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鋪英雄傳

本文參與伯樂主題寫作之英雄

01

狂奔的馬隊所到之處,黃塵彌漫如團霧,由遠及近的“跶跶”馬蹄聲踏碎了血紅的夕陽斜照。聽不出有多少馬匹急馳而來,只看得見棗林莊外圈的葛針林上烏鴉成群地飛起四散而去,昏暗的天空中烏壓壓的一片,十分瘆人。

正斜躺在地主周富財家青磚藍瓦房頂上放哨的長工柱子遠遠望見那團塵霧,趕忙點燃一支紅桿的“旗火兒”(方言:一種帶哨聲、點燃后能升高的鞭炮)。

“吱呦——”旗火兒帶著尖銳的哨聲鉆入傍晚暗紅紫灰色的半空,“嘣!”

“‘麻虎隊’來啦!”

飄蕩著縷縷炊煙的棗林莊,從黃昏的安寧平靜到人人驚慌失措,只在那支紅桿旗火兒炸響的一瞬間。

棗林莊村不大,二三百口子人。趕上兵荒馬亂,村子三天兩頭被各路潰兵、土匪侵擾,前些年,村里主事人長林大爺爺把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們叫來議事,讓地主周富財出資買了紅纓槍,村里年輕力壯的小伙子分成兩隊,遇事就各自把守東西村口。有了積年累月植下的葛針林和這支自衛的力量,近幾年來,雖偶有零散歹人經過,但未給棗林莊帶來太大的麻煩。周富財是村里最大的富戶,心知來了歹人必定先搶自己家,因此出錢也覺得不虧。

聽到旗火兒炸響,三十來個青壯年極快地拿出紅纓槍、锨、镢分成兩路奔往東西村口把守,老人、女人們有地窖的鉆地窖,沒地窖的鉆柴火堆,各自找尋避難所,年輕的姑娘媳婦們臉上胡亂涂抹著鍋底灰,盡力扮作丑婦。

那團巨大的黃霧很快卷到了村東口,棗林莊看似嚴密的防御在急馳的馬隊面前很快失去了抵擋能力。為首的一匹棗紅馬馱著張自新跨過半人高的土堆,直闖進來,棗林莊的守衛中有人試圖去擋,被高高飛躍的馬蹄踢中肩膀,受傷倒地。棗林莊的人不敢再用肉身去擋馬蹄,馬隊迅速進入村莊,直奔地主周富財家。

周富財縮在柴屋瑟瑟發抖。金銀細軟一貫藏得嚴實,無人知曉,不掘地三尺是不可能找到的。地主婆和閨女周巧藏在了后院的夾壁墻里,甚是隱秘。但堂屋廂房的銀元和倉里糧食恐怕保不住,堂屋八仙桌上擺著的座鐘,是托人花了高價從濟南捎回來的,沒來及藏好,這次也只能獻給麻虎隊了。他盤算著即將遭受的損失,心痛不已。

可周富財沒有想到的是,麻虎隊不僅將錢糧、物件席卷一空,還從后院的夾壁墻里搜出了地主婆和周巧。

當周富財被揪出來的時候,只見院子里站著十幾個人,束腕綁腿外扎腰、青布蒙面背大刀,有幾人還扛著洋槍,兩側站立,中間那位約摸二十來歲年紀,中等身材、利索精干,腰間別著一把盒子槍,露著的上半張臉看上去陰沉可怖,眉毛黑濃,目光炯炯,這正是麻虎隊大當家張自新。周富財體若篩糠,可他也知道麻虎隊雖橫行十里鋪鄉,卻從不曾殺過人,素來只劫財不害命,于是強自鎮定,軟著腿來到張自新跟前,深打一躬:“大……大當家,東西您隨便取,只要留我一家幾口性命……”張自新沒等他說完,就飛起一腳將他踹倒。

左右手下將滾了一身塵土的周富財薅起來,像扔一袋麥糠丟在張自新跟前。張自新湊上前來,將蒙面青布扯下,逼近周富財,后槽牙咬得格格作響:“東家,你還認得我嗎?”

周富財定睛一看,驚得魂飛魄散,“你,你是小新子?!”

02

世間因果關聯是件玄妙的事情,做了什么前事,得了什么后果,誰又能說得清呢?

十多年前,張自新剛剛十五歲,還沒來及說親,爹娘就相繼死去。他大哥張自勤聽信媳婦桂云的話,擔心不光要供二弟吃穿,還得負擔他將來娶媳婦的開銷,打心眼里不情愿,便托人送他到棗林莊周富財家做長工。張自新是個機靈孩子,從沒了爹娘,發覺嫂子在餐飯上日漸克扣,常說家里沒錢買糧養閑人的話,后又見哥嫂背著他胡嘀咕,就知道這個家已經容不下自己。中間人來的時候,他一句話沒說,背著破包袱跟著走了,包袱里只有兩雙娘提前給他做下的鞋。

周家的家業雖不能與城里的財主相比,卻也有上百畝的良田,在附近這十里八莊的算是有名的富戶,雇著十來個長工,干的是耕地收糧、飼弄禽畜的活計,另有一個老媽子,管著洗衣做飯、打掃庭院。地主家也是勤謹慣了的,兩口子都不閑著,周富財經管二畝旱煙,地主婆平日里做些針線女紅。

周富財也不曉得這個矮瘦的小子叫啥大名,就隨著中間人叫他“小新子”。看他尚未長成,料想干不得重活,只說管飯,沒提工錢的事。將他派給老媽子,幫著灑掃院子、擔水澆園。

周富財為人摳嗖,大襖穿了十年還舍不得換新棉瓤子,每年讓地主婆拆洗拆洗,隔兩年把棉花套子彈一回新,十年下來,大襖的外皮補了幾個補丁,里面的棉絮早就沒勁了,千瘡百孔,隔不了寒氣,還湊合著。(注:新彈成的棉花稱作“瓤子”,棉衣棉被里的舊棉花稱作“套子”)

老媽子五十上下年紀,整日里絮絮叨叨,張自新打小倔強,聽不得抱怨,受不了委屈。有一回,老媽子嫌他擔水不穩當灑了一地,泥歪歪地不好走路,罵他是沒爹娘管教的孩子,他心頭火起,一把將老媽子推進泥巴洼里。老媽子見他個子雖小,力氣卻大,知道真打起來,未必占上風,自己先慫了。過后沒少在地主婆面前說他懶怠、不受管。

地主婆又跟周富財叨叨這事。周富財就記在了心里,一不順眼就踹他兩腳。張自新有家不能回,離了周家也無處可去,無奈之下只能忍氣吞聲。

周富財的閨女周巧,從小心善,見張自新比自己大不了幾歲,孤苦伶仃無人管,在自己家拼命干活也只能混個餓不死,打心眼里可憐他,有時會偷偷地分給他些吃食。

十七歲后,他長成了大小伙子,周富財就讓他隨著長工下地,好歹開了點工錢,欺負他沒爹沒娘、哥嫂不親,工錢開得是最低的。這年冬天,張自新的破爛棉衣已經小得沒法再穿,還四處露著破棉絮。寒冬臘月里,他實在凍得受不住,將幾塊馬圈里舊氈布綁在身上,雖然沒有熱乎氣,但好歹擋擋風。周巧實在看不下去, 翻出幾件在辛楊城里上學的哥哥穿舊了的襖給他。衣裳雖舊,但整潔干凈,張自新穿上,覺得自己像變了個人一樣,身上也暖和起來,自然對周巧感激不盡。

沒料想,該死的老媽子看見張自新穿著少爺的舊襖,明知是周巧給的,卻跑去地主婆那里嚼舌根,說是他偷來的。

周富財整日里擔心有人惦念他的財產,最痛恨手腳不干凈的長工,聽地主婆這么一傳話,氣不打一處來,將那件舊襖剝下,把張自新痛打一頓,趕了出去。臨近過年,張自新無處可去,娘活著的時候做下的鞋都已經穿小磨破,前頭的窟窿露著他那凍爛了的腳趾,他將自己那堆破爛全都裹上身,也抵不了凜冽的寒風,又冷又餓。臘月二十三,他兩天沒吃啥東西,支撐不住,倒在十里鋪西的破廟前,被和尚所救,灌了幾碗熱湯才醒轉過來。

周富財萬萬沒想到,當年打出門去的小新子,如今竟是這大名鼎鼎“麻虎隊”的頭兒。

“麻虎隊,老麻虎,不聽話就是一啊嗚!戳了你的眼,挖了你的心,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這是十里鋪鄉大人嚇唬小孩兒的話。

03

“老麻虎”,是辛楊這地界對妖魔鬼怪等具有恐怖色彩的人或物的統稱。

靠著十里鋪破廟和尚化來的齋飯,張自新那年死里逃生。他跟和尚住了半年,幫和尚干點雜事,也學了點拳腳,身體健壯起來。后來和尚去云游,不便帶他。他白日去十里鋪打打短工,掙點糊口的錢,晚上還宿在破廟,日子過得比在周家逍遙。只是年紀尚小,和尚走后,他時常被人欺負,有時干了活還不給錢,饑一頓飽一頓的,不知何時是個頭。

