熱情地鼓勵道:“小伙子,加油,努力干,不要怕吃苦?!钡斎~秋說到今晚還得回旅社改畢業論文的時候那邊卻瞬間沒了聲息,一切熱情友善都戛然而止。

短暫的沉默以后劉經理說讓葉秋看著辦,便掛斷了電話。

葉秋愣了一會兒,也只能苦笑著拿掉電話。他其實能明白,這些深諳世事的人早已對那些與己身利益無關的事兒沒有半點兒興趣了,大概是“我只關心我交代給你的工作和你能不能做好,至于你有沒有其他要緊的事,那是與我無關的”,一切都在鮮明地劃著界限,這當是競爭激烈的職場中應該具備的素質,顯然他們都具備了這一點,所以他們才能立足,但葉秋不行,他反感這一切,這里邊的全部都讓他無所適從,甚至讓他作嘔——

他們似乎是巴不得你能耗費一切的精力為他們做事的,巴不得你把這當成事業,對其絕對忠誠,且工作不遺余力,巴不得你是一個不覺冷餓、不知辛苦的鐵人,可以二十四小時為他們效力。

葉秋想起了在入職簡章里看到過的一條條款:不允許員工從事任何副業。

這該是不讓員工從事與工作無關的任何事?包括業余熱愛的東西!葉秋只感覺恐怖,一想到每日都要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宿舍,草草睡去后又迎來被安排得滿滿當當的新一天,他就覺得毛骨悚然。在那時,休息日里唯一還能打起精神進行消遣的方式莫不是只剩下躺在床上玩玩手機?而這大概也是他們認為的唯一該被允許的休息。


但吐槽歸吐槽,工作還得繼續。短暫的休息后葉秋打起精神準備起身,此時劉經理又來電話了,讓他去位于市區外的一個小縣城給一名姓曾的師傅拷貝資料,順帶反映情況。


3

再度乘坐了一小時的客車,葉秋見到了那位小縣城的曾師傅。說是師傅,其實也是代理商,只不過在開設店鋪的同時他自己也在參與做工。

“哎,葉總,您來了?”兩人按照既定的位置會了面,見面的時候曾師傅熱情地打著招呼。

“您好,曾老板。”葉秋顯然是第一次被人如此稱呼,還有些不適應。

“別叫我老板,叫我曾師傅就行。”師傅反倒顯得平易近人,看上去五十來歲,和葉秋父親差不多的年紀,臉上蠟黃的皮膚可能是常年戶外做工導致,有著勞動人民特有的淳情和樸實。他擺了擺手,又伸手指向不遠處的一棟平房,繼續對葉秋說道,“你吃飯沒?如果沒有的話就先到我家里坐坐吧,工作的事等會兒再談?!?/p>

聽到這兒葉秋才想起自己今天確實只吃過一次早飯,饑腸轆轆下便接受了邀請。


這是葉秋第一次以工作的名義走進陌生人的家里:四周都是粉刷得雪白的墻,近處的茶幾上整齊地放著水果,抬頭正對面是未開啟的壁掛型大電視黑色的屏幕,而此時它就像一面黑色的大鏡子,照映著對面這個男孩的窘迫。

葉秋坐在沙發上,整個身體都因為緊張而緊繃著,腳后跟不知何時已離地,只剩下一個腳尖墊在地上。他也想讓自己冷靜下來,盡力讓動作可以表現得更自然一些,但卻是收效甚微。

女主人端來了新做的包子,讓葉秋不要客氣;曾師傅也熱情地與葉秋嘮著嗑。

“你就把這里當成自己的家一樣,不要太拘束了?!痹鴰煾敌χf道。

葉秋雖然知道他們的友好可能一部分只是源于自己是總部業務員的身份,但他依然愿意去相信他們更多只是純粹地出于友善的本心,就像葉秋兩年前在騎行廣東的路上遇到的那些大叔和姐姐們一樣。

