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有人問我最喜歡的書的時候,我總是會猶豫很久,大腦一片空白。我喜歡看書,可是我熱愛過那么多書,讓我在其中挑出一部實在困難。而且,我在人生的不同階段,讀著不同的書,我會喜歡它們,因為它們在某種程度上是我生命的折射和影子。讓我選出最喜歡的書,就好像是問我“你在幾歲的時候最幸福”一樣,我答不上來。
但是在躊躇許久之后,我最經常的回答是“我覺得,應該是《花生漫畫》吧”。
因為這部漫畫,陪著我走過了太長太長的時光,長到那些情節和人物,幾乎和我自己同化了。我也許算不上《花生漫畫》的鐵桿粉絲,因為到現在為止我也沒能看完全部的漫畫。我無法如數家珍地說出每個人的生日,不記得史努比有幾個兄弟姐妹,我甚至不記得貝多芬的生日是什么時候。我家書柜中躺著的合集,也只包括了60年到80年的作品。而且,就連這些我也沒有全部看完。
我也無意全部看完。用書簽太麻煩,所以我總是不斷地忘記自己究竟看到哪里。所以每次要看,我都會從書柜里隨便抽出一本,隨便翻到一頁,有些情節是熟悉的,我知道我看過,有些印象模糊了,我不記得我究竟是看過卻遺忘了,還是全然沒看過。但我不討厭遺忘。我甚至感謝遺忘,因為這樣《花生漫畫》才得以永遠陪著我。
我看書重視情節,我覺得優秀的情節才能夠吸引讀者。可是每當我捧起《花生漫畫》,從任何一頁都能順利讀下去的時候,突然發現,情節似乎不那么重要了。甚至,人物也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那些流淌著的情緒,脆弱的卑微的尷尬無奈和失落,你甚至不好意思稱之為憂傷,但是它們確實是那么具體地存在著,渺小又確切。它們是你生命中的一粒沙塵,不足以阻擋你也不足以傷害你,可是有時候一不小心進到了眼睛里,還是會帶來滿臉淚水。
如果有一天哆啦A夢來到我身邊,帶來能進入書本的神奇道具,我大概會選擇《花生漫畫》作為我的目的地吧。因為我真的好想好想走到查理布朗身邊,抱抱他,告訴他我愿意做他的朋友,告訴他我愿意聽他說話,聽多久都不會走神,告訴他我想知道他的任何一點點小情緒,告訴他這個世界上還有那么多人,那么那么地喜歡你。喚他做查理,而不是用全名來稱呼他。握著他的手教他寫鋼筆字,賭上信仰和榮耀也要教會他放風箏。或者燒毀方圓幾里所有的風箏。
我想要陪著萊納斯坐在深夜的南瓜地里安靜地等待,問問他借著吮手指和抱著安全毯到底在和什么抗爭,看著他在一次一次的失望中慢慢長大,然后伸手拉他起身告訴他就算沒有南瓜大王也沒有圣誕老人,這個世界也一定有什么東西是代表著愛的。
我還想找到露西,和她說幾句話。雖然在很多人眼里她自我又易怒,有時任性地能把人逼瘋,可是我卻欽佩她的率直,因為她永遠以戰斗的姿態面對生活,永遠勇敢地維護自己的利益。在數年如一日的《花生漫畫》中,她不斷冒出新的想法,并且迅速而堅定地實現這些想法。她寫出每個人的缺點清單并將它們交給本人,因為她認為這可以幫助人們變得更好(事實上,我很希望身邊能有一個這樣的人,坦率而誠實地指出我的缺點);她為人們提供心理咨詢并賺取零用錢(雖然心理咨詢的結果往往適得其反);她堅持不懈地試圖幫助萊納斯戒掉安全毯依賴癥;她篤定地堅信他人受不了自己是因為自己有著一張太過漂亮的臉蛋。她耍小聰明,她戲弄別人,她我行我素,可是她性格分明又太過直率。雖然她直接或者間接地造成了查理布朗的一些心理陰影,可是她真實得讓我討厭不起來她。
我相信我沒什么需要對史努比說的,因為它堅強又自得其樂,為任何瑣碎輕易地快樂和傷心,對它來說一切負面情緒只是流水——也許會一時影響它,但是會很快過去。它是書中想象力最豐富的角色,所以它不會被生活中的失意和無奈打倒——因為在它心中有另外一個世界,而它是那個世界的主人和君王。萊納斯是個哲學家,而它則是作家。盡管它的稿件被退回,它創作的世界被否認,但是當我們看著它坐在屋頂上與紅色男爵大戰三百回合時,我們可以確信,那個世界無比生動地存在著。