這日,他在十里鋪等活干,一人說道:“你年紀輕輕,跟我們這些半大老頭子搶活干,有啥前程?不如去辛楊縣看看,那里才有的是活路。”

聽聞此言,張自新如醍醐灌頂:日子艱難,與其窩在十里鋪這小地方,倒不如去辛楊縣城看看。他一個人無牽無掛,一跺腳就背著破包袱去了辛楊。

辛楊果然有更多謀生的出路,填飽肚子不成問題,張自新白天去找活干,晚上就找個平坦地界睡下。他扛過大包、運過貨物,后來又去拉洋車,進了車行,車行老板讓車夫住在閑著的馬廄里,他這才算有了棲身之地。他愿意在說書場附近等活,邊等活邊聽書,美得很。《水滸傳》他百聽不厭,水泊梁山一百單八將是他心目中的英雄。他也曾幻想,自己要是生在老輩子就好了,也揭竿而起,領著一伙弟兄盤踞一方,做個山大王。想歸想,睜開眼還得為生計奔忙。

他從和尚那里學來的拳腳功夫很快派上了用場。辛楊城里有兩大洋車行,以辛楊塔為界,分據東西,平日里各在自己地盤活動,車夫們大部分都懂規矩,一般不會越界。張自新所在的東車行,新招來一個鄉下小車夫小伍子,不知地界之分,無意間跑到了辛楊塔以西拉客人,被西車行的摁住揍了一頓,鼻青臉腫地回來了。張自新見小伍子傷得重,跑一天下來掙的那兩個車錢也被西車行的人搶走了,怒火中燒,叫上幾個相熟的車夫帶著小伍子去指認行兇者。

從能吃飽飯起,張自新的身體日漸壯實,加上有拳腳功底,打起架來占了上風,一人能打兩三個。這一架打下來,張自新在辛楊縣的車行里叫響了名字,小伍子見他為人仗義,心生仰慕,提出要拜他為大哥,這是張自新收的第一個弟兄。

世道亂,街面上也不太平。有一日傍黑天兒,張自新拉了一個操著外地口音、西裝革履的客人,隨身帶著一個皮箱,說是要趕在城門關閉前出城,讓張自新跑快點,行至將近東城門時,一枚子彈掠著張自新的頭皮飛過,射入乘車人的胸膛,原本體面尊貴的客人瞬間變成了一具死尸,從洋車上滾落下來,驚得張自新兩腿戰戰,站立不得。守門的駐軍只顧圍上來查看死人,咋咋呼呼地叫嚷著抓兇手,張自新怕惹事上身,定了定神,趁亂趕快跑了,只想盡快將流淌在車上的血跡擦干,別耽誤拉客。

跑到僻靜處,張自新停下車,這才發現,客人所帶皮箱留在了車座上,不知內有何物。他左右環顧,見無人經過,趕快將沉甸甸的皮箱埋進一個地洞里,在上面壓了塊石頭作為標記,待收工后再來取。此時天已經全黑下來,他長出一口氣,拉著車回了車行。死了的人沒給車錢,又耽誤了他的生意,當日掙到的自然少,車行老板照例要份子錢,他湊不夠,謊稱有客人逞強未付車錢,自己還挨了一巴掌,只字未提死人的事。

取回皮箱后,張自新傻了眼,里面有多封銀元,還有兩根金條,他從來沒有見過那么多的錢。箱子里還有一些寫著字的紙,他看不懂,想想留著是后患,就將那些紙一把火燒掉,皮箱砸爛扔進護城河里。脫下貼身的衫子,將銀元和金條裹住抱在懷里,一口氣跑出五里地,尋到一處塌了半邊的荒宅,找個旮旯埋了起來。隨后在街邊小攤要了二兩酒喝了,帶著酒氣回了車行。

第二天,張自新早早地出車了,有意往城東跑,想聽聽街面上有沒有那位當街暴斃的客人的消息。

他買了兩個燒餅,向打燒餅的老羅頭打聽:“大爺,聽說夜兒個東門死人了?”

老羅頭見他打聽,犯了碎嘴子的毛病,神神秘秘地說:“我干兒不是守東門嗎?傳出信兒來說,死了的是打南邊來的客商,手里有買賣合伙人的把柄,有事沒談妥就想威脅人家,沒想到那位也是個黑吃黑的祖宗,他想跑也來不及了,一槍就給斃了。外來的,死了也沒人找,民不告官不究,這事也就這么地了……”

張自新原本還擔心有人找那個皮箱,聽了這話,像是吃了個定心丸,堅定了將銀元和金條據為己有的心,但畢竟在事發地并不安全,他決定離開辛楊。半個月后,他叫上小伍子,向車行老板辭了工。幾個相熟的車夫舍不得他,問他這是打算去哪里?他笑笑說:“回十里鋪老家,歲數不小,還沒個媳婦,回去托媒人給撒摸撒摸(方言:找找),弟兄幾個,要在城里不好混,就去十里鋪找我,咱還是親親熱熱的好哥們兒!”

離了車行,張自新才給小伍子露了實底,說發了一筆橫財,想自己成點事,叫小伍子一塊享福去。小伍子對這位肯為自己出頭的異姓大哥更加崇拜,當場表明心跡,打算以后就跟大哥混了。二人從荒宅取出包裹,抄小路回十里鋪。

04

從辛楊到十里鋪,四五十里路程,饒是他倆做過車夫,頗有腳力,也足足走了一天,天黑透了才到。一別兩三年,再回到熟悉的破廟,沒見著和尚的人影兒,破廟里到處是破瓦茬、爛磚頭,看樣子久無人住。返回舊地未見舊人,他感慨萬千。

兜里有錢,不用慌著做事。張自新與小伍子在十里鋪閑逛了幾日,兩人置辦了行頭,將破衣爛衫當做飯的引火燒了。這日逢集,小五莊賣油炸糕的陳老六出攤了,張自新在十里鋪時就與他認識,多掙兩毛錢的時候,就去買點解解饞。他遠遠看見陳老六,過去買糕。這油炸糕,外皮是黍米面,里面是棗泥餡,又黏又甜,實在好吃。在辛楊時,他時常回味這一口,只是無處可買。

陳老六見他衣著簇新,打趣道:“呦,幾年不見,大變樣啊?你這是當了新郎官了?”

油炸糕又燙又黏牙,張自新嘴里含著熱糕,嗚嗚嚕嚕地說:“開…嘶…開什么玩笑……窮……嘶……窮得只剩下這身皮了!”

吃完糕,張自新向陳老六問起和尚的事。陳老六道:“你是個重情義的人,可嘆你那和尚師傅早死了!”

張自新悲從中來,一股熱流涌起,眼中撲蔌蔌掉下兩行淚來,若不是當年和尚在寒冬夜里救了他,哪里還有這條命在?忙扯住陳老六,問清事情原委。

原來,張自新走后沒多久,和尚就云游歸來。十里鋪鄉有個地痞叫鄭天高,祖產厚實,為人狂傲、蠻橫無比,他爹在時多有管束,老頭一死,就無法無天了,糾結了一伙游手好閑的混子,整日里胡作非為。這天正在胡逛蕩,見一年輕女子獨自行路,起了歹心,將她劫到破廟里,當著佛祖塑像的面,就欲行非禮之事,恰巧和尚返回,大聲呵斥鄭天高,鄭天高惱羞成怒,幾名跟班一哄而上,和尚雖懂拳腳,卻難敵眾人,被打破了腦袋,女子趁亂逃走。鄭天高一伙人見和尚奄奄一息,也怕惹上人命案,趕快逃離了破廟。過往有行人目睹了這一幕,見鄭天高一伙氣勢洶洶,無人敢管,都裝作未看見,低頭側身走掉。

幾日后,和尚的一位老友前來,才發現和尚早已圓寂,滿頭滿身的干涸血跡,垂頭盤腿坐于破蒲團上,還呈平日里誠心誦經的姿態。那位老友找來幾個街坊,將和尚葬在了破廟后院。

張自新吩咐小伍子買上香燭火紙,失魂落魄地回了破廟,在和尚墳前,焚了香、燒了紙,默念了感念之情,磕了三個響頭,發誓要替和尚報仇。沒有風,燃著的蠟燭卻撲閃了幾下,他想,和尚有靈必是聽到了自己的話。他決定長住破廟,想辦法伺機報仇。二人收拾了破廟,置了幾樣家什,用舊木板搭了兩個床鋪,算是正式安營扎寨。他不顧小伍子勸說,把那個沾了和尚血的破蒲團做了枕頭,兩年多過去,和尚血已呈黑色,枕在上面,隱隱聞到些腥臭之氣。

當晚,和尚來他夢里。還是那樣穿著破舊的百納衣,面黃肌瘦的樣子,張自新又一次痛哭,自爹娘死后,無人疼惜,和尚救了他的命,還教他拳腳,在他心里,這就是他最親的人,而如今自己歸來,和尚卻死于非命,內心的悲憤無處可訴。起初和尚閉口不言,慈眉善目地看著他,一如那個冬夜救他時的樣子。見他痛哭不止,和尚開口了,絮絮叨叨地叮囑他不能逞強斗狠,要與人為善,切莫給自己報仇,又說了許多他聽不懂的話,他跪伏在和尚腳下,再抬頭看時,只見和尚的身體自下而上變成煙霧,逐漸淡去,心知和尚要走,伸手抓去卻抓了空,耳邊只傳來:“只當我又去云游了吧!”