葉秋看著那些友善的關心,心里也很是感動,因為已經好久沒有人再愿意陪他說這么多話了。

慢慢地,葉秋也不再拘謹,只是時間也在流逝,葉秋看了下手機想起今晚還有事不能耽擱,便催促著師傅先去忙正事。

見葉秋趕時間,師傅也只好開來車,兩人一同去到店里。

“呃……這個是怎么弄的呀,我沒啥文化,搞不太懂?!眮淼降昀?,曾師傅接過葉秋遞來的U盤,臉上卻犯了難。

葉秋只好先幫師傅把東西全部拷貝好,門欄上有個液晶顯示屏,是師傅自己花錢買來做宣傳的,葉秋又告訴師傅后面該怎么點擊播放,怎么關閉等等。

“你都不會弄,就不怕買來浪費錢了嗎?”葉秋疑惑地問道。

“哎……不會弄不是還可以學嘛?我就想著這東西總要做做廣告啊,你看隔壁那幾家,幾乎是周周組織培訓講解,師傅們肯定先對你的產品熟悉,熟悉了他們才會來買嘛,我也知道咱公司現在資金不太夠,所以這些我都是自己在搞,但是沒有宣傳資料,廣告也沒辦法弄……”師傅低下頭,有些為難地說。

“那您的意思是?”

“我希望公司拍點兒介紹產品的短片或者教師傅們操作的視頻,也不用花很多錢,哪怕是用手機拍的也成,我再組織師傅們定期學習,這樣大家都對產品知根知底,自然也更愿意相信這個品牌了呀,”師傅繼續說道,“還有就是,你幫忙問下能不能給幾件統一的服裝,就是衣服上印有咱們品牌的名字,這樣出去施工時大伙兒一眼就知道咱們是誰了,或者……我出錢在公司購買也行?!?/p>

聽完話,葉秋也陷入了深思,師傅話里的建議并沒有任何一條是想著從公司撈到多大的好處,其間的許多成本他甚至想的是自己承擔的——葉秋并沒有迷失在先前的感動中,他保持著思考的能力,只是師傅的話實在讓他挑不出毛病。

他想起了劉經理說過讓他反映情況的,他便挑了一個僻靜處撥通了經理的電話。

他把先前了解到的情況全都如實說了出來,在他心里如實反映客戶的需要本就是一名調研員應該做的事,他以為會得到經理的認可,但沒想到卻是一陣斥責。

“這就是你們目前沒有能力做更多事的原因,不會和師傅及客戶周旋……不要當傳話筒,要自己學會去回旋?!彪娫捘穷^的劉經理氣勢洶洶。

“不是傳話筒的事,而是這邊有這個反饋,我過來做市場調研是不是應該實事求是呢?”

面對責備,葉秋有些懵了,難道客戶的需要不應該如實反饋嗎?他明白經理的意思,大概是要自己發揮聰明,把這事情壓下去又不至于讓客戶太過反感,但他腦海中又想起了廠區里那艘停在車棚不知被晾了多久的大游艇,再想到曾師傅淳樸招待的模樣——他實在做不到。

這不是什么周旋,葉秋想,這更像是一種欺騙,大概什么誠信待客戶原來都不過是掛在嘴上的謊話罷了,高層領導有余錢買游艇卻不愿意給員工增加福利,也不愿給代理商增加一點兒該有的待遇,廣告費也沒,甚至連幾件工作服也不肯給,在這樣的環境下,業務員又該如何去跑?客戶又該如何真心相信你?


猶豫再三后,葉秋還是鼓起勇氣繼續說道:

“曾師傅的意思是希望能拍一點兒介紹產品的視頻,他還專門買了一個顯示屏,可以輪番播放這些廣告?!痹谒睦镞@本該是企業應做的分內事,做了那么多年產品,那么大的公司,不可能連個講解產品的廣告視頻都沒有,這該是正常的訴求才對,并且它在以后的發展中也可以被重復利用。

然而劉經理的回答卻比之前更加暴躁了。

“哪個師傅沒事會去看視頻的?看了就能記住了?工藝在桶上都有,這些事該他們自己去做,不要什么都扭到費?!?/p>

“他們只是想要幾個廣告資料和買幾件衣服……”