我現今仍能模糊地回想起與《花生漫畫》的初識。一個夏日的夜晚,涼風習習,爸爸媽媽帶我出門散步,三人逛到了一家永遠在“甩賣,最后三天”的書店,我跨過堆在門口的一摞摞廉價的兒童圖畫書,隨意地從書架上抽來翻閱。自然而然地,我注意到了放在書架中層,與我視線平行的位置,排列著幾本厚厚的書,叫《史努比》。那個時候的我,已經開始聽說加菲貓和史努比了。用簡單的四個格子來講故事的漫畫書,對彼時的我還很新奇。我只看了幾頁,便被這卡通獨特的魅力吸引了。我纏著爸爸要買,爸爸便告訴我先買一本,喜歡再回來買剩下的。
自此一發不可收拾。我看完了最初買回來的B卷,又去那家書店捧回了C卷。但是A卷以及不知是否存在的DEF卷,永遠是幼時的我最真摯的盼望。
雖然盼望并未實現,但這卻沒有阻止我成為《史努比》的忠實粉絲。那僅有而珍貴的兩卷,在相當一段時間內都放在我的床頭,陪伴我度過睡前最安然而寧靜的一段時光。有時我在書店里偶然見到其他出版社的《史努比》,總會極其欣喜地買回家拜讀。這種情況下我就喪失了過去的余裕,往往在買回家的兩天之內,整本書就被我消遣完畢。
其實那個時候,我還不認為自己是《花生漫畫》的粉絲。我只是喜歡讀《史努比》而已。《史努比》也只是陪著我而已。和朋友談天時,我激動地提起最近看的《冒險小虎隊》或者是《百變小櫻》。《史努比》存在于它們的影子里。
然后,我漸漸長大。小學門口的書店還在,但是再也不出租漫畫。永遠在最后三天甩賣的書店真的關門了。我搬家了,升學了,功課變多了。如水的月色里三人悠閑的散步時光也一去不復返了。新家附近沒有書店,我要坐在爸爸的自行車后座上四十分鐘,才能到達最近的書店。網上書店開始興起,家里印著“當當網”的乳白色塑料袋也越來越多了。床頭的史努比收到了書架里,換上了三毛,郭沫若或是郁達夫。只是我的睡前時間更多地為電腦所占據,每晚雷打不動的讀書時間減少了。
直到有天我坐在電腦前想買書的時候,余光撇到了當當網的促銷,一套二十本橫版精裝黑皮雙語的《花生漫畫》(《Peanuts》)定住了我的視線。也是那個時候我才知道原來這套漫畫的正規譯名是《花生漫畫》而不是《史努比》。而這一套書,四百元。
雖然我不再是小時候攥著五角錢不舍得買一袋干脆面的那個小學生,但是四百元一套書,對那時的我也算是巨大的開支。好在家里一直比較支持我買書,說明這套書對我的意義之后,爸爸也點頭同意了。幾天后,體積巨大的一套書運達我家。我當然沒敢將這龐大巨物放在床頭,脆弱嬌小的床頭柜經不起這樣的重壓。只是每天晚上雷打不動的讀書時間又回來了。這時的我除了細細查看那些熟悉又陌生的故事之外,還多了一項任務——努力看懂原版的英文對話。
也是這個時候我才明白,《花生漫畫》對我意味著什么。它從未在我的生命中驚天動地地演繹過什么,它只是陪著我罷了。它也不曾苦口婆心地教導我什么,它只是和我交談罷了。但是正是這些看似瑣碎的細小時光,這些簡單的一字一句,深刻地影響了我,讓我在言談之前先用心傾聽,讓我在判斷之前先去理解,讓我注意和關懷那些看似卑微的人和事,讓我批評指責無理取鬧前,看到他人的無奈尷尬脆弱和不易。
所以現在,當朋友指著商場里面貼的那只白毛黑耳朵大鼻子狗對我興奮地說“看,史努比!”的時候,我會不屑地輕輕一哼,“你知道它叫史努比,你知道它的主人是查理布朗嗎?你知道查理布朗還有個妹妹叫莎莉布朗嗎?你知道史努比旁邊的那只小黃鳥叫糊涂塌克嗎?不知道對吧,還不趕快去看!我向你強烈推薦!又有趣又深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