張自新驚醒過來,發覺頭下枕的蒲團已被淚水打濕,小伍子被哭聲聒醒,正兩眼迷離地張望。他翻來覆去,再也睡不著,索性披上衣裳出了殿門,外面更深露重,離天明還早,看著廟里熟悉的草木,他暗下決心,一定要混出個樣來,不光是替和尚報仇,也要讓十里鋪整個鄉的人對自己這個沒爹沒娘的可憐人刮目相看。

05

張自新花了幾十塊銀元,把破廟修整一番,這是他長到二十來歲,花的第一筆大錢。有了安身之處,才能做將來的計劃。

院內刀槍林立,這是他特意讓小伍子跑到二十里外的大柳鎮買的,雇大車送回來時,這些既稀罕又威風凜凜的玩意兒閃著寒光,引得不少人駐足觀看。他在辛楊時見過江湖賣藝人耍過刀,掂起把刀來照著樣子瞎比劃。他雖沒學過刀,但拳腳上有點功夫,這幾年干得活路重,也練出了把子力氣,耍起來像模像樣。小伍子見大哥耍得英武,忍不住鼓掌叫起好來,旁人看著熱鬧,也跟著起哄。得了叫好聲,張自新頗為得意。

鄉人整日里無所事事,屁大點事也能添油加醋地從東頭傳到西頭,沒幾天,十里鋪鄉和近旁幾個村的青年都知道了破廟里的張自新會武,一把大刀虎虎生風,還給他起了個外號“張大刀”。

張自新故意敞著破廟院門舞刀弄棍,練起來“嘿!哈!”之聲不絕。很快就引來不少十八九歲的毛蛋小子跑來探頭探腦地張望,他也不理會。有大膽的湊進前來問:“大刀師父,你招徒弟嗎?”

這一問,正中他下懷。倘若只有他與小伍子二人,勢單力薄,撐不起來,他有意靠招徒弟來擴大勢力,因此才花了大價錢購置兵器招人注意。

有人來投師,他端起架子來,照著說書人的樣子說了一些云苫霧罩的話,唬得來人不敢吱聲。他裝模作樣地拍打著這小子的肩膀和胸膛,口中念叨著:“倒是塊練武的材料……只是我師父不讓我輕易收徒……唉,難辦!”這個小子叫山青,機靈得很,馬上跪下給他磕了頭,張自新半推半就,山青就成了他的“大弟子”。

慕名而來的小子越來越多,不到一個月就招了十來個人。以張自新學了半年的拳腳功夫,教不了多久就見了底,反反復復還是那些招式,有徒弟私下質疑師父是否徒有虛名,被山青聽見報告了張自新,張自新大怒,讓人掌了嘴逐出“師門”,從此再也沒人敢背后嘀咕。他讓小伍子放出話,要是連馬步都扎不好,什么招式兵器都甭想學。招式上沒有啥進展,張自新打發小伍子買些石鎖,叫小子們練力氣。

張自新的勢力大了起來,再去趕集吃油炸糕,身邊呼啦啦跟著十多個人招搖過市。他也不在乎花錢,撿來的錢花著不心疼,何況這點錢還動不著根本,關鍵是,十里鋪的人已經知道了有他這一號人物存在。小伍子讓徒弟們放出話去,說張大刀當年離了十里鋪,去嵩山少林寺拜師學藝,得了少林派的真傳。無人知道他是去做了兩年車夫。

早在張自新開門收徒之日起,鄭天高就已經注意到了,偷偷安排人打聽他的來歷,得知只是平張村一個窮苦人家的孤兒,眼里便沒放下他。沒想到這么短的時間,他身邊就聚集了這么多人,鄭天高不能再坐視不管,這樣下去,很快自己在十里鋪道上老大的位置就得拱手讓人。

給和尚報仇的機會很快就來了。

張自新每天會帶徒弟們沿河跑步,作為練武的基本功,每日堅持。他腳下的功夫是實實在在的,拉車負重尚能跑得輕快,空著手跑更不在話下。一溜煙兒跑出去五里路,都不帶喘大氣兒的,將徒弟們遠遠甩在身后,徒弟們見他如此,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只盼著早日將師父的功夫學到手。

鄭天高既壞又蠢,手下共七八個混混,欺行霸市、打砸飯鋪、收保護費、欺負孤寡老幼這些事上比較拿手,尤其是打死了和尚,卻無人敢告官,更讓他膨脹起來,甚至時時把“手里有人命” 這話掛在嘴上。他有條好獵狗,通身黃毛,立起來近一人高,兇猛霸氣,平時里出門就用皮帶牽著,好不威風,時常讓手下偷了雞扔給大黃狗活吃。都說是狗仗人勢,十里鋪人卻說鄭天高是人仗狗勢,那些老實膽小的人,見了這群橫行霸道的人和狗就遠遠地躲開了,他誤以為自己在十里鋪地界是至高無上的。

鄭天高打探到張自新的路線,帶人去堵截,要給他點顏色瞧瞧,最好能嚇得他乖乖離開十里鋪,或者伏首稱臣,收歸成自己的勢力。張鄭二人第一次面對面,鄭不知張,張卻知鄭。張自新知道鄭天高并無本事,只要落單,勢必不是自己的對手,即使不打死他,也要狠狠地教訓一頓。

也合該張自新報仇。鄭天高一見張自新獨自一人,二話不說,就喚大黃狗去咬他。張自新被幾個混混圍在河邊,心知鄭天高是來找茬,手上又無家什,徒弟落在后面,眼下無個幫手,沒辦法只能左躲右閃,躲避狗的尖牙利爪,鄭天高見狀哈哈大笑:“什么狗屁張大刀,連我的狗都打不過!”

張自新眼見就要吃虧,靈機一動,奪路而逃,躍入河中,大黃狗緊追不舍。可那牽狗的皮帶還在鄭天高腕子上拴著,大黃狗力氣頗大,拖著鄭天高就下了河。張自新自小是個鳧水高手,人又精瘦,三下兩下就游到了對岸。鄭天高胖大蠢笨,一入水就慫了,胡亂撲騰起來,大黃狗縱然會水,也帶不起沉重的主子,很快一人一狗就沉入水中。

鄭天高那幫手下,見老大已被河水沒頂,而張自新的眾多徒弟眼見就來到跟前,慌忙做鳥獸散,無人去救鄭天高。

見鄭天高已無生還的可能,張自新沒費一拳一腳,就為和尚報了大仇,心中大快:“天助我也!也該俺揚眉吐氣了!”當下決定仿照梁山好漢,帶著徒弟去搶了鄭家的不義之財,當作立山頭的資本。一伙人咋咋唬唬來到鄭家時,潰逃的鄭天高手下已經把消息傳了回來,鄭家老母和妻妾幼子正哭作一團。張自新見此情形,倒覺于心不忍,吩咐徒弟搶了幾匹騾子、數石糧食、一小筐銀元,就此了事。鄭家叔伯兄弟們,見鄭天高如此之勢都被輕易滅掉,誰也不肯出頭找張自新算賬,緊忙地撈人上來出了喪。有道是“惡人自有惡人磨”,鄭天高橫行鄉里無人敢管,沒想到招惹張自新反倒喪了自己的性命。張自新跟和尚朝夕相處了半年多,日日聽他誦經說法,心中多少植入些善念,鄭天高死后,他雖痛快,卻也還默念了一陣“阿彌陀佛”。

張自新自此名聲大震。十里鋪周邊道上的紛紛過來拜見。他不再收徒,先前的十來個徒弟成了得力干將,每人分領一個小隊,很快勢力壯大起來。以前懼怕鄭天高的十里鋪商戶,現在紛紛投靠了張自新,送財送物,以求安全。

鄭天高之事已定,張自新覺得日子舒坦起來,讓山青每日領著手下練武,自己騎上騾子去河邊溜腿,想象著梁山好漢騎馬打仗的場面。只是可惜騾子終究不是馬,小碎步邁起來像小媳婦扭扭捏捏回娘家,不得張自新的心。得知張自新稀罕馬,有牛馬經紀(方言:家畜販賣的中間人)為求庇護,專門來到破廟獻了幾匹好馬,他一眼相中了一匹棗紅馬,鬃毛修剪得整齊,眼神溫順,高大威風,騎上一試,頗合心意。

眼見著聚過來的人越來越多,已有近百號人、數十匹馬的規模,小伍子出主意,要起個響亮的名號,在道上掛一號。張自新肚子里沒幾滴墨水,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來叫啥。一日在街上閑逛,忽聽著有家大人嚇唬哭鬧的小孩兒:“再不聽話,老麻虎來了把你叼走!”老麻虎人人害怕,說出去威名赫赫,他頗受啟發,隨即給自己這伙人起了名“麻虎隊”。

麻虎隊很快一統十里鋪的江湖,將王家村、小五莊、鄭新寨等幾股勢力收入麾下,有事招呼一聲,幾支隊伍迅速集齊,規模甚是可觀,足有一百多號人馬。雖勢力頗大,但張自新時常默念和尚的話,從不傷人性命,只搶不仁富戶,不搶窮苦百姓。

麻虎隊行動時,人人青布蒙面,快馬急馳,“跶跶”馬蹄聲所到之處,卷起陣陣煙塵,氣勢大得很,與那些小打小鬧的街滑子(方言:地痞)、混混完全不同。惡名很快傳播出去,整個十里鋪鄉,乃至近處的大柳鎮、吳鎮,無論貧富,都懼怕了“麻虎隊”。

06

周富財只聽過“麻虎隊”和張大刀的傳聞,周邊的富戶很多都被劫過,料想自己也逃不過去,早早將值錢的金銀細軟埋于地下,每日安排長工輪流在屋頂放哨。他萬萬沒有想到,張大刀居然就是被自己打出門去險些凍餓至死的小新子!