“夠了,沒工夫跟你說那么多,自己動動腦筋……”

葉秋還想說點兒什么,但電話被突然掛斷,他也只好無奈地拿掉手機,眼神中充滿了失望——

如果你所說的“動腦筋”是指欺騙忽悠的話,那我寧可不去做。

我希望能把情況如實地反映給你,做好我分內的事情,至于其它的,或許我很難踏出那一步。


這個男孩保持著他一如既往的執拗,我們可以說他傻,說他蠢,說他不思進取不求改變,但在他心里始終有著這樣一條紅線: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那條紅線在時刻警醒著他,而他也將因為這樣的執著付出代價。


4

回到市區,葉秋又繼續完成他的任務。店鋪調研完畢后是搜集師傅們的電話,葉秋只好像此前紅哥那樣去各個樓盤“掃樓”。但這里對于樓盤的選擇也是有講究的,首先是已經人滿為患的老小區不能進,不僅容易驚擾住戶還尋不到自己想要的目標;其次是剛施工完還未交房的新小區也不行,這樣的樓房里面師傅們還未開始裝修。

那如何辨別呢?葉秋只能花上大量的時間繞著小區外圍仔細觀察,觀察墻體的新舊程度以及門口人流的疏密,直到確認無誤后才會進入。

但這時又一個問題出現了,那就是許多小區的保安都是不讓業務員進去的,并且門口也常設有門禁,對此葉秋也能理解,他只能盡量地瞅準保安休息的片刻跟隨人群一同進入,或是干脆翻過門禁直接跳進去。

“我并不會進去做什么違法的事?!比~秋和上次一樣安慰著自己,不過不同的是,這一次的他無疑大膽了許多,過小區門口的時候他也能做到鎮定自若了,只有當被保安問到時他才故作一臉驚訝的樣子說道:“這個……不能進嗎?”在保安點點頭后他又一臉恍然的模樣道了聲“喔”,連說著“不好意思”,然后離開。

為了減少過門的次數,他干脆午飯也不吃了,中午就坐在黑暗的樓道里歇息一會兒,等到師傅們開始干活兒了,他又繼續工作;為了少排尿,工作時他也是不敢多喝水的,往往只是拿到嘴邊潤潤唇,因此有時一泡尿會硬是從早上被憋到傍晚。

一棟樓有二十至三十層不等,一小區的樓又有幾棟至十幾二十幾棟不等,葉秋有時能在一天時間里走完好幾個小區,每一棟樓他都是先乘電梯上到頂樓,然后再挨家挨戶地察看和聽聲,一旦發現房門被一層麻布包裹著或是里頭傳出震耳的施工聲,那就是八九不離十了。當然運氣好些的便是遇到直接敞開房門施工的那種,他一眼就能看見正在工作的師傅們,隨后輕輕叩下房門,彎腰進去表明來意,再恭敬地遞上一支從公司帶來的圓珠筆,最后則是索要師傅的電話,如果要問解釋就是“以后如果有什么活動的話方便通知”。

見人如此熱情,又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小伙子,大多數師傅還是愿意給的,遇到有些猶豫的,葉秋便會親切地再叫上一聲“叔”,然后說道:“我也是個大學生,現在馬上畢業了在實習,這也是公司要求的任務,實在沒辦法了,希望您能多多支持。”

在這番手段盡施下,葉秋幾乎無往不利,但幾日的搜索下來離一百的目標仍有著不小的差距。

葉秋開始不滿足只通過這一種方法去尋找了,他發現小區的電梯廂里和有些裹著麻布的防盜門上也會寫有各式裝修公司的電話,他便找到其中關于防水的,挨個打電話過去詢問,只要確認對面是防水師傅他便可以直接把電話記錄下來,甚至還能以一個電話套取多個號碼,如此無疑事半功倍。


這一日他又找到了一個號碼撥打過去,但接電話的是一位女士。

“你好,請問是……黃師傅嗎?”葉秋看了一眼門上的備注。

“是,你有什么事嗎?”

“這邊鳳凰城小區門上的電話是你留的嘛?我有個新房要裝修,你看能不能接?”