周富財認出張自新,冷汗流了下來,他猜測,張自新不傷人命是因為他與別人沒有過節,而與自己卻有大仇,他隱忍這么久,才找上門來,自己想必兇多吉少了。周富財兩腿一軟就跪在了地上。

張自新不再理會老地主。再次踏足這個熟悉的大院,過往的種種又在他的腦海中浮現。想想當年那個吃不飽穿不暖的可憐蟲,再看看如今的勢力,恍若隔世。

富戶家里修夾壁墻,都是為避禍亂,要么藏東西,要么藏人。后院修夾壁墻的時候,張自新剛來周家不久,被安排去跑前跑后地打雜,自然熟知墻的構造,他來到墻前,稍一回想,就找到了機關,果然不出所料,地主婆和周巧正抱著包袱蹲在里面,落了一頭一臉的灰,很是狼狽。

“老丈人吃我三杯酒,周大小姐跟我走!”

張自新將隨身帶著的酒囊扔在周富財跟前,將哭叫的周巧拽上馬背。周富財夫婦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許諾拿出全部的家財換回女兒,然而無濟于事。天已經全黑下來,麻虎隊帶著周家的糧食、銀元、物件和周巧,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07

破廟被拾掇一新,燈火通明,就連正殿里微閉雙眼的佛爺塑像上都披著紅掛著花,麻虎隊歡聚一堂,大碗酒、大塊肉,盡管吃喝,喜氣洋洋慶祝老大娶親。西廂房,一片黑暗,周巧被五花大綁,嘴里堵了塊破布,頭上還蓋著紅蓋頭。她心知此次必遭張自新禍害,姑娘家的清白不保,心里害怕卻哭不出聲音,眼淚鼻涕糊了一臉,用力掙扎著,試圖掙開繩子逃離險境。

酒到微醺,張自新帶著點醉意踱進西廂房。周巧聽見他進來,驚恐地縮向墻角,心里祈求他發發善念,饒了自己。張自新沒有掌燈,當年周家唯一對自己行過好的,就是年少的周巧,而今天自己卻要占了她的身子,讓她做麻虎隊的“壓寨夫人”,心里雖熱切期盼,卻也覺得有點歉疚,在心底盟了個誓愿:只要自己活著一天,就會護她周全。

“巧兒,我是小新子。”張自新沖著墻角發抖的姑娘說。周巧聽得這個有些熟悉的名字,思緒又被帶回了那個冬夜。當日周富財被地主婆和老媽子挑唆著用鞭子毒打小新子,周巧哭著求爹放了他,是自己拿了哥哥的舊衣服給他穿,不怪他,可她越是求爹,爹打得越起勁,眼看著被扒去棉衣的小新子身上起了一條條血痕,爹卻還是不解恨。自己本是好意,憐他難度寒冬,最后卻害他失去飯碗,又被痛打,心里十分過意不去,無奈人小言微,最后還是沒有保得下他,眼睜睜地看著他被推出門去,年關將至,滴水成冰,他披著破爛衣衫,一瘸一拐地消失在了黑暗中。當晚周巧睡在暖和的炕上,十分掛念小新子,擔心他凍死在寒冬夜里,卻又無計可施。所幸之后的幾天,并沒有聽說附近有凍殍,心下稍安。

張自新走過來掀了紅蓋頭,松了綁,取出了周巧口中的破布。周巧下巴酸痛不已,活動了好幾下,才能開口說話:“小新子!……那年我是好心幫你,誰尋思我爹會聽信老媽子的話,將你攆出去?……我爹的錢糧你也得了,行行好,放了我吧,我求你了!”

“我知道周家頂數你心善,那事過去了,我不賴你……可我不會放你走。”張自新腳步踉蹌地向周巧走來。

“殺千刀的小新子!你不得好死!”周巧一邊捶打著張自新,一邊高聲叫罵,“當著佛祖面欺負人,你會遭報應的!”

張自新只管將周巧壓在身下,胡亂扒她的衣服,一不留神被她抓傷了臉,滲出了血絲。張自新更加亢奮:“小丫頭!我叫你血債血償!”

周巧的一聲尖叫,正殿里正在喧鬧喝酒的一眾人瞬間安靜,隨之而來的是口哨聲、歡呼聲,夾雜著各種下流的或者艷羨的話,有幾個毛頭小子竄出來,扒在門外偷聽。小伍子跟過來,挨個腚上給一腳,揪著耳朵提溜起來,嘿嘿笑了兩聲,攆著他幾個回去了。

08

張自新這輩子掛心的人沒有幾個,爹娘、和尚都已逝去,還活著的就頂數周巧和過命兄弟小伍子了。從那年被周巧時常接濟,他就感念了她的善,除了爹娘沒人待自己好過,往后再艱難的日子,只要想想這個美麗善良的姑娘,心里都會有一絲暖意,但不敢奢望什么。后來在十里鋪道上立了一號,有了些財勢的根本,他開始動心思想娶了周巧,周家不可能將姑娘許配給自己,盤算來盤算去,好像只有劫人的招才管用。張自新想,只要將周巧搶來,占了她的身子,今后自己巧意逢迎,給她錦衣玉食,捧著她、順著她、護著她,不愁她不安心過日子。

得了周巧,張自新過的更有奔頭。他叫小伍子找匠人在老家平張村蓋座院子,又置了些地,預備給將來的兒子。兒子絕不能像自己這個不識字的大老粗,肯定是要讀書的,像讀過高小的他娘,甚至像在辛楊讀過中學的他舅舅。家里有兒、有房、有地,還能讓后代讀書認字,這是張自新從前想都不敢想的,但現在勢力越來越大,又有了周巧,不敢想的生活居然有可能變成現實,他覺得自己被各路神佛眷顧了,

可周巧哪是那么馴服的?她是個有主見的姑娘,不得已被張自新占了身子,但從不自暴自棄,每天都在尋脫身的機會。最初的幾天,她常被細繩栓著手腕,門口有人把守,到點就有飯食送進來,就連解個手也要在屋里用木桶解決,不可能憑她個人之力硬往外闖。

這晚,張自新再來挨她身子的時候,她開口了:“你這是拿我當貓狗豬給圈起來了?”

張自新貪戀姑娘身子的香軟細滑,欣喜于她這次沒有激烈反抗,更沒想到一直沉默的周巧會主動跟他說話。情事正酣,張自新顧不上回話,事畢,才回答她的問題:“我稀罕你……知道你不愿意……擔心你跑嘍!”

周巧穿上衣衫,沉下臉,道:“你這樣,拴得住我的人,也拴不住我的心!”張自新不知該怎么接話,趕緊穿衣起身離開了。這次沒有再將周巧拴住。

麻虎隊的伙夫是個粗人,做出來的飯食不好,大家都是窮苦人出身,沒什么慣不慣的,填飽肚子就好。張自新也是個過日子細的脾氣,雖說手底下有錢糧,但也不會曠外(方言:過份)的花銷,大多時候吃的還是粗茶淡飯,高粱面、棒子面窩頭緊招呼,保證大伙吃得飽,隔三差五吃回細糧,逢年節或有人娶親生子,才會安排酒肉管夠。他擔心周巧吃不慣粗拉飯食,叫了個靈透的小子,每天在十里鋪各家館子買來精細吃食送到周巧房內,包子、馃子、烙餅、饸子各式各樣都有,比周家的飯食強得多。周富財摳門,日常也以粗糧為多,周巧見天天變著花樣的送吃食,照單全收,一樣不落地都吃了,她想,吃飽了養好身體才能瞅機會竄趟子。沒多久,周巧吃得白胖白胖的,水靈靈的,更加招人稀罕。

周巧月事來時,染了衣褲,張自新不懂所因何事,只以為她氣性大,被關的久了,鬧著自盡,周巧不好明說,只讓他找個年長些的媳婦或老媽子過來。張自新再三詢問,周巧扭頭向里不再言語。只好讓山青把他娘叫來。山青娘是個手腳麻利的婦女,約摸四十歲上下,進來一看,趕快讓張自新出去,扒出灶下的草木灰,用細籮篩好,拿細軟棉布將細灰裝好縫起來,做成幾個墊身子的小物件兒,送進去了。周巧對山青娘,心存了感激。張自新見周巧與山青娘投緣,就叫她來伺候周巧,每月給開些工錢。說是伺候,其實也帶著看守的意思,女人畢竟方便些。

周家這段時間日子非常難熬。周富財雖財多地多,但子女上并不興旺,年過五十,總共一兒一女,兒子周奉水十幾歲去了辛楊縣讀中學,讀完后就跟著幾個同學遠走他鄉,臨走時回家一趟,磕頭拜別父母,說與同學到南方去。周富財一直盼著兒子讀完書能回棗林莊,經管家里的這些地,要是覺得不甘,就在十里鋪,或者辛楊縣城開個鋪面,娶房門當戶對的媳婦,安生過日子,生個七狼八虎的,壯壯周家的人丁。一聽周奉水要走,周富財急了,南邊正在打仗,世道亂得很,他怎么能放心這個唯一的傳后人身赴險地?周奉水還是走了,為了實現他心中的理想,把逐漸變老的爹娘和上百畝的良田扔在了身后。兒子流落在外,不知死活,女兒又被張自新劫走,周富財覺得天塌了。

一個黃花大姑娘,被歹人劫走,結果顯而易見。連驚帶嚇,周富財老兩口雙雙病倒,在炕上躺了兩天。第三天,周富財剛剛能下地,地主婆還躺著哎喲呼喲,周巧定過親的婆家打發媒人過來退親。周富財又氣又急,閨女還不知道啥樣兒,男方就緊忙退親,這家人太不仁義。媒人倒是客客氣氣,但彎彎繞繞地說明周巧被人劫走定會破了身子,沒準還會被土匪賣到窯子里去,退親也是沒有辦法的事,讓周家自認倒霉。周家現錢已被麻虎隊劫去,就是同意退親,眼下也拿不出錢退還聘金。媒人做出一副通情達理的樣子,寬限兩個月退錢,給周富財籌錢的時間。周富財兩天沒進食,本就虛弱,一遇這事更加急火攻心,一頭栽倒在地上,請大夫調理了多日才見好轉。

原本紅光滿面、財大氣粗的周富財,幾年間,接連遭遇兒子出走,閨女又被劫,心氣沒了,精神頭大不如前,眼見得萎靡了下來,家里的事也不大管。老兩口垮了,閨女卻不能不管,他強打精神花錢托人去張自新的據點十里鋪破廟打聽閨女下落,卻被白白地胡弄了幾塊銀元,啥事也沒打聽出來。

墻倒眾人推,破鼓萬人錘。

09

人的心思總是會發生變化的,周巧也不例外。

起先周巧跟張自新說自己尿(niao)泡尿(sui)也在屋里,門口還有大小伙子把守著,老覺得不得勁兒。張自新見她對自己不再冷冰冰的,也沒有表現出逃跑的意思,以為她或許已經接受了現實,就解除了守衛,允許她在院子里走走,只是動彈一步就有山青娘跟著,而且不許出大院門。周巧在院子里溜達了幾天,摸清了院落的布局,西墻根下有個土堆,邊上還有些柴火樹枝,沒準可以從這里逃出去。

周巧細細地觀察著。一日,聽見院外有馬嘶鳴,人聲嘈雜,沒一會兒,馬蹄聲響,漸漸遠去,外面又寂靜下來。院子里只有伙夫和幾個大門口留值的小子還在。周巧出得房門,山青娘看見,立即跟在她身后,寸步不離。周巧在院子里溜達,跟伙夫說話:“今兒個你這么閑的?”伙夫答:“當家的帶弟兄們出門兒了,晌午不用熬菜,搟點面條就行啦!”

周巧心想,逃跑的機會來啦。她左右撒摸了一下,伙夫在院子東南角上忙著和面,幾個小子在大門口外倚著墻曬太陽聊天等吃晌午飯。她在院子里閑坐了一會兒,說身上有點冷,打發山青娘去屋里的箱內找一件鵝黃布料綠紐扣的褂子。

終于得到了一個無人盯守的空當,周巧一邊警惕地看著四周,一邊向西墻根快速走去。她小心翼翼,盡量不發出聲響,爬上土堆,攀著柴火垛,翻上了墻。

上墻后她才發現,墻外的地勢比墻內低洼很多,從院里看只有一人多高的院墻,院外卻足有一丈,光禿禿的沒個攀援。她怕高,往下看,一陣眼暈,正在猶豫是不是要往下跳,只聽見山青娘大呼小叫地跑過來,索性眼一閉心一橫,不管不顧地跳了下去。腳后跟先著的地,“咯吱”一下,先是整個右腳麻了,麻酥酥的勁兒順著腳腕子往上蔓延,過了一陣兒才覺得傷處鉆心的疼,別說跑,站也站不起來了。幾個小子跑得跟細狗一樣快,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了周巧跟前,后邊跟的是伙夫和山青娘。一伙人七手八腳地把她扶起來,找來獨輪車將她推了回去,請來大夫診療。

天西(方言:下午),張自新帶著弟兄們回來,還帶回些布匹綢緞,不用說,這是搶了綢緞莊。得知周巧跳墻受傷,張自新心疼不已,不但沒有責怪她試圖逃跑,還親自給她傷處敷藥。看著張自新忙前忙后圍著自己轉,周巧原本堅硬的心變的柔軟了些。細看這個男人,長相也算得上英俊,不管他在外如何威風,對自己都是足夠偏愛,呵護有加。且從小熟悉,知他的根底。雖說他打家劫舍,還將已經定親的自己擄了來,做的是傷天害理的事,但幾個月下來,整日好吃好喝,有人伺候,除了憋悶些,見不著外人,別的倒還好。慢慢地少了份逃離的心,多了份順承的意。周巧漸漸習慣了張自新時常來折騰,趕上幾天他喝醉酒沒過來,還覺得有點空落落的。

10

周巧有喜了。五六十天月事沒來,還直犯惡心,周巧就猜到珠胎已結。跟了張自新快一年,但總歸不是明媒正娶,若是生下孩子,也是沒名沒份的種兒。周巧暗里讓山青娘托人打聽過家里的事,知道定過親的男方因為自己被劫早早地退了親,還讓父親生了場大病,雖惱恨不已,卻也知道自己命中注定是要跟張自新湊合這輩子了。

想來想去,她決定跟張自新攤牌。

“那個……那啥,我有了。”周巧在昏暗的燭光中低頭縫著一件小衣裳,張自新進屋后,她吞吞吐吐地小聲說出來。

張自新沒聽清,又問了一遍:“你說啥?!”

周巧抬起眼睛迎著他,黑眼珠烏溜溜的,眼神里帶著倔強和不甘:“我有了,快倆月了。”

張自新確認了周巧說的話,心中無比激動,一把將周巧抱起,連聲喊道:“我要當爹了!我要當爹了!”周巧卻面無喜色,任由他抱著,臉偏向一邊。張自新見周巧神情黯然,以為她并不想給自己生孩子,心里有委屈。周巧掙脫張自新的懷抱,嘆了口氣,說道:“咱這叫咋回事啊?兩口子不像兩口子,住在廟里,也沒個家。”

張自新忙將自己安排人在平張村蓋屋的事跟周巧說了,只要周巧愿意跟自己成親,保證風風光光、敲鑼打敲地迎娶她。

周巧見他如此說,知他對自己用情已深,漸漸解開心中芥蒂,兩人擁被而臥,絮絮叨叨地說了半夜的話,屋外已經冰天雪地,屋內卻一室溫暖。

11

丁丑年初冬。日軍進攻山東,韓復榘棄守黃河,濟南淪陷。

亂世中難得片刻安寧。就在張自新張羅著要風光大娶周巧的時候,日軍福榮部隊池田小隊已經占領辛楊。鬼子所到之處燒殺搶掠,奸淫婦女,罪惡滔天。

駐辛楊的鬼子也就一二十個,可漢奸卻不在少數,早在鬼子進城前,就有慣于見風使舵的人聞風而動,準備好了膏藥旗,興高采烈地做好了投靠鬼子的準備。鬼子進城后,這些人加入了偽軍,仗著鬼子的勢,斜扛著槍、歪戴著帽,穿一身“黃皮”,四處橫行,被辛楊人稱為“爛泥”。對于這些漢奸,百姓們無力反抗,暗地里編了一些順口溜譏諷:“歪歪帽,狗材料,火車一拐彎,鼻子一冒泡!”“狗的里兒、人的皮兒,割了黃皮砸爛泥兒!”