“可以,加個微信嘛?”

“行?!?/p>

葉秋按照此前相同的步驟進行著,多次的成功讓他已經有了足夠的信心。

兩人加上微信,葉秋隨后又簡單問詢了兩句便把話語直奔主題:

“呃……我也才在這邊買房,第一次搞裝修也確實不太懂,你還有沒有認識其他師傅的電話,我想多了解一下?!?/p>

葉秋本以為對面會猶豫一陣,沒想到卻是尤其爽快。

“可以,我這邊有紅雨防水的電話。”女人干脆地說道。但還沒等葉秋高興,她又補充了一句:“你把你新房所在小區的地址發過來,我馬上給你電話?!?/p>

葉秋暗暗苦笑,他哪里知道什么確切的地址呢?那個“鳳凰城”還是自己隨便用的附近樓盤的一個地名,至于那些準確的街道牌號等等,即便是勉強杜撰出來恐怕也能被輕易拆穿。

他畢竟才來到這里幾天,這些拙劣的謊言也只有欺壓單純質樸的人才能有所發揮了,他把每一位微信加上的師傅都屏蔽掉了朋友圈權限,為了不露出馬腳——其實,他也可以刪掉從前的那些動態,甚至還可以拍攝一些房屋施工的視頻來把自己包裝成一個確是急需師傅電話咨詢的新房業主,那樣豈不更加天衣無縫?

但他又不想那樣做。他應該還不算是一個笨的人,他有了這些想法,如果拋掉一切去全力把它們付諸實踐的話他應該會做得風生水起,可他又實在太固執了……


這次的交談到這里便只能宣告結束,葉秋沒有說話,談話的那頭也默契地沒有揭穿,似乎在給這個演技拙劣的男孩留下最后的臉面。但經歷這次挫敗葉秋又有了新的認識,他明白此前的成功也并不代表著他真的有多么聰明,他只是在透支人與人之間的信任罷了,他現在清楚了這一點,卻又無可奈何。

關掉手機,幽暗的樓道里就只有聲控燈還閃爍著忽明忽暗的光,直到良久后才傳來了男孩一聲濃濃的嘆息……


“也許,那些做得出色的人并不是真因為他們多么聰明或有能力,而只是因為他們沒有思想上的負累,沒有自己給自己施加的,壓制改變的枷鎖。”

——2020.5《秋的日記》


5

次數多了,偶爾的受挫肯定是難免的。

葉秋只能在心底暗暗給自己打氣。想到這邊樓盤已經搜索得差不多了,他便準備換一個地方。

出了樓,他又開始用那雙敏銳的眼睛觀察著四下的高樓,如此轉了兩圈他也確定好了新的目標——這應該是一個修好已經有段時日的小區,里面依舊能聽到不少乒乒乓乓的敲擊聲,這是裝修師傅施工時發出的聲響。

葉秋看著不遠處不時有業主出入的小區門口,猶豫了許久,最終還是一咬牙走了過去。

小區是刷門禁的,但是經過葉秋的觀察這里管理得并不算很嚴,有時前面的人剛刷了卡,后面就有好幾人趁著閘機尚未合攏的間隙緊隨進入,而一旁的保安對此也并未過問。

懷著忐忑的心情,葉秋也緊跟在一名大叔身后,他努力地讓自己看起來更鎮定自然,好不引起人的注意。

但當他剛跨過閘機正準備松一口氣時卻還是被叫住了。

“小兄弟等下,你是……干嘛的?”

守門的一位大叔突然攔下葉秋,眼神直勾勾地盯著葉秋,仿佛能看穿一切。葉秋心中一緊,短暫的瞬間卻有無數的念頭在他腦海中飛速掠過:繼續瞞定是瞞不下去的,自己那拙劣的演技肯定很容易便會被拆穿,那不如直接坦白吧。

恭敬的笑意浮現在葉秋臉上,他彎著腰點著頭,向保安大叔表明來意,并承諾自己絕對不會打擾樓里的正常住戶,見大叔把目光盯向自己的包,葉秋還主動打開包,把里面的東西和胸前的工牌給他看。

“叔,我也是快要畢業了在實習,這是公司交給我的任務,我只是進去看一看,并不會耽擱太長的時間。”葉秋略有些委屈地說著,垂著頭,眼神中也滿是渴求。

也許是因為葉秋較小的年紀和誠懇的說辭讓大叔產生了同情,葉秋終于還是被準許進入。但大叔隨即又補充了一句:“不能發傳單啊!”