從前跟著鄭天高混的吳亮,就成了爛泥中的一員。平時壞事做盡,和尚的事與他脫不了干系,鄭死后,他心里先怕了,生怕張自新找上門來算賬,干脆出走辛楊,四處狼竄(方言:到處混天度日),躲開麻虎隊的勢力。日本人一來,吳亮可算找到了靠山,主動投靠替鬼子賣命,干了不少傷天害理的事,深得池田的賞識,沒多久就升官了,手底下管著十來號人。

以往,只要有麻虎隊在,吳亮就不敢回十里鋪。但如今吳亮有了日本人給的身份地位,自然不再把張自新和麻虎隊放在眼里,他膽子大起來,開始盤算著衣錦還鄉,帶著手下人,回十里鋪震震鄉親,如果順帶著能除了張自新,將來便可無所顧忌。他添油加醋地向池田匯報十里鋪民風刁惡,尤其是地方武裝麻虎隊,如不鏟除,將是大患。池田得知麻虎隊在十里鋪勢力大,心想鏟除怕是不易,如能收伏利用,遠比鏟除的好處更大,便派吳亮前去游說。吳亮本意是利用日本人一舉滅了張自新,卻沒想到張自新的勢力被池田看中,對自己卻毫無益處,沒準張自新真的帶著麻虎隊投靠日本人,自己就得靠邊站。想來想去,甚是窩火。

吳亮帶人回到十里鋪的時候,派人去跟鄉長打招呼,鄉長不愿與漢奸來往,卻又怕惹怒吳亮,引禍上身,于是推稱老爹病重,避而不見。吳亮見鄉長不給這個面子,氣得踹了鄉公所門前的拴馬石一腳,罵罵咧咧地帶人進駐鄉公所。

吳亮一干人等未進十里鋪,麻虎隊的眼線早已把消息傳遞回來,張自新心里就有了數。

雖說日本鬼子早就進了辛楊,但鬼子的狗腿子還是頭一回橫行十里鋪。當天,吳亮帶手下搶了燒雞鋪、砸了燒餅攤、趟平燒酒坊,半條街嘰哩哐啷地不安寧。

麻虎隊雖然也蠻橫,但只搶大戶,從不侵犯這些小買賣鋪戶和平頭百姓。十里鋪的窮人雖怕得要命,但未受侵擾,長久以來算是相安無事。吳亮這伙偽軍一來十里鋪,就弄出了大動靜,不光搶東西,還將燒酒坊的老劉頭打了個半死。燒雞鋪的王二俊和燒餅攤的大福子年紀輕,懂得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的道理,二鬼子來搶砸,由著他們去,只要一家人躲得嚴實,平安無事就好。老劉頭孤寡一人,就靠著這個小酒坊攢兩個養老錢,見這伙不說理的進來搶燒酒,拼了老命,拿把菜刀擋在那間存放陳酒的破屋前,誰也不讓進。這是老劉頭余生的指望,他年近七十,已是風燭殘年,越來越沒有力氣,整日里沒精神,這里疼那里麻的,干不了多少活,這些存酒就是他的養老錢和棺材本。見這個老頭不開眼,二鬼子一擁而上,沖他下了手。可憐老劉頭,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被一槍托砸在腦袋上,當場不省人事,二鬼子們搶光了幾十壇酒,成缸的酒不好帶,臨走拿石頭把缸砸爛,燒酒淌了一地。

天已黑透,老劉頭才悠悠醒來,辛辣的酒味撲鼻而來,他整個人臥在酒里,衣衫濕透,冰冷刺骨,頭昏昏沉沉的。定下神來才看見自己指望養老的這些存酒全被搶光糟蹋凈!

“天哪!這些廢頭(方言:潑皮無賴)忒孬了呀!讓我孤老頭子怎么活啊!”老劉頭急火攻心,一頭栽倒在地,活活氣死。

而鄉公所燈火通明,四門大敞,二鬼子們吃雞喝酒,好不快活,吳亮坐居其中,海吹胡侃。

“弟兄們!如今咱也得了皇軍的濟,要不是皇軍給咱撐腰,哪能平趟十里鋪?恁大哥我,在池田隊長面前,也算個紅人吧?”眾二鬼子紛紛附和,一股氣地吹捧。

“要是不把麻虎隊拿下,我可沒臉回去見皇軍,人家這么信咱,咱不能干不出點事來!”吳亮已經喝了不少,臉頰紅亮。

“大哥,皇軍可是想收伏,沒說要拿下啊?再說,就憑咱這十幾號人、幾條槍,也干不過張自新,他人多槍多,還有馬隊哩!”一人說道。

吳亮一巴掌拍在他腦袋上:“你傻啊!真是個菜包子(方言:形容人非常笨)!不會想法啊?!”

他撫著胡茬,腦袋里冒出些主意來。

11

張自新聽說了二鬼子砸搶燒酒坊,氣死老劉頭的事,安排山青去安葬了老人。十里鋪的人知道了張自新的這件仁義事,無不說個好字。

吳亮這伙二鬼子,自從來了十里鋪,整日里到處打砸搶、欺男霸女,就連街上跑的三歲孩子,不小心惹著他們,也得逮過來揍一頓。十里鋪人恨得牙癢癢,卻又無可奈何,指望著張自新能給大家伙出出氣,可誰也不敢去說,眼巴巴地盼望著。可張自新這段時間卻穩當得很,沒大有動靜。

這日,吳亮派人去破廟傳話,讓張自新來鄉公所見他。張自新自然不會去見他,只當他傳過來個屁,不予理會。

若不是池田交待讓吳亮勸張自新攜麻虎隊歸伏,面上的事必須走走過場,他才不想跟張自新見面。吳亮自恃有日本人作后盾,以為沖著日本人的面子張自新也會來拜見他,結果張自新給他個沒臉,讓他惱火不已。

在張自新的心里,整個十里鋪都是他的地盤,別管吳亮仗了誰的勢在十里鋪鬧騰,都是對自己的挑畔。之所以壓著火沒有出手,就是想探探吳亮的底,看他此行到底是何目的。

吳亮見張自新不肯來見,池田交辦的事又不辦不可,只好再次派人去破廟,表明想來跟張老大見面。這次張自新應允了。

鄉公所與破廟,一個在東,一個在西,相距不過二三里,卻盤踞著兩股勢力。這在十里鋪鄉歷史上是罕見的。十里鋪人向來老實怵憋,很少有人敢惹是生非,當年的鄭天高雖無甚本事,手下只有幾個混混,卻也能橫行多年,足以見得十里鋪人只顧兩餐飯食、冬夏衣衫,民風淳樸、敦厚老實,缺少反抗意識。

多年后再來破廟,吳亮心里是打怵的。

那年在鄭天高的唆使下,他與幾個混混群毆和尚,和尚也是真硬漢,一個常年吃素的人與眾人搏斗,起初竟不落下風,吳亮也吃了和尚好幾拳,若不是他拾起半塊青磚砸了和尚的腦袋,誰勝誰負難有定論。

本來吳亮還想著擺擺威風、撐撐架勢,讓手下排成兩隊,一身黃皮穿齊整,帽子戴周正,幾桿步槍照規矩背好,按鬼子組織訓練時的樣子,齊刷刷地向破廟走來。

吳亮這種人,壞得透氣,可沒有膽量。一進破廟,他就回想起和尚血流滿面的樣子,先哆嗦起來,兩腿像彈弦子一樣。

張自新坐在正殿中央,背后是那尊破敗的佛像。廟雖破,可氣象還在,正殿比民宅高得多,巨大的佛像低眉合眼,面目慈祥,卻透著說不出的威嚴。吳亮本就心懷鬼胎,進到殿內,見張自新一身短打扮,目光炯炯、英姿勃勃,兩側各站立十多個青年,有持刀的,有扛槍的,個個精壯,隔著衣衫就能看出一疙瘩一疙瘩的腱子肉來。吳亮心下慌亂,偷偷打量完兩邊,往上一抬眼,見證他打殺和尚的佛像本來微閉的雙眼,仿佛睜開來,怒視著他,不由自主地雙腿戰戰,膝蓋一軟,“撲通”就跪下了。

吳亮懊惱于自己沒膽量,心說:“白瞎了!”恨得在心里抽了自己好幾個大嘴巴。

張自新也沒料想他施以如此“大禮”,倒唬了一跳,站了起來。

吳亮趕忙爬起來,拍了拍褲子上的土,又把架式端住了。

“張大當家的,皇軍托我帶個話兒……”吳亮先把日本人亮出來,壯壯膽。

張自新瞅了他一眼,沒搭理他。

氣氛尷尬起來。吳亮扭了自己大腿一把,強迫自己鎮定,把預先想好的詞說出來:“我想你也應該知道,現在辛楊是皇軍的天下,只要麻虎隊肯跟皇軍合作,那將來的好處是大大的有……”

吳亮這蹩腳的日本腔調并沒有得到張自新的回應,他自顧自地說下去:“你要是不肯合作,那怪不了皇軍心狠手辣!”

張自新不耐煩了,打了個手勢,兩側的手下將吳亮請了出去。兩股勢力第一次交鋒,吳亮敗得很明顯。

此時的張自新,對自己的勢力非常自信。長到二十多歲,張自新最遠不過去過辛楊,對外面發生的事一概不知。他不知道府有多大、省城是啥樣的、山東在中國的哪個位置、日本人為啥來中國。他只知道,十里鋪這塊道上自己說了算,是個徹頭徹尾的土大王。要說對當今世界的認知,甚至連吳亮都趕不上。他聽說駐辛楊的小日本又矮又矬,雖然武器好,還有汽車,但人數并不多,他想不通,整個辛楊這么多人,不乏身手好的,為什么沒人敢去收拾他們。

他不愿與日本人合作,其實并不是懂什么民族大義,只是仗著自己人多勢眾,做個老大悠閑自在,不愿臣服于他人,受人調遣。他受夠了當長工、做車夫時的憋屈,好不容易舒展開了,又怎會甘當別人的手下?與人為奴怎比自在為王?