“嗯嗯,請叔放心,一定不會的,謝謝叔……”

葉秋連連答應,此時用“喜出望外”幾乎都已無法形容他的心情……


一切都好不容易,但總算進了樓,葉秋打算中午也不出去吃飯了,他得在今天之內把這個小區要找的信息都搜索一遍,那樣明日就不用再花工夫進來。

前面都還算順利,葉秋照例把那些從師傅口中要到的和有些在墻面上就有留存的號碼都一一記錄在本子上。

但時間一久各類打擊也接踵而來,比如有的師傅無論葉秋怎么說也是不愿意給的,甚至葉秋才前腳剛走就會聽到身后傳來一陣罵罵咧咧的聲音,緊接著就是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那聲關門的震響仿佛就發生在葉秋心上,他有時會很沮喪,但下一次開門的時候他又會再次堆起笑臉,即使被拒絕了也只能一面彎著腰退出房門,一面抱歉地說著“打擾”。


很快“掃”過了兩棟樓,開始“掃”第三棟,葉秋剛乘電梯來到頂樓便聽到了樓下傳來一陣“叮叮咚咚”敲打的聲音,空氣中彌漫著水泥漿和石灰的味道。

他快步地跑下樓去,看見正對著的一道門正敞開著,一眼就能看見尚未粉刷的墻上遍布灰塵——正是在裝修的景象。葉秋很興奮,如此他也省去了聽聲和敲門的步驟。

他看見里面有一男一女蹲在地上正在工作,看樣子是一對夫妻。

“您好,打擾一下!”葉秋用手指輕敲了一下大門。

二人把目光移了過來,但只是淡淡的一瞥,隨即又把注意力轉到了手里的工作。

場面瞬間有些尷尬,葉秋見二人并不搭理,只好緩步走進去,抬腳邁過那些堆累在門口的塑料桶時,他看見了里頭還有些沒用完的各種漿料??諝庵幸矟M是一股粉塵的味道,但出于禮貌,葉秋還是摘下了口罩。

“師傅,您這是在做防水嗎?”葉秋彎下腰,向其中那位大叔問道。

但大叔沒有理睬,反而是一旁的阿姨回了話:“是的,你有什么事嗎?”

“哦,這樣的,我是廠家派過來做個調研的,不知道您有沒有了解過我們公司的產品,”葉秋一邊說著一邊把事先帶來的宣傳冊遞過去,“您可以看一看,再送您兩支筆,祝您工作順順利利。”

阿姨接過東西,而一旁的大叔依舊是一言不發。

“那個……姐,您看能不能給一個電話,以后如果有什么活動優惠啥的,也方便通知您,”簡單地寒暄了幾句,葉秋躊躇著還是直奔主題,他又繼續說道,“那個……我也是快要畢業才來這里實習,這是公司交給我的必須完成的任務……”

阿姨猶豫了一會兒,嘆口氣說道:“行吧,我找找。”

然而還沒等葉秋高興,大叔卻伸手直接制止了阿姨的動作。

“找什么找?要啥子電話?沒得?!?/p>

大叔的話中充滿了怒氣,猶如一頭生氣的獅子。葉秋被突如其來的一幕嚇蒙了,但他很快便調整好心情,耐著性子解釋道:“叔,沒關系,您不需要可以了解一下呀,這也不是什么壞事,您也可以貨比三家,以后如果我們有什么活動了還可以及時地通知您,對您來說是沒有任何損失的……”

葉秋把業務員的話術和產品品牌的性能都相繼說明了一遍,甚至連大眾普遍對實習學生身份的同情也給販賣上去了,但大叔依舊是咬定一句話:“沒得用,甭管是其它什么牌子,我都不會用的?!?/p>