吳亮被攆出破廟以后,不但沒惱,反而嘿嘿一笑,若張自新真的投靠了日本人,自己就得失寵,而張自新如此態度,正好借此向池田挑拔,借日本人的手,除了這個心頭大患。

池田得知張自新不肯投靠日軍,果然下了殺心,他指示吳亮,伺機將麻虎隊鏟除。除了給吳亮增了二十名偽軍、每人發了一桿槍外,還專門指派兩名鬼子兵給吳亮撐場子、壯門面。

有了第一次正面交鋒時的勝利,張自新更不把吳亮放在眼里,每日忙活著置辦東西娶周巧,他預備把周巧安置到平張村的新宅,讓山青娘和嫂子桂云伺候著,安安心心地生產。周巧對于成親,還有一個要求,她想趁著肚子還沒有大起來,從娘家嫁出門,讓棗林莊人知道自己是光明正大地嫁給張自新,不是劫去做了任人騎跨的賤女人,給周富財老兩口找回些面子。張自新一口答應,只要周巧愿意嫁給自己過日子,她就是要天上的星星,以頭拱地也得摘給她。

12

正是春寒料峭的時節。

天剛明,破廟外,吳亮率領四十名偽軍,人手一桿槍,分列兩側,中間是倆鬼子騎著一輛三輪摩托。鬼子本就個矮腿短,騎在三輪摩托上,像小猴騎了個大羊,無比滑稽。

張自新已然知道廟門被堵,后悔了當時對吳亮的輕慢,早知道日本人行動這么快,還不如跟吳亮玩點虛套,拖延點時間,好提前脫身。自己倒還無妨,無論如何也能想辦法逃掉,可是周巧懷著孕,想逃出去是個難題。廟里只有十來個常駐于此的手下,其他人等都住在十里鋪附近一兩里路的地方,往常有事派人一招呼,人就迅速集合了。今日不同尋常,一大早廟門被圍得水泄不通,危機迫在眉睫,來不及去叫援手。

張自新正急得團團轉,小伍子跑到后院搗鼓一陣子,匆匆跑回來,沾了一身的灰。“大哥,快走,后院有小門!”經小伍子一提醒,張自新才想起來,當初修破廟的時候,為防道上有人報復,特地在后院西北角留了一個二尺來寬、五尺來高的小門,平時用柴火樹枝里外掩蓋著,院后是一片密林,人跡罕至,不要說外人看不出來,就連整日在破廟進出的手下,也有很多人不知道。

廟雖破,地盤卻不小,吳亮總共四十來個人,只能聚在廟門口,形不成圍攻之勢。這就給了廟里的人一線生機。他趕緊叫小伍子先出后門去弄幾件破衣裳,找個獨輪車,接上周巧,想辦法先找個地方安頓下,自己沖出去后接上周巧往西走。

周巧有了身孕之外,身子懶怠,此時剛剛晨起,洗漱后來到正殿,她不知道廟外之事,見張自新一臉凝重,心里先打了個突。

“咋了?”

張自新見周巧進殿來,怕她恐慌,因此故作輕松,不敢說吳亮帶著鬼子堵了破廟,只說有道上的混混來找事,將手頭值錢的東西和金條塞給她,叫小伍子先護送她從后院小門悄悄離開。

“那你咋辦?咱們一起走吧!”周巧急切地問道。

“我堂堂大當家的,哪能從后門走?幾個小混混,我還對付不了嗎?再說,我也舍不下那些馬啊!”張自新裂開嘴笑了。

小伍子、山青娘和幾個徒弟,護送著周巧離開了破廟。

心下再無掛礙,張自新決定放手一搏。眼下身邊的人手少,如果硬拼的話,肯定會吃虧,不如先闖出重圍,集合好人馬再與吳亮爭斗。

吳亮還在洋洋自得地等著一舉將麻虎隊消滅,逮住張自新看他的笑話,沒想到,廟門突然開了,馬隊突然狂奔而出,為首的正是張自新騎著他的棗紅馬!

出得廟門,張自新一提馬韁繩,棗紅馬凌空躍起,跨越了鬼子和三輪摩托車,嚇得倆鬼子抱住頭伏在了車上,其他人馬,借助奔馬的力量,突破了包圍。吳亮這才回過神來,叫嚷著:“開槍!快開槍!”

這伙子人平時也是不正干的混混,站沒站相、坐沒坐相的,現在投奔了日本人,雖說進行了簡單的訓練,但說到底還是一群烏合之眾,遇到緊急情況就嚇呆了,連子彈上了膛的槍都沒顧上開,眼睜睜地看著馬隊狂奔出去,聽見吳亮叫嚷,才回過神來,趕緊放了一陣亂槍。還是倆鬼子的軍事素質強,張自新從二人頭頂上躍過之后,鬼子隨即轉身開槍,子彈穿過張自新左肩,打掉一塊皮肉,他身子一晃,險些掉下馬來。

一陣劇痛自左肩傳到了半邊身子,左胳膊失去了力量。長這么大,頭一回被槍打中,張自新這才知道滋味。他心里想著的是周巧和未出生的孩子,咬住牙忍著痛,用右手拼命地拉扯住韁繩,棗紅馬如有靈性,馱著他迅速前行。

身后是幾個徒弟騎馬隨行,將跑著攆的偽軍遠遠地甩在了后頭,鬼子的三輪摩托開起來雖快,但掉頭笨拙,等調好了方向,馬隊早已跑出半里開外去。倆鬼子不甘心,將摩托車油門開到最大,轟轟地追,坐挎斗的那個鬼子槍法很準,將馬隊最后邊的那人打落下來。張自新聽得槍聲緊追,因身上有傷,有心去救,可又知此時停下,不但救不回他,還可能會讓更多人吃虧。狠了狠心,快馬加鞭地奪路逃去。

落馬的人阻礙了三輪摩托的行進,鬼子見張自新等人已遠去,再追也無望,于是停下車查看。此人是后心中彈,已經沒有了氣息。吳亮帶著人也跑到了跟前,仔細一看,此人吳亮認識,是十里鋪街上郝鐵匠家的小兒子小保兒,從前吳亮跟著鄭天高的時候,沒少欺負郝鐵匠,小保兒見著他就恨恨地,沒想到這幾年跟著張自新混,出息了,還學會騎馬了。吳亮上前踢了一腳小保兒的尸首,吩咐手下拖回去,擱在鄉公所門口示眾。

郝鐵匠見兒子橫死,哭天搶地,欲去鄉公所將兒子背回來。兩名偽軍扛著槍把守著小保兒的尸首,郝鐵匠近不得跟前。直到三天過去,尸首開始發臭發爛,吳亮才讓郝鐵匠領走埋掉。

吳亮借機給圍觀的人群講話:“不肯跟皇軍合作!就是小保兒這樣的下場!你們掂量著辦!麻虎隊被一鍋端,張自新中了皇軍的槍,估計也活不了了!誰也別指望他了!”

十里鋪人雖不知外界世道,但能看出來誰強誰弱。見吳亮將麻虎隊趕走,更無人敢出頭。

13

張自新一行人直跑到三十里外,料想吳亮他們趕不上來,方才駐馬歇腳,清點人數發覺少的是小保兒。當日找了個荒亭歇息,派了倆既忠心又靈透的小子,一個去尋找小伍子、周巧他們,一個悄悄摸回十里鋪打探情況。

十里鋪的消息很快傳回來。得知小保兒已死,還被暴尸三天,張自新氣得捶胸頓足:“此仇不報,誓不為人!”當下盤算復仇之計。

張自新受的是皮外傷,雖流了不少血,但未傷及筋骨,敷藥止血后就無大礙。

麻虎隊被趕走之后,一個鬼子帶著一伙偽軍回辛楊復命,另一鬼子與吳亮繼續鎮守十里鋪。

池田得知消息后,向上級匯報十里鋪的地方武裝麻虎隊已潰逃,上級指示他十天內安排對十里鋪的徹底掃蕩。

張自新仁義,已經死了一個小保兒,他再不愿讓其他徒弟們涉險,于是自己裝扮成過路的小販,挑著貨擔,從鄉公所前來回走了幾趟,見無人注意到他,膽子大了起來。觀察了幾天,發現鬼子的三輪摩托不見了,鄉公所的人進出也見少,正是下手的好機會。

這夜月黑風高,東南風吹來陣陣暖意,還沒長出葉芽的樹枝子,在風中相撞,發出些聲響。他讓幾個得力的徒弟,分別藏在鄉公所四面墻外,自己則沿著房后的樹,攀上了房頂。幾個人均以青布蒙面,身著黑衣,完全融入黑暗里。

夜深了,鄉公所一片寂靜,吳亮、鬼子和偽軍們吃飽喝足帶著酒意沉沉睡去。張自新自房頂順著東墻頭溜進院子,守在東墻下的山青得到信號,將一桶火油遞了過來,張自新將火油淋在院里的柴火堆和屋子的木門窗上,用火石點燃,自己緊忙打開門閂跑出院去,轉身將院門鎖死。