葉秋仍然有些不甘心,繼續做著工作:“叔,您是擔心我們會打騷擾電話嗎?放心吧,這個不存在的,我們是渠道銷售,主要聯系的還是那些代理商和經銷商,至于搜集師傅電話只是為了到時候有什么好的優惠和活動方便通知,也可以讓師傅知道有這個品牌,公司可以組織師傅們一起到廠里參觀試用產品……這些都是廠里給我們保證了的?!?/p>

聽完葉秋的話,大叔反而是笑笑說:“你太年輕了,這種事我上過一次當就不會上第二次了,以前不也有人這樣說?”

“您的意思是以前也有業務員找您要過電話?”

“對啊,后面還不是各種騷擾?!?/p>

“一直說讓您買他的產品嗎?”

“可不是?而且,好像就是你們廠的。”

這下讓葉秋很是驚訝了,他疑惑地又問道:“不會啊,這邊之前應該很少有我們的業務員過來吧?!?/p>

誰想大叔卻是反問道:“你們廠里是這樣跟你說的嗎?”

隨后大叔露出了一絲意味深長的笑。見葉秋杵在原地不說話了,他便又拿起了一塊瓷磚,沖著里屋喊了一聲“喂”,那個阿姨從里屋走到大叔身旁,端起一旁的礦泉水瓶,瓶口對著瓷磚用手掌擠壓,一股水柱就從瓶蓋上細小的孔里射出,沖刷在瓷磚表面,大叔操起一旁的切割機器,在一陣刺耳的噪音中股股乳色的漿液在切口處緩緩流下,一些白色的粉末飛散在空氣里。

再度短暫寒暄了兩句,葉秋悻悻道了別。


6

走出房門的時候葉秋感覺自己整個人都是恍惚的,他不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原本就不多的自信也在這樣一次次對認知的顛覆中如同沙漏里的沙子一樣一點點地被泄掉。

葉秋記得軍哥曾跟他吹噓過,說他一年前一個人跑去開拓市場,只一個月就要到了兩百個師傅的電話,話語間極盡得意。

可葉秋現在覺得:他們真以為自己有多聰明呢?他們不過是仗著欺壓別人的善良和同情賣弄一點兒小聰明罷了,何況,誰知道公司又是不是同樣在戲耍他們呢?這無非就是個透支信任的過程,這不是聰明。

他又想起經理對他說過:“只要能拿到電話號碼,我不管你采用什么手段,我只要結果”,但若是有那么一天,當所有師傅們都被欺騙過了,這些所謂的聰明還能達到目的嗎?葉秋恍然間像是明白了什么。


又一次重復著笑臉彎腰和道別,葉秋走進了樓梯,房門在他來的時候就是開著的,所以他沒關,但他剛下到樓梯轉角的時候身后就突然傳來一陣震耳的閉門聲,仿佛整個墻面都被震得顫動,一些細碎的充斥著各類抱怨的話語也隨著關上的門被封存在了里面,即使聽不清晰。

葉秋的電話突然在此時響起,他拿起一看,發現是一位在前幾天通過墻壁上的電話加上的施工師傅。

“哎,你好,小兄弟,”葉秋接起電話,聽到師傅在那頭熱情地打著招呼,“你那天要的電話我都給你找著了,等會兒就微信發給你啊……你有什么不懂的啊都可以問我,我們幾個這兩周都有空的,隨時可以過來,但是你要放心,我給的價格肯定也是最低的,我做這行也幾十年了,質量上絕對沒問題……”

葉秋愣愣地聽著對面師傅樸實憨厚的聲氣,看著對方給他發來一段很長的文字,包含產品選擇和施工細節,師傅似乎怕他作為行外人不懂,還花了大量的時間給其解釋,其間種種,情真意切。