不一會兒,火勢就燒了起來,木門窗的火苗引燃了屋里的雜物,有偽軍被煙嗆醒,大喊大叫、連滾帶爬地跑出屋去,可屋外也是熊熊烈火、濃煙滾滾。大門被鎖了,院里的人如同甕中之鱉,無處躲藏。有人手忙腳亂地爬上墻頭,卻多數被藏在暗處的人放槍撂倒,只有少數人逃出去。

附近有住戶聽見聲響,出來一看,鄉公所火光沖天,還有陣陣打槍聲,估摸著燒的是漢奸和鬼子,看看燒不到自己家來,事不關己,轉身回去睡覺了。

張自新見事情已了,呼哨一聲,帶著徒弟們離開了十里鋪。走時到小保兒的墳上燃了香、燒了紙、灑了酒,又流了陣子眼淚。

天明的時候,十里鋪人發現,鄉公所已被燒成一片瓦礫,燒斷的大梁還在冒著青煙,橫七豎八地躺著些偽軍的尸體,有燒死的,有煙嗆死的,也有中槍而死的……

吳亮的尸體掛在墻頭,當時他正欲爬出墻去,被黑暗里的張自新一槍命中腦門,見鄭天高去了。

留在十里鋪的那個鬼子也沒逃得出屋,被濃煙熏成了烏黑的日本臘肉干兒。

14

池田得知十里鋪之事后,勃然大怒,將掃蕩的時間提前了。

從十里鋪撤退后,張自新得到了小伍子和周巧的消息。原來小伍子將她護送到自己的老家,大柳鎮的莫家莊,安置在了廢棄的地窖里。

見到張自新,周巧淚如雨下。分別的這些天里,她無時不刻地在掛念他,又不敢問小伍子,生怕有噩耗傳來,一直強忍著。如今見他平安,終于松了口氣,眼淚情不自禁的流了下來。

“咱走吧,走得遠遠的,躲開爛泥,躲開日本鬼子!往西走,找個平安的地方,把孩子生下來,咱有手有腳的,好好過日子!”

張自新大為感動,將周巧摟在懷里。

“行!咱走,咱種地過日子去!”

大批鬼子和偽軍進了十里鋪。慘無人道的掃蕩將十里鋪鄉變成了人間地獄。正準備與張自新遠走高飛的周巧不放心家中的父母,與他商議帶上周富財老兩口一起走。張自新猶豫了一下,答應了周巧的請求。

他們來到棗林莊時,周富財已經瘦得不像樣子。一雙兒女,出走的出走,被劫的被劫,剩下兩個老棺材瓤子,守著這萬貫家財又有啥用呢?心就灰了,整日臥床等死。見周巧歸來,還要帶爹娘去遠方躲避戰亂,周富財簡直以為自己在做夢。

就在周家商議遠走的這個傍晚,四百名由鬼子和偽軍組成的隊伍逼近了棗林莊。

周家久未安排長工放哨,直到危險臨近才被放羊人察覺。放羊人正吆喝著羊回家,有只幾個月大的小羊落在了后面,放羊人站在高處四處撒摸的時候,看見遠處烏壓壓的一群人正在向棗林莊行進,為首的三輪摩托上插著一面膏藥旗!

放羊人連視如生命的羊也不要了,屁滾尿流地往村里跑邊跑邊喊:“鬼子來啦!快逃命吧!”

正在周家幫周富財收拾東西的張自新,聽見動靜,提議立刻走,老地主卻舍不得家里零零碎碎的東西,磨磨蹭蹭的。張自新知道,再不走就來不及了。摩托車的轟鳴已經逼近村口,村里的人能跑的都跑了,跑不動的都藏了。張自新眼見形勢緊急,叫小伍子和幾個人把周富財扛到馬車上,護著這倆老一孕、還有一些驚慌失措的村民趕快走,自己跨上馬,準備去村東頭先抵擋一陣。

臨走,周巧從馬車里探出身來,雙眼含淚:“小新子!你可要平安!我等著你娶我!”

張自新情知自己此去兇多吉少,轉過身子深深地凝望著周巧,似乎要將她的模樣牢牢記住,大聲喊道:“把孩子生下來!給我留個骨血!”

說罷,頭也不回地奔村東而去。

這一別,就是永遠。

15

七十歲的周巧常常回想張自新的這句話。

為了這句話,周巧用盡了一生。

在那個永別的傍晚,張自新獨自去了村東頭把守,他躲在葛針林后,待日本人的隊伍接近村子的時候,放了一陣冷槍,打死一個鬼子兵和幾個偽軍。天逐漸黑了下來,起初掃蕩行動隊長不清楚這股抵抗的力量到底有多少人,沒敢貿然進村,后來發現,槍是從一個方向打來的,分析對方人不會多,于是火力壓制,逐步逼近,最終張自新因有傷在身、子彈用盡而被俘。他被押送到辛楊,池田敬他是條漢子,親自來勸降。

張自新是個寧肯站著死,不肯跪著活的爺們兒,憎恨鬼子兇狠殘暴,仇視漢奸出賣同胞,不屑與之為伍。池田見他軟硬不吃,惱羞成怒,各種酷刑使盡。辛楊人見過,在老縣衙門前,置一燒紅的鐵板,在日本人的指使下,偽軍將五花大綁的張自新推上鐵板,瞬間他腳底的皮肉焦糊,一股股白煙冒出,他疼到面目扭曲,咬著牙不肯告饒,沒發出任何聲音,強忍著走過去。池田下令將他絞殺,尸體懸掛在辛楊城東城門。這是當年張自新作車夫時拉的客人被槍殺的地方。

那年,小伍子護送周巧他們一路往西逃,她在陜西生下了兒子張念先。周巧靠著張自新留給她的金條,捱過了許多時光。

多年以后,日本人投降。周巧帶著張念先返回了家鄉。

平張村。張自新為周巧蓋的屋子還在。當年門窗還沒有來及安上就匆匆逃離,如今周巧攜子歸來,院子已被荒草樹棵淹沒。有道是老虎離山,余威還在,張自新死了這么多年,村里還是沒人敢動他的家。

“兒啊,這就是你的家!”周巧抹了一把淚,指著屋子跟張念先說。

當年她懷了張自新的孩子,張自勤兩口子是知道的,而且張念先與張自新眉目極為相似,臉盤和嘴巴隨娘,這個侄子,不得不認。平張村的人很快接受了娘倆,周巧雇人修繕了房屋,帶兒子住了下來。她最大的心事是想知道張自新埋在哪里,想找到他的骸骨,埋回平張村,讓他不再漂泊,可四處詢問,無人知曉。她常給兒子念叨:“兒啊,等你長大了,一定要把你爹找回來,咱一家人就團圓了!”

又過了兩年,一人來平張村打聽著找到周巧家。周巧仔細辨認來人,好一會兒才想起,他是山青。

從小伍子家地窖里出來,周巧知道山青娘舍不了家人,無法跟自己逃走,于是給了山青娘一筆錢,讓她與家人好生安頓。張自新死了,麻虎隊散了,大家各自找尋生路,多年未見了。山青是張自新的大徒弟,又參與過火燒鄉公所,不得已一家人隱姓埋名遠走他鄉。日本人投降后,他聽說周巧回了平張,決定把埋藏在心里十多年的秘密告訴她。

原來張自新被俘押送辛楊,山青隨后來到,目睹了師父受酷刑、被絞殺,更加敬重師父。在一個雨夜,他趁守衛松懈,爬上城墻,將師父尸身背走,埋在了荒郊野外,做了只有自己才能認出的標記。

張自新的骸骨起回了平張村,葉落歸根。

周巧的哥哥周奉水年少時南下參加革命,十數年浴血奮戰,新中國成立后回辛楊做了縣長,這才知道爹娘早已客死陜西,幾經輾轉找到了妹妹周巧,他唯一的親人。

他得知周巧與張自新的事后,勸她離開平張村,找個好人家嫁了,希望以后她能過得好些。周巧沒有聽哥哥的話,她執意獨自將張念先養大,教他識字、做活,自己甘愿做個寡婦。

特殊時期,因為家庭出身和歷史原因,周奉水受到沖擊,張念先也被定義為惡霸、壞分子之子,度日艱難。

運動結束后,落實政策,周奉水進了辛楊縣史志辦,研究地方史。在翻閱老檔案、老資料時,意外發現了日偽時期的幾張張自新被上刑、絞殺的照片,通過走訪辛楊縣、十里鋪鄉一些上了年紀的老人,找到了目擊者,還原了張自新與日軍對抗的事件經過,揭開了塵封已久的陳年往事。

寫完張自新抗日的簡短文字,合上筆記本,周奉水久久不能平靜,對這個素未謀面的妹夫敬佩有加。

1987年,70歲的周巧生命走到了盡頭,張念先守在她跟前,淚眼模糊地看著一生多難的娘,周巧最后一句話是:“我去找……你爹……叫他……娶我……。”

張念先按娘的心愿,將她的遺體與張自新并骨。

一年后,《辛楊志》出版。得知張自新事跡的眾多社會人士自發捐資為他立碑,上刻七個大字:“抗日義士張自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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