葉秋看著這一切,很明顯對方沒有半點兒對他的身份產生懷疑,但葉秋卻沒有一點兒開心或得意,想反地,不安的情緒正重重地壓在他的心坎上,每多看一眼師傅對他解釋的那些文字那股不安就愈是沉重些——他一直在撒謊,且這謊言的成功是建立在別人的善良與淳樸之上的,若他們也再狡詐一些,這樣拙劣的謊言就很容易被戳破了。

也許有一天,當那些質樸的人發現自己曾受過這樣的欺騙時,他們也會融為那狡詐群體里的一部分,當所有的人都變成了一樣陰險,讓人與人之間的信任成為了一種奢望,即是騙無可騙,那些人引以為傲的小聰明就會在頃刻間崩毀,屆時,葉秋將和那些曾經玩弄這可笑騙術的人們一起,成為最初點燃這冷漠火焰的罪人。


再次看見一扇敞開的且正在裝修的房門,葉秋邁步進去,在里頭的是一位約莫四十來歲的姐姐。

葉秋依舊按照流程重復著那些他自己都不相信的話。

聽完后,施工的姐姐緩緩說道:“你啊,還是太年輕了,那些信息的去向你是管不著的,至于它們究竟會被如何使用你也無從知曉……但為了方便你完成任務我還是給你一個電話吧……我也有一個和你一般大的孩子?!?/p>

這位姐姐的話語明明是很平淡的,但帶給葉秋的觸動卻比先前的大叔更為強烈,尤其是那后半句。

葉秋愣在了原地,沉默著再也說不出話了,他的眼眶甚至開始變得濕潤起來。

他禮貌地告了別,沖出房門把背靠在墻上,多日來的委屈在此時就像沖破堤壩的洪水一樣變得無法控制,他用大拇指揉了揉眼眶,已經變得模糊的視線才重回清晰——他抬起頭,努力地不讓眼眶里的東西掉出來。

然而才勉強收拾好情緒的他卻又在樓里遇到了一名保安,年紀要比之前在門衛處遇上的那個大叔年輕許多。

“帥哥,你找誰?”葉秋懷里揣著的本子和筆引起了保安的注意。

“呃,我跑業務的,找做防水的師傅?!比~秋如實回答。

“麻煩你出一下小區。”

“我跟門衛說明了的,不騷擾住戶也不會發傳單……”

“還是麻煩你出下小區,這是我們的規定?!?/p>

“哥,都是在外打工的,應該都知道不容易……”

“出去!”


7

沒想過會被轟出樓。葉秋感覺自己就像一只躲在黑暗里的老鼠,特別怕見到光亮,再次路過保安亭的時候,聽到后面有人在喊“小哥、小哥”,葉秋就總覺得那是在叫自己,他也不敢回頭確認,只能是假裝沒有聽見,故作鎮定地加速離去。


葉秋走在午后的街道上,也許是因為酷熱難耐,出來游蕩的行人很少,他把目光投向遠處,那些建筑物和樹木全都在炎熱的空氣中扭曲著身體,如同虛無縹緲的蜃樓。

走著走著,他感覺自己幾乎要睡著了,上下眼皮間仿佛被涂上了一層粘液,老想閉眼。他又尋到了一處樹蔭,樹蔭下有一張可供乘涼的排椅,見暫時四下無人,他便一屁股坐下,但沒曾想剛一落座底下就蔓出一股灼燙來,仿佛臀下被塞入了一塊兒烙鐵,他卻并未吃痛起身。當適應了初始時的灼燙以后他便懶得再理會,腿間的酸麻讓他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了,索性就任它燙著——他實在太累了。

男孩緩緩在椅子上躺下,遠處是高聳著在施工的高樓,而頭頂是被風吹動著不停搖晃的樹影,那些金色的“星星”此時都撒在了男孩疲倦的臉龐上,在風的吹動下它們仿佛都有了生命,似乎只是一群想要安撫男孩的善良的精靈。

以前呢他還有點看不起那些在街巷的排椅上隨意躺下睡覺的人,而現在,他終于也變成了和他們一樣。身旁仍然偶爾會有行人走過,葉秋也不去理會,他只是閉著眼睛,聽著那腳步聲由遠及近,再到慢慢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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